公子千秋 - 第4章
府天
看到這一幕,想到早上越千秋還把越秀一氣走,青草終於忍不住了。
「九公子,人家多少讀書人買不起書,只能去書鋪抄了回去讀,您就不能愛惜一點嗎?」
「窮措大寒窗苦讀十年,一朝金榜題名,不過當個八九品的小官。比不上有些人憑運氣就能榮華富貴,糟踐聖賢書玩。」
青茵也刻薄地諷刺了兩句,見越千秋仿佛沒聽見似的,她就沒好氣地說:「九公子你好歹顧惜一下東西,府里哪位少爺有這麼斯文掃地的?」
「斯文掃地這個成語用得不錯。」越千秋埋頭翻看着手中那厚厚的大部頭,許久才抬起頭說,「不過我就喜歡糟書,那又怎麼樣?」
他彈了彈手中的書:「我這三年書也不是白糟的。左手第三個書架,三層第一格架子,少了一套三卷書。四層第二格架子,一套十二卷的書全都不見了。還要我再回憶一下,其他幾個書架少了哪些書?我聽說你家裡那個遊手好閒的哥哥,最近出手卻挺闊綽。」
那一瞬間,青茵登時面如白紙,整個人劇烈顫抖了起來。
看她這幅光景,青草立刻意識到這裡頭的貓膩,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她和青茵是表姊妹,向媽媽是她的姨母,她能到鶴鳴軒這種輕省的地方做事,也多虧了向媽媽。如今聽到表姐可能偷書,她哪能坐視?
青草強行擠出了一個笑容:「九公子又不識字,許是記錯了。」
越千秋頭也不抬地說:「當初我剛開始糟書的時候,爺爺身邊的影叔花了好幾天功夫,把這鶴鳴軒里所有的書抄了一張書目下來。畢竟我糟了哪些書,他補上的時候,總得心裡有數。那時你們兩個還沒分到鶴鳴軒來。要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回頭請影叔清點清點就行了。」
聽到這話,青草終於意識到越千秋雖說今日才挑起這個話題,可必定在此之前就發現了端倪。饒是她再想幫一幫青茵,此時此刻也再不敢做聲了。
越府根基淺薄,家規都是老太爺一條一條定的,別的好說,唯有手腳不乾淨這一點,是一旦被抓到必定會引來嚴厲處罰的罪名!
發現青草不自覺地往旁邊躲了一步,赫然要和自己撇清,青茵臉色發青,雙手死死絞在了一起,看向越千秋的目光中,終於再也沒有了輕蔑和鄙夷,卻多了深深的怨恨。
「那些書放在這書房也只是給你糟踐,還不如拿出去給真正的讀書人!」
脫口而出嚷嚷了這兩句之後,青茵終於意識到自己等於親口承認了。面色慘白的她踉蹌後退了幾步,突然奪門而出。闖了這麼大的禍,她能夠指望的只有身為大太太陪嫁丫頭,如今府里極其有頭有臉的母親向媽媽了!
她絲毫不知道,看着她跑掉的背影,越千秋一沒有嚷嚷,二沒有起身,嘴角卻是帶笑。
第5章
四兩撥千斤
鶴鳴軒門口,青草滿臉不安地來來回迴轉着圈,心裡七上八下。
儘管剛剛青茵的話等同於親口承認偷了書,而且還直接跑了,可她想到自己是走了向媽媽門路上來的,卻還是不敢做什麼多餘的事。更何況,越千秋就仿佛沒事人似的,根本就沒有在意跑了的青茵,這也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
興許九公子只不過因為被青茵冒犯,所以才揭破了她偷書,並不打算鬧開呢?
也正因為如此,當她遠遠看到青茵跟了個中年婦人往這邊來時,連忙提了裙子一溜小跑迎了過去。
面對這位容長臉,高顴骨,薄嘴唇,長相極其一般,一身簇新的綢緞衣裳卻顯得很體面,手上還戴着一隻赤金手鐲的內院紅人,她賠笑屈了屈膝,這才說道:「姨媽,您來了。」
「養了這麼個連話都不會說的蠢丫頭,我能不舍下這張臉過來一趟嗎?」向媽媽嘴裡罵着青茵,眼睛中卻流露着刻薄的寒光。
她的女兒,她的兒子,怎麼能讓那個連父母都不知道是哪個鄉野草民的小雜種威脅?
