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千秋 - 第6章

府天

  面對大太太犀利的目光審視,越秀一本能地躲避着,到最後只得硬着頭皮問道:「祖母有事問孫兒?」

  「我倒沒想到,越府堂堂重長孫,竟然會打算把自己的小叔叔送到拐子手裡!」

  越秀一登時大驚失色:「沒有,絕對沒有,祖母千萬別聽向媽媽胡說八道!」

  「哦?我都沒說是誰招的,你怎麼知道是我問的向媽媽?」大太太鳳眉微蹙,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怒火,「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大太太雖不管家,但家裡不止妯娌,二老爺和三老爺見了她都發怵,更不要說越秀一這麼個孩子。

  他哭喪着臉跪了下來,耷拉了腦袋說:「我就是和向媽媽抱怨過兩句,說是太爺爺對千秋比我對這個重長孫還好,向媽媽就對我說,她會找人好好教訓這個野種。我真的沒想讓他被拐走,也不知道向媽媽竟敢打那主意,我真的不知道……」

  「荒謬,這種話也是能對下人抱怨的?你知不知道要是傳揚出去,你這一輩子名聲就全都完了?你以為老太爺就沒半點察覺?他說是把人送去應天府衙打着問,其實是授意門生把人打死了算完,否則你以為自己眼下還能這麼安安定定坐在這兒?」

  「要不是我拿下了向元娘,她大嘴巴向外頭說半句,你是個什麼下場?」

  越秀一被大太太罵得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哭得傷心極了:「我就是氣不過,太爺爺的鶴鳴軒我每天只能呆上那麼一小會,他卻能天天賴在那糟書玩……」

  「氣不過就拿出真本事來。」大太太這才把越秀一拖了起來,用帕子擦乾了他臉上的眼淚,一字一句地說,「給我伸出手來!」

  見大太太面色一板,右手卻是握上了一根長長的戒尺,越秀一登時面色一慘,卻還是老老實實伸出了左手。

  他起初還頗有些視死如歸的勇氣,可火辣辣的五下過後,劇痛難忍的他終於忍不住縮了手,隨即卻被大太太狠狠拽住了手腕,硬生生挨了二十下,最後手心竟是腫得如同饅頭高。

  強烈的疼痛和屈辱讓他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涕淚交加,當大太太用手絹幫他擦乾淨之後,他卻仍是抽噎不止。

  「要是以後你還只知道因為一點小事心生忌恨,我就直接打死你,免得給越家丟臉!要想把越千秋比下去,很簡單,過兩日去邱先生那兒求學的時候,你給我拿出三歲識字,四歲背詩,五歲寫字的真本事來,讓越千秋好好瞧瞧!」

  越秀一這么小年紀,斷然想不出這等陰毒主意,可向媽媽也不見得是純粹賣弄權術,這背後肯定還有鬼!

  四房多個養子,和長房有什麼關係?她又不在乎越千秋日後會分一份家產!

  居然把長房的人當槍使,她自會把那黑心黑肺的傢伙揪出來!

第9章

熱臉貼上冷屁股

  「是穿這件杏紅的,還是這件醬紫的?」

  看着落霞翻箱倒櫃,幾乎把自己所有的衣裳拿出來鋪滿了軟榻,越千秋簡直哭笑不得。

  落霞沒注意越千秋那無奈的臉,還在一件件往他身上比劃,到最後才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只可惜老太爺一直都特意吩咐,給公子做的衣服多是大紅大綠,寶藍玫紫,不張揚的顏色幾乎沒有,那天公子到後門穿過的一套又太寒酸……」

  這兩天落霞的心情就和這明媚春光似的,開朗欣悅。老太爺親口說再留她兩年,到時候讓她自己挑人嫁,這是滿府里找不出第二份的待遇。

  「再試我都快成衣架子了……」越千秋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隨即一錘定音地說,「不用挑了,就那件,大紅色!」

  落霞登時為之愕然。可是,她終究沒能拗得過越千秋,哪怕她直到送了越千秋出門,仍然覺得身穿大紅去拜師求學,實在是非常不妥。

  越千秋卻覺得自己的選擇非常妥當。尤其是看到越秀一身穿中規中矩的竹青盤領右衽斜襟衫子,腳下是一雙清清爽爽的黑布履時,他就越發這麼想。

  反正他今天也沒打算馬到成功,既然這樣,招搖一回又何妨?

