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千秋 - 第7章

府天

  看到四周圍看熱鬧的路人少說也有好幾十,越千秋哂然一笑:「我爺爺收養我怎麼了?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你這麼說,我那時候才巴掌大,難道就該丟在路上凍餓而死,送了一條命?如此沒有同情心,還好意思稱名士?」

  再次強詞奪理打啞了邱楚安,越千秋方才又看向了餘澤雲。

  「越府藏書,那是爺爺用俸祿一冊一冊積攢起來的。若有貧寒士子想要來借,爺爺考察品行,當然會挑那些讀書專心,還書迅速,值得信賴的人慷慨大方借出去,但倘若以為你的就是我的,想用道義要挾他拿來送人,那豈不是挑唆別人如何不勞而獲?還是說你們余家人都不勞而獲慣了?」

  「難不成你家糧食多,卻有人跳出來指手畫腳,說你不許自己釀酒喝,只能拿出來送人?」

  說到這裡,越千秋衝着四周圍聚集起的旁觀者拱拱手道:「還有,這位邱先生剛剛說我侄兒長安報白門越氏是虛報家名。我倒要說個明白。越家世代是金陵本地人,昔日南朝宋國定都建康的時候,南門宣陽門就叫做白門,至今都是金陵別稱,我家侄兒剛剛聲稱白門越氏,有什麼不對?」

  「難不成天下只有你們邱家余家能稱郡望,其餘人家連在姓氏面前加個地名都不行?這是誰定下的規矩?往臉上貼金也該有個限度!」

  見眾人一時為之鬨笑,邱楚安一張臉則是漲得通紅,和餘澤雲那蒼白如紙形成了鮮明對比,越千秋就大聲說道:「你走你的獨木橋,當你的金陵名士,我走我的陽關道,這天下又不缺教書先生,我侄兒還怕找不到地方求學?成心踩着越家揚名,人品太差!」

  越千秋轉過身,不由分說地對越秀一說道:「長安,咱們回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邱楚安如此品行操守,不配當你的老師!」

  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氣,如今越秀一壓根沒想到回去之後大太太會是什麼反應,只覺得解恨,想都不想就答應一聲跟在了越千秋後面。

  等兩人來到馬車前,越千秋發現一貫面無表情的越影給他們打開車門時,似乎嘴角有個微微的弧度,竟然仿佛在笑。他愣了一愣,盯着對方的臉看了好半晌,可就是這麼一會兒功夫,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螟蛉子,你給我站住!」

  見餘澤雲氣勢洶洶過來,濁世佳公子的氣派無影無蹤,越千秋不禁哂然一笑。

  你讓我站住我就站住?他彎腰上了車,隨即衝着那個已經被越影攔住的傢伙笑了笑。

  「對了,爺爺說起前頭余侍郎的事,還提過有機會一定要送他一副對聯。」

  他故意拖了一個長音,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上聯曰,仗義每從屠狗輩,下聯曰,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一副對聯一出,四周圍觀人群頓時發出了一陣更大的鬨笑。

  邱家門口,邱楚安面色鐵青的站在那裡,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寒意。

  小的都如此刁滑利口,更何況老的?朝中那些大人物籌謀倒越,能成功嗎?

第11章

俠以武犯禁

  透過窗簾縫隙,越秀一清清楚楚地看到,想要論理的餘澤雲被越影輕輕巧巧攔住。一眾圍觀人群哄鬧喧囂,幾乎把原本寧靜的邱家門口給鬧翻了。

  扭頭發現越千秋安安穩穩抱手坐在那兒,半眯着眼睛仿佛想要打瞌睡,他躊躇良久,終於迸出了兩個字。

  「謝謝。」

  「謝什麼?你丟臉就是越家丟臉,就是爺爺丟臉。」

  越秀一雖小,卻也明白這麼個道理,可越千秋這態度讓他很不得勁。

  可想想剛剛越千秋竟然把兩個成年人搶白得人仰馬翻,他哪會再無知到和人鬥嘴。

  再想到自己還因此欠了越千秋一個大人情,他只能低頭生悶氣,心中有些後悔自己剛剛被那邱楚安名聲所懾,根本沒辦法反詰。

  罵夠了,氣出了,越千秋這會兒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馬車前行不多久,他就揭開窗簾叫道:「影叔!」