「九公子真是出息了,剛氣走了長安少爺,現在又拿着雞毛當令箭,嚇唬起了丫頭!」
向媽媽冷笑一聲,看也不看青草一眼,徑直往前走去。直到鶴鳴軒門前,她才稍微猶豫了片刻。
如今管府里庶務的是三老爺,在內當家的則是三太太,可大老爺是整個府里除卻老太爺之外,官當得最大的一個,已經是一郡太守,因而大太太雖只管着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和幾個兒女,在這家裡的地位卻不可動搖,就連她這個大太太心腹也是走到哪裡,別人都敬上三分。
可這鶴鳴軒不是別的地方,這是老太爺起居坐臥的內書房兼寢室!
雖說心裡猶豫,但最終,想到越千秋那卑賤寒微的出身,想到他身上並沒有越家的血脈,向媽媽還是挺直了腰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邁過了門檻進去,就只見越千秋竟是坐在左面第一座書架的頂上,一隻腳還垂了下來直晃悠,手中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書,仿佛看得津津有味。
發現越千秋旁若無人,根本看都沒看進來的自己一眼,向媽媽頓時惱將上來,抬起頭就叫道:「剛剛是九公子說這鶴鳴軒的書少了?」
越千秋這才把目光從書上移開,往向媽媽臉上瞥了一眼,他就不感興趣地一手托着下巴,徑直看向後頭的青草問道:「青草,爺爺的鶴鳴軒什麼時候阿貓阿狗都能亂闖了?」
此話一出,別說青草變了臉色,就連青茵也氣得七竅生煙。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拉着母親的袖子叫道:「娘,你聽聽,他明明見過你,卻還裝蒜!」
向媽媽同樣怒火高熾,可她終究還有點城府,一把將青茵撥拉到了身後,卻是仰着頭說道:「我是跟大太太的……」
沒等她把話說完,越千秋就饒有興致地說道:「哦,是大伯母身邊的人?原來家裡有這麼個規矩,大伯母身邊人能管爺爺鶴鳴軒的事?」
向媽媽這才意識到,越千秋人小卻狡猾,剛剛這一字一句全都是死死扣着老太爺來壓她。知道自己小覷了這野種,她便收起了輕慢之心。
「九公子不要口口聲聲拿着老太爺唬人,您在這府里是晚輩,白日裡老太爺不在,這鶴鳴軒里既然出了事,大太太過問一聲也是正理。」
見越千秋果然不吭聲了,她滿以為自己壓住了對方的氣焰,當即昂首挺胸地說:「這書房裡就數九公子你呆的時間最長,聽青茵說,每日裡也不知道要損耗多少書,就算真的少了一本半本,焉知不是被折角翻爛沒法擺在架子上,於是她和青草兩個收拾了出去?」
「再者,九公子不會是自己忘了,把鶴鳴軒的書帶回清芬館了吧?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九公子嚷嚷開來,府里人心都亂了!」
說到這裡,向媽媽自覺這番話有理有據,從各方面堵住了越千秋的嘴,正自鳴得意時,卻不想聽到了幾下清脆的擊掌聲。抬頭看去,她就只見越千秋正拍着巴掌,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鶴鳴軒但凡有字的東西,都是影叔經管。青茵和青草不識字,平常就是擦擦灰,打掃屋子,就算真有什麼書被我翻爛了撕壞了,也輪不到她們理會。你說我把書帶回清芬館去,等爺爺回來,我請他叫影叔去我那找找好了,反正我又沒出過門,這書也不會長腿跑了。」
越千秋饒有興味地打量着臉色漸漸鐵青的向媽媽,托着腮幫子說,「而且,鶴鳴軒丟了那麼多書,這居然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向媽媽終於感到後背心有些發熱,額頭也不知不覺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這是第一次正面和越千秋打交道,直到此時才發覺,她有些想左了。
她強裝鎮定地吞了一口唾沫,說出口的卻是一句異常色厲內荏的話:「好,九公子既是這麼說,我去回稟大太太就是!」
青茵做夢都沒想到,母親氣勢洶洶而來,可被越千秋三言兩語之後,竟是這樣輕輕巧巧就敗下陣來。眼見得向媽媽氣沖沖地出了鶴鳴軒,她終於生出了深深的恐慌,竟是愣了一愣方才轉身飛奔去追。她們母女這一走,站在屋子裡的青草頓時進退兩難,簡直想要哭了。
「爺爺大概快回來了吧。」
聽到越千秋這句嘟囔,青草慌忙看了一眼門外,等意識到此時已過了申時,她終於一顆心漸漸沉了下來。如若老太爺不回來,向媽媽興許還能借着大太太的勢,搗鼓出一些對策來,可在這老太爺隨時可能回府的當口,向媽媽能打的牌還能有幾張?
