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石布衣 - 第2章

中秋月明

  年輕人一動不動,依然安靜:「我這不是看手相,就這麼看都行,你啊,不衫不履,旁若無人,此狂態也,然狂則喧譁,此乃根其情,不由矯枉……」

  周圍真的安靜了一下,然後幾乎所有人面對這古韻文腔異口同聲:「說人話!」

  連是哪個字都聯繫不上,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暗語!

  年輕人倒也不堅持:「也就是說,你衣着不整,不修邊幅,根本不在乎周邊的人,這是狂放不羈的性子。有才的話倒也無妨,可惜除此之外你喧譁取鬧,這都是你自己內心的真實反映,不是人為可以改正的,所以日後你基本上就一事無成,算是個廢物吧。」

  看着那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白色工作襯衫撐得變了形,深藍色制式領帶歪歪扭扭地咧開在領口,剛吃過早餐的嘴還泛着油光,雙眼無神,平庸得要命。其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真沒什麼能力,最多也就是靠什麼門路關係才能當個人才市場的工作人員,能不能爬上主管之類的位置都難說。但要說個為什麼的道理出來可能比較難,而且也不會這樣當面直接說吧?

  所以這個男人立刻就勃然大怒地跳起身來。

  年輕人還是坐在那裡:「聽其言觀其行,稍微聽到點難聽的就喜怒哀樂變幻無常,更顯庸俗幼稚……」這麼一句話之間,他已站起來,因為對方撲過來動手了,狠狠一巴掌打過來,卻被年輕人用手輕輕一撥推到旁邊人堆里,而且「恰好」就是他同事們站的那邊,同事當然就紛紛拉住了他:「算了算了,不要跟這種算命先生一般見識!保安,來把這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趕走!完全就是胡說八道!惡語中傷!」

  這裡畢竟是工作場所,打起來很丟人的,況且就看剛才那麼一下動作,人家很明顯的章法有度啊。

  年輕人臉上終於有點無奈:「不用忙,我自己走,惡語中傷、尖酸刻薄是很惡劣的行徑,是他要我看相做評斷的,我就照實說,準不準,公道自在人心。」伸手提了旁邊挑小包袱的棍子,徑直朝外面去。

  這人才市場看來是找不到活計了,可出得門來肚子更咕咕叫啊!

  想想那山里樹上的桃,地下的瓜,他深深咽了一下口水。這入世還真沒意思!

第003章

誣善之人其辭游

  摸摸兜里僅剩的一毛二分錢,年輕人知道這裡最便宜的素麵也得兩塊錢,買個饅頭還要五毛錢呢,誰叫自己以為找到那徐大人……嗨,就是死老頭子逗自己玩兒!

  想到這,年輕人又笑起來,拍拍肚子順着人來人往的鬧市方向,想尋個面善的人問問勞務市場在哪,可千萬別太遠!

  到這會兒,年輕人都從未想過路邊乞討,有手有腳的肯定靠自己,不然祖師爺非氣得從地底下爬出來不可。

  可沒等他東張西望看見哪個面相善良的人去開口,就聽見一把女聲:「棒棒!棒棒!」

  腦子裡渾然沒有這個職業概念的年輕人下意識順着聲音看過去,十多米外一個穿着白色裙裝的女子正在揮手,很明確,那目光就是跟自己對上了,對方還有些奇怪:「對啊,棒棒!來啊!來啊……快點!」

  如果不是裙裝女子衣着嫻靜文雅,目光也清澈明亮,年輕人可能就要懷疑這是師父曾經三番五次強調過的女人如禍水,沒準兒還有傳說的仙人跳呢,鎮上趕集也見識過這樣把戲的。確認了真的是在對着自己招呼,第一回來到大城市的年輕人有點謹慎地順着那目光和聲音走過去,然後穿過中間人的遮擋,就見那女子指着地上的兩個紙箱子:「喏,就是這,擔上跟我走!」

  年輕人看了看自己左右,確認是對自己發號施令:「我?擔這個?」

  女子匆忙從包里拿出五塊錢遞過來:「對啊,你不是棒棒?」

  巨聰明的年輕人仿佛一下就看見一碗麵和兩個肉饅頭在面前熱氣騰騰,咽了口口水才點頭:「好!」他摘下肩頭棍子,穿在兩邊箱子自帶的細繩上,然後基本就是提在兩邊上路。

  女子把鈔票塞到年輕人手指縫裡,快步走的時候表情有點詫異:「你都沒繩子捆綁箱子?這樣很費力的。」

  年輕人哦了一聲。多走得一段,果然看見路邊有跟自己差不多打扮的挑夫,都是用一根竹竿在肩頭,兩邊麻繩捆着走啊,還有沒事做的,就把那麻繩捆在竹竿一頭高挑在肩膀上,倒是一眼就能讓人看見挑夫空閒着算是個活招牌!

  看起來就跟自己剛才用棍子挑小包袱的樣子差不多呢。

  原來這就叫棒棒?

  咱山里鎮上縣城都沒有呢!