  七年來第一次正式走出越府大門,上馬車之後,他沒有在意身旁那個低調沉默的侄兒,只覺得一碧如洗的天空是那樣誘人,外間的喧鬧是那樣悅耳,馬蹄聲和車軲轆轉動聲都顯得極其動聽,透過窗簾看到的那些販夫走卒,哪怕衣衫襤褸,也是那樣賞心悅目。

  這些年來,要不是有偌大一個鶴鳴軒可供他糟書消磨時間,還有個老奸巨猾的爺爺說話取樂,不能出門的他簡直快憋瘋了!

  也許是越老太爺還惦記着之前家裡進「強盜」的事,今天竟是讓越影帶着幾個家丁送兩人去那邱先生的住所,然後再去戶部候着。

  因此,越千秋從窗簾縫隙中看到那個沉默的瘦高中年人,心裡自有一種相當可靠的感覺。

  今天本來還應該有家中長輩送,但老爺子發話說,別讓外頭覺得越氏子弟離不開大人,就直接讓越千秋帶着越秀一來了。

  越秀一非常看不慣越千秋此刻這猶如鄉下人進城似的舉動,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坐車就坐車,外頭有什麼好看的,又髒又亂,快放下窗簾!」

  他從前跟着母親去探望外婆的時候,也曾經好奇拉開窗簾往外看,結果滿眼都是亂糟糟,還為此挨了母親一頓訓斥!

  斜睨了一眼滿臉正經的侄兒,越千秋懶得回答,目光落在了越秀一縮在背後的左手上。

  見其仿佛察覺到了自己的視線,如臨大敵,將手藏得死死的,越千秋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卻沒深究,而是一下子把窗簾拉得更大了。

  看到車窗竟是露出來一大半,越秀一頓時又急又氣,再也顧不得掩藏手傷,一下子撲了上去試圖把窗簾扯下來。直到越千秋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腕,他才慌張了起來,卻是色厲內荏地叫道:「你幹什麼,讓人嘲笑咱們越府出來的人沒有教養不成?」

  「嘲笑?呵,誰不知道,白門越氏只不過是從爺爺才發達的,金陵城中也不知道多少號稱傳承上百年的世家,什麼時候看得起越家了?」

  這時候,看清楚越秀一左手纏得嚴嚴實實,應該是挨過戒尺,越千秋不禁哂然一笑。鬆開手後,他隨手一指外頭那些好奇地朝馬車張望打量的百姓,靠着車廂板壁說道:「就在三十年前,爺爺和外頭這些人有什麼兩樣?」

  「你……你……」

  越千秋才不在乎氣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出的越秀一,淡淡地說:「做人別忘本,這五個字不是我說的,是爺爺說的。」

  聽到是老爺子的話,越秀一雖懷疑越千秋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可終究如同泄氣的皮球一般,沒辦法再和越千秋論理。

  透過那打開的窗簾,他看到了街頭叫賣,看到了討價還價的路人,看到了鱗次櫛比的商鋪……雖不如府里乾淨整潔,但不知不覺間,他的抗拒之心竟減弱了幾分,興致則多了幾分。

  以至於最終車外傳來下人的聲音,道是已經到了邱家的時候,他不由驚慌失措,趕緊趁越千秋不注意一把拉下窗簾。

  越千秋壓根沒理會這一茬,等到車門一打開,他見越秀一又開始手忙腳亂整理身上的衣裳,他就徑直下了車。

  邱府的門頭位於一條長街上,看上去並不顯眼,但越千秋隨眼一瞥,就只見青磚黛瓦,透出一種古樸的底蘊,低調的奢華。

  到底是所謂名士,賃房子也這麼講究。

  門前正有四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在那說話,全都是一身儒衫,深青、石青、艾綠、蔥綠,顯然越秀一的打扮就是沿襲這一路數。

