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千秋 - 第5章

府天

  尤其是當她看到大太太臨走時朝清芬館瞥過來一眼,她明明知道兩扇大門遮擋了對方的視線,應該瞧不見自己,卻依舊不由得為之戰慄。

  她依稀聽說過,老太爺當初給大老爺娶妻,那門親事是高攀的,大太太過門時不但帶來了豐厚的陪嫁,十幾個婢僕,還有娘家對老太爺的支持。

  哪怕如今大太太娘家對於如日中天的越老太爺來說,早已不算什麼,可只看大太太剛剛的威勢,她就覺得透不過氣來。

  她是暫時擺脫了向媽媽,可九公子卻惹上了大太太,這值得嗎?

  當青草匆匆返回鶴鳴軒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恰是滿頭大汗,鬢髮都有些散亂,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

  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目光瞥了一眼越千秋,一改前些日子的避若蛇蠍,走到越千秋身前,小心翼翼地屈了屈膝。

  「九公子,向媽媽一家子明天就會被送去大太太陪嫁莊子上種地,鶴鳴軒這兒少了的書……」

  越千秋這才抬起了頭,滿臉無所謂地說:「爺爺前幾天還對影叔說,書房裡該汰換一批書了,少了就少了唄。」

  言下之意是,沒人說,爺爺怎麼知道。但你得給我補上才行……

  青草強擠出一絲笑容,心裡卻是如釋重負。

  向媽媽倒台,母親一躍成了大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可誰能想到,這竟是因為九公子惹出來的事?

第7章

慕少艾

  傍晚,當越老太爺走進鶴鳴軒時,他壓根沒注意到少了個青茵,反倒是一眼就看見越千秋正興致勃勃在那兒翻書。

  儘管短胳膊短腿的小傢伙認認真真翻書的情景着實有些滑稽,可他想起年紀最小的幼子是他當官之後生的,記事起就最喜歡流連在書房,不禁恍惚了片刻。

  老爺子畢竟是心志極其堅定的人,似這般的失神不過須臾而已。見越千秋終於看到了自己,連忙放下書起身跑過來叫了聲爺爺,他就笑着點了點頭,先到後頭更衣,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閒適的家居便袍。

  不多時,越府一大家子人陸陸續續到了,滿滿當當站了一屋子。

  光是看着和自己同輩以及晚輩的十幾號人,越千秋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別人對他會這麼羨慕嫉妒恨。

  子孫滿堂的越老太爺還需要撿個孩子回來當孫子養?就算怕幼子四老爺絕後,隨便在孫子輩中挑一個過繼還不容易?

  越老太爺是多年老鰥夫,只有每日三房一大堆人提早過昏定的時候,越千秋才會見到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這三位名義上的伯母。

  出身草根的越老太爺,當年在官職不高,前途也不明朗的時候聘下的三個兒媳婦,全都有相當的身家背景。

  大太太金氏雍容端莊,是老爺子還是縣尉時,老爺子頂頭上司的上司,堂堂太守之女。

  二太太言氏家世雖說清寒了些,卻是老爺子一任縣令期滿之後,當地一戶世代書香門第有感於他斷案公道,不畏強權,竟把女兒嫁了過來。

  可越千秋卻從下人們閒言碎語中隱隱覺得,老爺子當初那明顯幫着言家的判例,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衝着平衡當地世家和寒門讀書人去的,得了個兒媳婦則是意外之喜。