  等到越影過來,他笑眯眯地開口說道:「影叔,要不你先拿今天這事兒去稟告爺爺?我和長安這兒有這麼多人跟着,不會有事的。」

  自從認出餘澤雲,越影就意識到邱楚安發難事有蹊蹺。此刻越千秋直接提出,他沉吟片刻,看了看今日跟車的還有六個家丁,最終點了點頭。

  「我先去戶部衙門,你們好生把九公子和長安少爺送回府里!」

  越影打馬疾馳而去,接下來的回程路上,越千秋不像出門時那樣興致勃勃,也沒工夫再去逗一旁的侄兒,只從窗簾縫隙中查看一下街景,一心一意地默默驗證來時記憶的路線是否出錯。腦海中,一幅極其立體的地圖漸漸勾勒了出來。

  就在他迅速於腦中記憶地圖以備日後不時之需的時候,突然只聽得車外傳來了陣陣驚呼和巨大的喧譁,緊跟着,車廂亦是劇烈搖晃了起來。

  越千秋雖說正在想事,可他應變極快,此時立刻一隻手猛地拽住越秀一,一隻手死死撐住一邊板壁,同時伸出右腿架住了另一邊板壁,整個人頂住兩邊,斜躺在小小的車廂中。可就是靠着這樣一撐,他和越秀一沒有變成滾地葫蘆,而車廂也總算漸漸穩定了下來。

  當越秀一手忙腳亂再次坐穩時,驚魂未定的他眼瞅着越千秋若無其事爬起身來整理衣裳,簡直無法想像在剛剛那一瞬間,對方怎麼能表現這樣鎮定。

  可下一刻,他剛剛生出的欽佩就變成了氣惱。

  因為越千秋一把拉開窗簾,怒喝一聲道:「怎麼回事?長安要摔出個好歹來,誰賠得起?」

  一個家丁慌慌張張趕到了車窗旁邊,連頭都不敢抬就急匆匆地說道:「九公子,前頭說有飛賊,還有人嚷嚷說是殺人越貨的大盜,所以來路那邊一輛馬車搶道疾馳過來,車夫和咱們幾個措手不及,生怕撞上,這才沒能駕馭得了車。長安少爺沒事吧?」

  聽到又是飛賊,又是大盜,越千秋若有所思挑了挑眉,隨即蹭得站起身,幾乎半個身子探出了車外。

  看到車外果然一陣騷亂,遠處隱約能看到有人大聲喊叫,牆頭還有人影晃動,他這才在越秀一拼命拖拽之下坐回車裡。

  他仿佛沒事人似的,若有所思地向那驚呆了的家丁問道:「這裡難道住着什麼大官又或者富商,居然大白天都能吸引江洋大盜光顧?」

  那家丁見越秀一虎着臉不說話,越千秋倒還和氣,也就選擇性忽略了越千秋剛剛那動作,小心翼翼地答道:「看騷動的方向,可能是刑部吳尚書家。」

  一聽說是刑部吳尚書,車中越秀一輕咦了一聲。車外家丁沒注意,越千秋卻聽到了,等人去後,他放下窗簾就故意問道:「怎麼,吳尚書家很有錢,居然能招來大盜?」

  越秀一沒好氣地瞪了越千秋一眼:「別胡說八道!吳尚書從前當過兩任巡武使,從武品錄上除名了兩個門派,現在又當着總理天下刑名的刑部尚書,興許是得罪的人趁機鬧事。」

  不就是老爺子口中那個人厭狗憎的無人緣嗎?

  刑部尚書吳仁願和擔任戶部尚書的越老太爺那是死對頭,老爺子幾次受氣後回到鶴鳴軒破口大罵,越千秋當然心中瞭然。可越秀一說什麼巡武使,什麼武品錄,他頓時愣住了。

  他記得在鶴鳴軒中翻書的時候,在某本私人筆記上看到過相關名詞,與此相關的還有百多年前一段狗血滿滿的故事,可他一直當是戲說而已,現在看來似乎是真的!