  四個人容止嫻雅,談笑風生,仿佛絲毫沒注意到他們。

  長街的南牆停着一輛馬車,拴馬柱上也繫着五六匹毛色鮮亮,精心飼養的馬匹,乍一眼看去,端的是比越千秋出來時的越府正門還要整潔。

  在這一片低調內斂的顏色當中,經過的路人無不往越千秋身上打量。因為那衣裳赫然萬綠叢中一點紅,異常奪目。

  因而,當越秀一終於整理好衣裳儀容從車上下來,他看到越千秋那招搖的衣裳,恨不得當眾與其劃清界限。可他們是同車下來的,他也只能硬着頭皮無視越千秋,徑直走到大門口,衝着那四個年輕人作揖。

  「敢問各位世兄,邱先生在家嗎?晚生白門越氏越秀一,前來求學。」

  他壓根提都不提越千秋,說着來之前在大太太面前排演過好幾遍的言辭,心裡拼命希望越千秋知難而退,別過來攪了他的好事。

  「白門越氏?」一個看上去年紀最小的少年若有所思端詳了一眼越秀一,突然笑出了聲。

  他仿佛是自知失態,別過頭去沒有再吭聲,可他的一個同伴卻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我只聽說過吳中越氏,晉陽越氏,可白門越氏?沒聽說過!」

  越秀一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單獨出越府,此時面對這樣惡意的戲謔,登時措手不及,一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尷尬極了。

  「人家是來求學的,說這些幹什麼?」年紀最大的少年終於開口制止了同伴,卻是不動聲色地說道,「邱先生正在和一位訪客說話,公子稍等片刻……」

  他剛剛說到這裡,隨即就瞥見自家老師正送了一個俊美挺拔,葛衣芒履的弱冠青年出來,看樣子應該是相談盡歡,立時轉身迎上前去。

  越秀一隻見對方正小聲對其中那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稟報什麼,目光還不斷往自己身上瞟,頓時忽視了門口那三個少年不那麼友好的視線,滿心期冀。

  而越千秋根本沒有上前,越秀一剛剛遭人恥笑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頭早已惱火。

  有其徒必有其師,門口這幾個尚且敢拿着越家戲謔取樂,天知道是不是老師教出來的?

  越秀一愛拜師拜師,愛求學求學,反正他絕不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第10章

不配當你的老師!

  邱楚安將那通報有白門越氏子弟前來求學的弟子打發了出去,隨即暫且停下了腳步,衝着旁邊的葛衣青年微微一笑。

  「令尊倒是神通廣大,居然真能讓越老兒的兒孫跑到我這裡拜師求學。」

  「家父雖然不在位了,可他到底是進士出身,故舊滿天下,總比越老兒一個泥腿子強。」

  「呵,余世侄應該說,令尊如今雖說去職,卻總算如願以償重新登上余氏本家的宗譜,那可比令尊從前當越老兒的走狗強。」

  葛衣青年一下子漲紅了臉,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就瞥了一眼門外的越秀一,意味深長地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止家父,邱先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你今日拒了越氏子,朝中那邊又正好發動起來,將來你就不但聞名金陵,還將聞名天下!」

  邱楚安眯了眯眼睛,哂然一笑道:「越老兒鄉野村夫,不學無術,何德何能竊據廟堂之高?他還有臉稱什麼白門越氏,簡直笑話!」

  他說到這裡,就轉身大步來到了門前。對於退後兩步恭謙行禮,再次道出來意的越秀一,他只是拿眼角瞥了瞥,隨即輕蔑冷哼了一聲。

  「我不曾聽說過什麼白門越氏!來拜師求學都尚且要虛報家名的人,如若收在門下,日後也是有辱我的清名!!」

  越秀一心中咯噔一下,卻還想盡最後一點努力:「晚生家中曾祖是戶部越尚書……」

  「原來是越太昌,他一個泥腿子出身的不學無術之輩,也敢稱什麼白門越氏?」

  儘管越千秋已經打算不去受這個氣,可是,當他聽到這個爺爺口中頗為有名的邱先生竟然如此對待越秀一,他終於完全忍不住了。

  就算他那個侄兒有千般不好,回家關上門怎麼着都行,還輪不着外人羞辱!更何況這個號稱名士的傢伙竟敢瞧不起爺爺和越家?欺人太甚!