  三太太秦氏家財萬貫,家裡世代豪商,如今管着一家大小開銷,正可謂是人盡其用。

  而據說那位沒進門就嚇跑了他「養父」四老爺的四太太,竟是將門虎女。

  當年這門婚事黃了之後,當時的左相大人曾經想把那位娶過門當兒媳婦,結果被兵部尚書截了胡,如今兵部尚書家那位曾經眠花宿柳的三公子,根本不敢在外沾花惹草。

  此時此刻,眾人行過禮後,一如既往圍着越老太爺說了些話後,二老爺二太太和三老爺三太太便帶兒女辭了出去,大太太卻沒有挪窩,而是帶着長子留了下來。

  老太爺一看這光景就知道大太太有話要說,當即直截了當地說道:「大郎,攙着你娘坐下說話。」

  大少爺越廷鍾這一年二十有六,膝下一兒一女,論年紀當越千秋的父親都沒問題,可在越老太爺面前,他卻比越千秋更顯侷促。

  他相貌隨了父母,顯得端方有餘,秀逸不足,這會兒依言攙扶了母親坐下,自己在旁邊站了之後,目光卻不由得落在了越千秋身上。

  越千秋當然不會忽略這位便宜長兄的審視,笑嘻嘻回看了過去,見對方反而先承受不住,避開目光看往別處,他這才又看向了大太太。

  比起兒子來,大太太從容得多,她根本不在乎越千秋的視線,反而還溫和地對他頷首一笑,這才對越老太爺欠了欠身:「老太爺,千秋和長安都已經七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按他們的資質,尋常先生反而耽誤了他們。」

  見越老太爺顯然正聚精會神聽着自己的話,大太太心裡更有了幾分把握,當下進一步放緩了語調:「前時我家裡兄長寫信來,舉薦了一位邱先生。說那是皇上屢征不起的一位賢達,著書立說無數,弟子桃李滿天下。說是如今這一批最後的關門弟子出師,他就不教了。」

  說到這裡,大太太就笑看着越千秋說:「千秋自小跟着老太爺長大,聰穎天成,不如就帶着長安一塊兒,叔侄倆同去試一試。若是有幸拜入門下,日後有家人照應,有師長師兄提攜,求學也好,前程也好,都能事半功倍。」

  越老太爺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地說道:「你有心了。大郎,你父親在外為官數年,你娘在家裡照管你們兒孫幾個,日日操勞,你要好好孝順她。」

  越廷鍾在祖父面前素來唯唯,當下連忙答應不迭。而大太太話說完了,自然不會在公公的鶴鳴軒多留,當下就起身告退。

  臨走時,她再次看了一眼越千秋,卻見這位兩天在府里攪動了好大風波的越氏養子,笑呵呵地沖她揮了揮手,儼然告別。

  大太太隻字不提青茵,她深知老太爺對於白天在鶴鳴軒的兩個丫頭根本不放在心上,自己隨便挑個人就能解決這件小事。

  畢竟,只有每日老太爺回來之後,能留在這座內書房的方才是親信。除卻越影,也就是後罩房裡專伺候越老太爺筆墨以及日常起居的那個大丫頭元寶了。

  大太太走了,越千秋同樣不提青茵,當然更不會說下午那場竊書鬧劇。

  他上前拽住了老太爺的袖子,一本正經地說道:「爺爺,我求您一件事。」

  「嗯?」越老太爺還以為越千秋要說大太太提到的求學之事,頓時玩味地挑了挑眉。可下一刻,他就意外了。

  「我想留下落霞。她嫁人還太早了。」

  越老太爺費了點神才想起落霞是什麼人。他先是錯愕,隨即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兔崽子,小小年紀就知道好色了?」

  越千秋早就習慣了從越老太爺口中不時迸出來的粗話。

  老爺子從不掩飾自己貧賤的出身,淺薄的學識,乾巴巴的文采……用老爺子自己的話來說,他天生能記住無數最複雜的數字,卻只能倒背如流一本論語,其他經史都是馬馬虎虎,所以,能夠從一縣小吏一路當到戶部尚書,那是天生大運,無人能比。

  所以,面對這樣一個在家裡喜歡直來直去的爺爺,越千秋自然很坦陳:「爺爺,我不習慣身邊換人。再說落霞才十六,留兩年,十八歲再放她出嫁好了。到時候我也大了,可以親自挑個好男人,嫁女兒似的把她嫁了。」

  「你才多大,說什麼嫁女兒,她年紀再大幾歲就夠當你娘了!」越老太爺笑得前仰後合,蒲扇似的大手在越千秋腦袋上揉了好幾下,最後少有地拽起文來。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