  想到這裡,他立刻對越秀一問道:「長安,戚悠然這個名字,你聽到過沒有?」

  越秀一頓時皺起眉頭:「什麼戚悠然,你從哪聽來的?」

  「爺爺說的。」越千秋理直氣壯推到越老太爺頭上,隨即有意激將道,「看來你不知道啊,孤陋寡聞了吧?」

  「誰說我不知道!」越秀一頓時火了,「衛朝末年,幽帝少年即位,不愛老臣愛年少,朝中清一色都是年輕官員當家。他喜歡看比武,廣選天下武人參加御前比武。正好那時候天下不是叛亂就是盜禍,朝廷鎮壓不住,往各大門派求師學藝的人本來就有大把,所以參加的人很多。第一次比武,摘得頭名的就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戚悠然,那時候人才二十四歲!」

  見越千秋有些驚訝地看着自己,仿佛意外他的博學廣聞,越秀一不禁說得更得意了。

  「那時候天下最有名的門派是少林、青城和峨眉,可卻讓戚悠然占了先。他對幽帝坦白師承說是出身佛門的俗家弟子,卻有人揭發他其實出自彌勒教,是邪教傳人。可幽帝只看重戚悠然武藝高強,長得又一表人才,立時留在身邊當了侍衛,其他人就賜金還鄉了。這還不算,後來第二次第三次比武,戚悠然次次下場,從無敵手,最得幽帝寵信。」

  越千秋簡直有些唏噓了。這故事他當初看的時候覺得太傳奇范了,壓根沒想過是真的。

  結果它好像就是真的……

  不知道越千秋已經開始瘋狂腹誹,越秀一自己也說得越來越起勁。

  「那些落敗的雖說瘋狂詆毀戚悠然,可他深得聖眷,幽帝還收了人當義子,他的官一路越當越大,反而收拾了不少人,連三大派都被壓得不成樣子。各大門派不得不服軟,一面把最厲害的高手送到幽帝身邊討好,一面卻和當地豪強勾結,策反官吏,拉起義軍造反。」

  「那個戚悠然雖說頗為能幹,親自率軍平亂好幾次,可後來不知怎的和幽帝起了齟齬,被幽帝設伏殺了,那彌勒教也被各大門派殺得煙消雲散,可天下已經徹底亂了。就連咱們大吳太祖皇帝也曾經隱姓埋名到各大門派學藝,成立義軍的時候,還拉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師兄弟隨他征戰。開國七家國公,四家都是這樣來的。」

  越千秋笑了一聲,懶洋洋地接口道:「是啊,可緊跟着就是太祖登基之後想限門派是不是?結果北邊西邊都不太平,動不動就得打仗,打仗就需要兵,門派出來的武人不少都投效軍中,上上下下牽涉太大,最後也限不下來,只能左一條右一條定規矩,還出了武品錄。」

  「武品錄是後來才出的!」越秀一不滿地反駁道,「聽說開國的時候,下九門可是下十八門,武品錄出來這五十年,已經少了九家下品門派了。現在的上三門,中六門,下九門,能擁有的田畝都有定數,能收的弟子也有定數,每三年還有巡武使去考核評定,主持升降除名。」

  越千秋心不在焉聽着這些條例,想到自己一度把那本筆記當成小說看了,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嘆息。

  可就在這嘆息聲出口之際,耳朵很好的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又一聲嘆息。和他的悵惘不同,這嘆息中飽含憤懣和不甘,就仿佛遊魂一般。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渾身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第12章

嚇退攔路虎

  越千秋幾乎下意識地看向了對面的越秀一,卻只見小傢伙還在那興致勃勃滔滔不絕。

  顯然,對方壓根沒察覺到可能還有別人的嘆氣聲。

  不用琢磨,越千秋就大略能猜到,之前在邱家門口有越影守着車廂,別人不可能進入,只能是越影走後,剛剛兩車交匯發生騷亂之際趁機躲藏。

  而車頂這種一覽無遺的地方沒法藏人,能藏人的大抵就只有車廂底盤了。

  雖說知道下頭若是冷不丁捅把劍出來,他和越秀一可就麻煩了,可他更明白,車裡就他們兩個孩子,只要不聲張,對方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然而,聽着越秀一在那一邊掰手指頭,一邊回憶那些曾經在推翻衛朝,曾經在抗擊契丹時驚才絕艷的門派人物,他卻禁不住對車底下那位很可能冒險潛入堂堂刑部尚書府的人產生深刻的好奇。

  是飛檐走壁的空空兒,還是因私人恩怨潛入吳府的門派人士?