  他正打算上前好好出一口惡氣,恰好看到那葛衣芒履的青年也跟着走了出來。

  「越尚書崛起不過十餘載,何必附庸風雅稱什麼白門越氏,給自己面上貼金?聽說越尚書的書房藏書數以千計,卻寧可讓撿來的孫子糟蹋,也不知道送與貧寒士子,結納賢才,也難怪邱先生瞧不上這幅暴發戶做派!」

  這是又欺負到我頭上了?

  越千秋心中更怒,卻突然聽到旁邊的越影發出了一聲輕咦。

  他立刻反應了過來,連忙問道:「影叔,你認得那個裝清高的小子?」

  越影語氣不帶任何波動地說:「那是餘澤雲,前吏部侍郎余建龍之子。」

  越千秋當然不會懷疑越影是否認錯人。這位從來就如同影子一般跟隨老爺子的護衛,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達官顯貴,記性絕對好。

  他也不會問余建龍是誰。他在鶴鳴軒廝混三年,當然聽說過余建龍其人,更知道那傢伙和老爺子之間一段忘恩負義的公案。

  看到越秀一已經完全被那一老一少給說懵了,仿佛隨時隨地都可能哭出來,越千秋就一甩袖子大步上前,高聲說道:「照余公子的話說,你家的藏書可以無償送給天下寒士?」

  見一眾目光頃刻之間全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就故作天真地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回頭就請人為余公子揚名,說是金陵城中有一位好善樂施,仗義舍書的余公子,肯拿出自家全部藏書來周濟天下讀書相公!」

  說話間,他已經越過了越秀一,直接擋在了已經無地自容的小傢伙面前,昂首挺胸看着面前那兩個成年人。

  餘澤雲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被一個孩子如此反問,一時竟是為之啞然。

  看越千秋那一身鮮艷服色,素好雅淡的邱楚安便心頭不喜,當下冷冷說道:「越家真是好家教,師長說話,你一介孩童也敢胡亂插嘴!」

  「師長?你既對我白門越氏嗤之以鼻,不肯收我侄兒入門,那和越家就沒有瓜葛。既沒有瓜葛,你憑什麼以我侄兒師長自居,憑什麼在我面前擺架子?」

  提高聲音的越千秋看也不看那氣得發抖的邱先生,微微一頓,斜睨了餘澤雲一眼。

  「余公子,記得你父親當年在太守任上犯了事,為了起復,天天到我越家來,稟帖上的落款還寫的是門生孫兒。既然你父親都自稱是我爺爺的門生孫兒,你是他兒子,論起輩分來,也就和我侄兒長安平齊,你說你算哪門子師長?」

  餘澤雲今日葛衣芒履來拜會邱先生,滿腹詩書,儀表堂堂,來往邱家門下的哪個門生弟子不喝一聲彩?

  可此時此刻硬生生被越千秋牽扯出了當年父親諂附越老太爺的舊公案來,而且還硬生生變成了越秀一的同輩,換言之就是越千秋的晚輩,他登時面色慘白,嘴唇哆嗦,剛剛想好的反詰竟一下子都忘了。

  躲在越千秋背後的越秀一看在眼裡,只覺得痛快極了,第一次覺得討厭的九叔有些可愛。

  自己看重的年輕俊傑居然被越家子弟噎得作聲不得,邱楚安也是又驚又怒。從越千秋這口口聲聲的爺爺,他已經認識到越千秋便是越老太爺撿來養的那個孫子,登時怒斥道:「也只有不學無術的越老兒,才會收養你這種牙尖嘴利,有辱斯文的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