就在這時候,她只見越千秋將手中那本書擱在了腳底下的那一層書架上,隨即敏捷地從樓梯上爬了下來。
當雙腳落地之後,越千秋輕輕拍了拍手,隨即笑吟吟地看着青草說:「青草,鶴鳴軒這兒的活計應該挺輕省的,你說是不是?」
青草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這位年少的九公子問這種問題,一時竟是完全呆住了。
她一會想到向媽媽是大太太面前的紅人,一會想到昨日老太爺問都不問清楚,就把那個聲稱是越千秋舅舅的人送去了應天府打着問。可正猶豫時,她看到那看似滿滿當當,實際上卻缺漏極多的書架,猛地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
九公子就算身份再尷尬,此次至少沒犯錯,錯的是竟敢從鶴鳴軒偷書的青茵!
就在這時候,她就只見越千秋毫無風度地盤腿坐下,若有所思地捏着頭上的頭髮。
「向媽媽跑到鶴鳴軒大吼大叫,確實夠威風。說不定一會兒她還會衝去清芬館,惹出一場轟動越府的鬧劇來。聽說你娘和向媽媽是姐妹,一道跟着出嫁的大伯母過來的,脾氣卻好得多,怎麼她和向媽媽境遇就相差這麼大呢?」
想到母親一向被精明外露的向媽媽壓一頭,青草終於做出了決斷,當下低眉順眼地屈膝行禮道:「九公子,奴婢突然想起有些事情,想回去一趟。」
「嗯,早去早回。」
越千秋抬起頭,看着青草那一溜煙跑開的背影,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昨兒個越老太爺已經出面解決了一樁強盜風波,今天這竊書事件怎麼能再讓老爺子出馬?
而且,他想看看,昨天那個丁有才後頭除了向媽媽,到底有沒有府里人人發怵的大太太!