  見越千秋眨巴着眼睛,越老太爺就笑眯眯地問道:「知道什麼意思嗎?」

  老爺子難得有講古的性子,越千秋自然不會煞風景,當下非常配合地搖搖頭:「不知道。」

  「人在還小的時候,就敬慕父母;長大了,就懂得追求年輕美貌的姑娘;有了妻室兒女,就迷戀妻室兒女;做了官,就討好君王;得不到君王的歡心,就內心焦躁。」

  越老太爺說着就一拍大腿,大聲嚷嚷道:「我一向不喜歡孟子,這話後面還有半截,是說五帝中的舜如何如何忠孝,要我說就是純粹放屁。但單單前幾句,簡直是至理名言!」

  「所以,臭小子,你今天能開口和我留人,算是勉強長大了。」

  越老太爺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大伯母剛剛說的這事,你覺得如何?」

第8章

祖孫

  越千秋瞅了一眼如同影子一般侍立在越老太爺身邊的越影,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去,我要影叔教我。」

  越老太爺不禁為之愕然,好一會兒方才捧腹大笑,竟是指着越影說:「你要小影教你?你知道他認識幾個字?」

  「我知道影叔能幫爺爺整理書架,抄書目,把亂了順序的書放回原位,把損耗的書再買回一模一樣新的來。能做到這些,影叔就肯定是會讀書寫字的。我只要能讀寫就行了,鶴鳴軒這麼多書,看完了,總比當年的爺爺強吧?」

  在這鶴鳴軒翻了三年的書解悶,再加上偷聽老爺子和越影說話時流露出來的意頭,越千秋好歹管中窺豹,知道眼下的天下是個什麼光景。

  當今皇帝登基四十年,最初二十年,下手詔經常被官員頂回來,給妃嬪升個級得看大臣臉色,想吃什麼都沒人做,林林總總全得忍着。

  最悲慘的是,前後兩位皇后,第一位是太后決定的,好容易太后皇后都死了,再立後還是大臣做主,結果后妃們生了四個公主,幾個兒子卻都養不活,不得已從宗室中抱了個兒子入宮充當養子。

  可這二十年,再次死了皇后的皇帝一頭挑着世家和寒門文官斗,一頭苦苦栽培越老太爺這樣的草根,自己在宮裡亦是埋頭耕耘,終於成功有了一個兒子,年方七歲整,和他一個樣。

  然而,天下並沒有因為皇帝老兒奪回了些許權柄,終於有了個帶把的兒子而太平昌盛。各地山賊匪患不斷,甚至還有過亂民攻占縣城。而世家寒門兩看相厭,摩擦漸深,之前甚至出現過一個縣令被滅滿門的驚天大案,案子至今仍是懸而未決。

  老爺子官當得大卻愈發吃力,他與其指望讀書出仕,八九品官起步,還不如從越影這兒先學好武藝自保!

  要是世道真亂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有個屁用!

  越老太爺起初還滿臉好笑,等到聽完了越千秋的話,他臉上的笑容就漸漸不見了。

  端詳着自己幾乎從小看着長大的小傢伙,他突然覺得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時候,那個自己抱在懷裡時會冷不丁揪他鬍鬚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沉默了一會兒,這位在越府位居頂點,在朝堂亦是說一不二的老爺子,突然一拍扶手道:「好小子,有點志氣,竟想和我比!」

  正當越千秋認為老爺子十有八九會答應的時候,越老太爺接下來的話卻不是那回事。

  「那天我說漏了嘴,現在外頭一大堆人都在那笑話我兒孫滿堂,卻撿了個孫子回來養,要是我再把你丟給小影去教,我這是養孫子,還是養打手?我又不是那些軍中武將,號稱收一堆義子,其實都是親兵打手!」

  越老太爺也不理會越千秋那呆呆的表情,頗為唏噓地說:「我當年做夥計的時候,有幸跟着岳父徐老掌柜認了字,後來他不但嫁了女兒給我,還給我謀了個司庫小吏的飯碗。我運氣好,得了我老師的眼緣,這才正式開始讀書。老師當初下場二十年才考出個進士,到死才只是個縣尉,可在那時的我眼裡已經驚為天人。」

  他端詳着越千秋,漸漸露出了悵惘之色:「我這輩子都沒下過科場,被人戳脊梁骨說不學無術,可總不能讓兒孫再被人笑話!這邱楚安到金陵一年多了,我在朝中也老聽人誇他,耳朵都起老繭了。你和長安一塊去,見識見識這所謂名士是騾子是馬。」

  越千秋對於找什麼邱先生求學沒有半點興趣。不為了別的,就為了提出此事的是大太太,他根本不認為那可能是好意。

  和越秀一同去求學,人家這不是成心讓他去當侄兒的陪襯?