  因此,越千秋眼珠子一轉,就若有所思地說:「長安,你說吳尚書家如果真的進了飛賊又或者大盜,他會不會惱羞成怒,認為是哪家門派下的手?」

  「可能吧。」越秀一不管怎麼說也只是貨真價實的七歲孩子,哪有越千秋這麼多歪心思。他左思右想,最後不大確定地說:「可要是那個人拿走了吳尚書什麼要緊東西,用這個來要挾,說不定他反而不敢聲張。」

  兩人正說話間,馬車先是前行緩慢,最終竟是停了下來。越秀一不以為意,越千秋也沒太放在心上,可時間一長就察覺到了。他打開窗簾,再次探出腦袋問道:「又出了什麼事?」

  前頭開路的兩個家丁正在小聲說話,沒想到越秀一又把腦袋伸出來了,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前頭一個連忙跑了回來,陪着笑臉說:「九公子,上元縣衙的差役和殿前司的官兵把前頭的路封了,說是應吳尚書府里之請,搜查飛賊和大盜。」

  越秀一剛剛還腹誹越千秋這動輒掀窗簾大叫大嚷實在是丟臉,可聽到外頭家丁這麼說,才在邱家受了一肚子氣的他頓時惱將上來。

  因為越千秋扒着一邊窗戶,他湊不過去,直接推開車門嚷道:「吳尚書府里進飛賊,和我們越府有什麼關係?派個人去,讓他們趕緊讓路!」

  越千秋正琢磨車底下藏着的人聽到遠處有人攔路搜查,會不會無奈溜走,越秀一這個越府重長孫既然跳了出來打擂台,他也不用想了。人家肯定會繼續藏下去……

  笑眯眯地看一個家丁連聲應是,一溜煙去遠處交涉了,他就咳嗽了一聲。

  「今天怎麼老有人找我們越家的茬?」

  越秀一深有同感,發狠似的說:「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真當越家軟柿子嗎!」

  見越秀一拿這麼一句俗語比喻自個兒,越千秋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卻是越秀一太容易被激將。可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非常輕微的笑聲。

  車廂底下那位仁兄,居然和他笑點相同?

  不過須臾,去交涉的家丁就匆匆回來,臉色鐵青,悻悻說道:「長安少爺,那邊堅持不肯通融……」

  這一次,剛剛還放下狠話的越秀一終於再也掛不住臉了。越千秋當着他的面,把一個名士,一個前侍郎公子損得大敗虧輸,他要是連一群打算搜查越府馬車的兵卒都攔不住,那豈不是相形之下太弱了?

  他把心一橫,直接推開車門正要跳下去,卻被越千秋一把拽住了。

  「你想去幹什麼?親自找人理論?」越千秋沒等越秀一開口就把他噎了回去,「他們是什麼人,值得你親自過去?」

  說到這裡,越千秋就揚聲對那家丁說道:「你給我把他們掌總的人叫過來。就說他們要為吳府鞍前馬後捉賊,我們無話可說,但我們急着要回家,不想堵在這兒吹風,這馬車隨他們搜,可要是搜不出他們要的人來,就請吳家和兩家衙門給我們越府一個交待!」

  氣急敗壞的越秀一這才恍然大悟,眼見那家丁亦是瞬間揚眉吐氣,立時轉身一溜小跑去了,他張了張口想說話,卻不防腦袋被越千秋又拍了兩下。

  「我好歹是你九叔。一會兒你給我後頭呆着去!我反正今天已經得罪了兩個讀書人,也不在乎再多得罪幾個人。」

  越秀一頓時又羞又愧,可眼見得越千秋直接從車門出去了,還反手掩上了門,他不由得第一次拋開了祖母和父母教他的矜持和教養,忘情地從車窗探出頭去。

  卻只見剛剛見邱楚安時尚且絲毫不以為意的越千秋,這會兒卻在那慢吞吞地整理衣裳,做足了世家公子的派頭。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越秀一丟下窗簾,推門跳下車去,不甘示弱地和越千秋並肩而立,氣咻咻地說道:「我才是越家重長孫,哪有見事就躲的!」

  雖說今天出來的時候,越千秋看這個侄兒還很不順眼,可看到越秀一在邱楚安和餘澤雲面前被刺得發懵幾乎落淚,聽到小傢伙訥訥說謝謝,看到人說起秘聞時的津津樂道神采飛揚,再到眼前這非要硬摻一腳,他心氣漸平,目光再次落在了越秀一那左手纏着的白布條上。

  甭管這是誰打的,是為了求學時向先生顯示越氏家教森嚴,還是為了給越老太爺和他一個交待,又或者單純只是為了教訓越秀一,也算差不多了。

  小傢伙骨子裡不算太壞,似乎做不出找人拐騙家裡小叔叔的事情!

  不多時家丁就領了一行人來。頭前是一個中年軍官,後頭是五六個兵士,俱是戴着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