第6章
借刀殺人
清芬館前,向媽媽糾集了七八個僕婦氣勢洶洶地過來,一到門前就傻了眼。
就只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牆裡絲毫動靜都沒有,仿佛沒有一個人在家。
面對這一幕,向媽媽察覺到那幾個僕婦如同針刺似的質疑目光,她便叉腰怒喝了一聲。
「落霞,大白天的關什麼門?莫非是在裡頭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不趕緊給我滾出來開門?」
然而,平日裡只要她一發威,立刻就卑微恭順的落霞,此時卻壓根沒有露面。不但不露面,偌大的清芬館裡根本沒有任何應答的聲音。
意識到此刻竟是進退兩難,向媽媽幾乎要把牙給咬碎了。她在肚子裡罵了一千遍野種,一萬遍賤貨,最終直接捋起了袖子。
「給我去找棍子,砸門!大白天關門,非奸即盜。這群小蹄子肯定在屋子裡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非得抓她們一個現行不可!」
向媽媽的前襟鼓鼓囊囊,正藏着幾本剛從家裡搜尋出來,兒子還沒來得及賣掉的書。她只希望趁着一會兒騷亂之際,不拘丟在清芬館何處,把女兒和兒子惹出來的這場禍患給平了。
可是,她這一聲令下,幾個僕婦四散不久再回來時,卻只找到了兩條棍子。幾個人輪番上去掄着棍棒上前砸門,一記記乒乒乓乓落在門上,動靜天大,竟連漆皮都沒掉下幾塊,更不用說把門砸開了。
清芬館的正房明間,落霞和兩個小丫頭躲在門後,卻不知道外間的向媽媽已經騎虎難下。
她們之中最大的落霞也不到十七歲,最小不過十二歲,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一個小丫頭瑟縮着往素來和氣的落霞懷裡鑽,帶着哭腔道:「姐姐,我怕……要不,咱們開門吧?」
「不開。」落霞那蒼白的臉上卻多了幾分寧折不回的煞氣,也不知道是越千秋給的,還是弱者被欺負到極點之後的破罐子破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地說:「有本事她們就打破這清芬館的大門闖進來。」
這時候,另一個小丫頭卻突然插嘴說:「姐姐,就算門砸不開,她們還可以爬牆!」
話音剛落,落霞就聽到門外傳來了向媽媽尖利的聲音:「砸不開門就去找梯子,我就不信這群小蹄子能翻得了天!」
面對外間那巨大的動靜,三個丫頭一時驚慌失措,落霞更是手指甲幾乎陷入了掌心。
她不知道越千秋究竟出了什麼幺蛾子,以至於向媽媽如此瘋狂,可昨夜之後,她已經把那位九公子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幾近崩潰絕望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對兩個小丫頭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真要是被她們闖進來,你們就什麼都往我身上推……」
落霞這話還沒說完,外間那砸門聲、腳步聲、喧譁聲猛地戛然而止,竟是一片死寂。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們不由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大幾歲的落霞鎮定些,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們在屋子裡別動,我出去看看!」
躡手躡腳出了屋子的落霞還沒到大門邊,她就聽到了一個似熟悉似陌生的威嚴聲音。
「這都是在幹什麼?」
「太……太太。」
落霞倒吸一口涼氣,卻顧不得心頭驚駭,一個箭步竄到了門邊,透過那一絲門縫往外看去,視線一下子落在了那個打頭的中年婦人身上。
那婦人打扮並不華麗,頭上不見金翠,只有一支銀珠釵,上身穿着琥珀色大袖衫,黃櫨色的百褶裙,外頭罩着秋香色的褙子,端莊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可幾個綺年玉貌的丫頭簇擁在她身邊,卻硬生生被反襯得如同綠葉,可不正是大太太?
而在其右側虛扶着她手的,落霞也認得,恰是向媽媽的嫡親妹妹,府里常常稱作向二娘的管事媳婦。
向媽媽那滔天氣焰仿佛完全被一桶涼水澆透了,此時在大太太犀利的目光注視下,她不由自主縮着腦袋,竟是絲毫說不出話來。
她都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那些被她叫來的僕婦?也不知道是誰雙膝一軟沒能站住,一時間七八個人紛紛跪了一地。
向媽媽終於再也站不住了,慌忙屈膝行了禮,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佯裝鎮定地說道:「太太,我是看這清芬館大白天關門……」
「不用說了。」大太太不經意似的目光在向媽媽那鼓鼓囊囊的懷裡打了個轉,隨即淡淡地說道,「我如今是不大管事了,但也容不下有人打着我的旗號在這家裡作威作福。來人,把她捆了。」
聽到這最後四個字,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身後,兩個健婦閃了出來,上去就一左一右扭住了向媽媽的胳膊,手腳麻利將向媽媽捆倒不說,還順帶往她嘴裡塞了一團破布。
「連帶她家裡那對無法無天的兒女,每人二十大板,打完了給我送到城西莊子上去。」
眼見剛剛還威風八面的向媽媽如今仿佛成了瘟雞,連求饒的聲音都發不出來,落霞原本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可心裡卻是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