  可要駁回越老太爺不是那麼容易的,越千秋眼珠子一轉,就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聽爺爺的,和長安一塊去。不過,爺爺得教我算數。」

  越老太爺意外至極。他和越千秋四目對視了好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道:「你那幾個伯父,兄弟姐妹,侄兒侄女,沒一個算得清楚那些數字的,我一想就來氣,你小子要真願意,我教你,你可給我好好學,學不好別怪我大棍子抽你!」

  知道要學算數,這是搔到了老爺子癢處,越千秋也不禁笑了起來。

  所以,他想都不想地反問道:「爺爺,要是我學好了呢?」

  越老太爺沒想到越千秋竟還和自己談起了條件,一時圓瞪了雙眼:「別給我說大話,今天教你九九歌,你要是明天背不出來,我就放了落霞去嫁人!」

  一個時辰之後,當老爺子放了吃過晚飯的越千秋回去,他立刻看向了旁邊的越影。

  「小影,你聽到了?從九九八十一到二二如四,我只說一遍,這小子竟然完全記住了!」

  越影輕聲說道:「九公子記性好,而且,他其實早就認字了。」

  「他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本來只當是養只小狗小貓散散心,可終究是養出了感情來。這小兔崽子就只有一點不好,說得好聽是懶散,說得不好聽就是沒心沒肺,混吃等死!他才七歲就這樣,以後還得了?我在還不要緊,可以後我要是不在呢?」

  越影頓時變了臉色:「老太爺……」

  越老太爺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越影:「我可不像別人成天忌諱這個忌諱那個,生老病死有什麼可怕的,難道不說死,我就能長命百歲?你一個練武的人,比我這老頭子還迷信!」

  被越老太爺給堵了個嚴嚴實實,越影着實是沒了脾氣,乾脆閉上嘴不說話了。

  「我捅破他的身世,就是讓他知道人情冷暖,也順帶看看家裡這些傢伙的成色!果然有人弄出個丁有才來!還是你知我心意,囑咐宋奇英把這做熟了拐子的打死算數!」

  老太爺見越影似乎要說話,直接一拍扶手喝道:「你不用幫他們說話,我知道昨天是有人狐假虎威,可要不是他們有怨言,下頭人至於這麼膽大包天?」

  「當初四郎怎麼變得憤世嫉俗的?皇上那次跑出宮到家裡逛,贊他英武,將來必有大用,結果家裡就有人嫉妒了,哄他投軍。結果他一看軍中那糟爛樣子,立刻就日日罵文官愛錢,武將怕死!可這樣他也就是四處鬧事混不吝,卻又有人對他說,即將定下的未婚妻家裡兄長就是個軍中惡霸,這才讓他一氣和我大吵一架,直接翻臉跑了!」

  心裡憋着的話一口氣說了,越老太爺揪了揪自己那幾根老鼠鬍鬚,漸漸又嘆了口氣。

  「算了,不說那混賬!千秋像我,認字快。我就是休沐時丟過一本蒙學字帖給他,又幾次拿書指點給他讀過論語,沒想到他居然就認字了。這小傢伙,看他在書上亂七八糟劃線就知道,他不過能看幾本淺一點的而已,他以為書這麼容易看懂?」

  長房占去了越府的東路,四個院子原本齊齊整整呈田字形,看似地方不小,但大太太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婚,兒媳又給她添了孫兒孫女,因此頭兩進院子都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頗有些小巧玲瓏的設計。

  這其中,分派給大少爺一家的晴方院,自然而然是除卻大太太起居的衡水居之外最好的。

  和越廷鍾從老太爺那回來,大太太吩咐了長子回去,卻把長孫越秀一從晴方院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