  出乎意料,兩個箱子雖然提在手裡有些彆扭有些費力,但只有一兩百米,從車站到了一處大道邊的商鋪門面,那女子就示意:「喏,搬進去,放在那門後就行了。」

  年輕人應承一聲,這五塊錢賺得這麼輕鬆,素麵和饅頭都在對自己招手了,就算一直講究個寵辱不驚,這會兒還是有些高興了。他大踏步地送進去,卻迎面一大片花花綠綠,幾個袒胸露乳的身段簡直嚇了他一大跳!

  紅色蕾絲邊的胸衣近乎透明!

  黑色半透光小內褲近乎分毫畢現!

  還有綠色的、彩色的,都是成套在……哦,一個個發光的白色塑料模特身上,沒有頭和腳,但那腰身胸脯和兩腿之間真是栩栩如生!

  沒怎麼見過這種陣仗的年輕人終於被洗去大半鎮定,面紅耳赤的就想轉身跑。

  還算氣質鎮定,沒叫出聲來,卻聽見一聲尖叫,隨着一個女聲爆發出來:「神經病啊!你個色情狂!變態!跑什麼跑,你個棒棒還敢跑……」從店鋪琳琅滿目的貨架後突然跳出一個女子,指着年輕人就破口大罵。

  年輕人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是有點唐突,也不願莫名其妙抱頭逃竄,就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好像之前面對別人羞辱嘲笑的那些鎮定自若這個時候都消失無蹤了,一直以來的溫和中,終於透出些跟他年齡相仿的稚氣。

  可那個年輕女孩卻得理不饒人一樣衝上來又拍又打:「不做聲不做氣,鬼鬼祟祟的進來!想幹什麼?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這個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女孩漲紅了臉,激動全都寫在了臉上,然後打人的反而嬌呼:「好疼!」

  這讓年輕人更有些尷尬地凝固了。

  反而是那個跟在後面的白裙女子出聲了:「好了好了,別罵了,有客人來怎麼辦?是我讓他搬東西的,人家又沒做錯什麼,還不趕緊幫忙把貨物都拆包?」轉臉對年輕人,「別往心裡去,小林年紀小不懂事,放在這裡就可以,你去忙吧,錢夠不夠?」

  年輕人愣了一下,那個女孩已經重重地劈手從他手上搶過箱子,嘟嘟囔囔的很有些怨氣,還差點把他的小包袱摔到地上。年輕人拿好自己的東西,突然就莞爾一笑,那種溫和就回來了,他走出門來,想了想,回頭揚揚手裡的鈔票:「老闆,你這個錢來看一下……」

  年輕女孩又破口大罵,白裙女子皺皺眉,不知道是對那個女孩,還是對外面的「棒棒」,她斂了下裙子款款走出來,聲音還是柔柔的:「小兄弟,怎麼了?」

  年輕人壓低了聲音:「你最好回去看一下,她不知道是偷了貨物還是偷了錢,總之是做了錯事壞事,心驚肉跳的借着罵我在掩飾……」

  白裙女子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驚訝得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你……」

  年輕人擺擺手:「去看看無妨,你對她說話的時候,她一直都不敢看你,目光游移,聲音發虛呢。」說完笑笑就轉頭走了。

  白裙女子有些呆呆地愣在那,看着絕對不應該是棒棒說話口吻的背影消失在路人中,好一會兒才定下心緒轉頭進去……

  這個叫誣善之人其辭游,算是很高深的察言術,再搭配尤為不易的以音辨才,就當是感謝這個蠻善良的臨時僱主吧。

  巨聰明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已經高高興興拿着那五塊錢去吃麵了!

  可高興只持續了五十米,剛走進路邊一家麵館就被裡面的人很不耐煩地驅趕出來:「去去去!我們這裡不接待叫花子!」

  年輕人無辜展示剛剛的勞動所得:「我不是叫花子,我要給錢的,我……是棒棒!」相比自己那個很難解釋的主業,還是這個新職業更靠譜一些吧,起碼能很快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

  沒想到人家依舊不鬆口:「對啊,棒棒的確不是叫花子,但我們這種店面你來吃,別的客人就不進來了!」

  年輕人看看那麵館裡面的客人,真有掉頭看門口,眼裡充滿鄙夷的。

  棒棒就不是人,不用吃飯麼?

  換作別人可能氣得怒髮衝冠要吵一架。

  但巨聰明的年輕人一言不發走了。

第004章

我真不是鐵口神算

  在有智慧的人看來,跟不相關的人生氣發怒,是弱智的行為,更何況自己還沒餓到頭昏眼花的地步,這明明就是告誡自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五塊錢拿去買麻繩不是更應該?

  要是自己剛才真的逞一時之快,把這五塊錢花了,不就沒錢買工具了?

  年輕人簡直有種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感覺,樂陶陶的從路邊一家建材雜貨鋪買了五塊的麻繩出來。現在咱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棒棒了!

  把那小包袱重新纏到腰上,肚子勒緊點好像也沒那麼餓的年輕人理直氣壯地扛着棍子,把麻繩吊在頭上晃悠着朝車站走去!

  「哈哈,我真的很聰明哦!」和其他棒棒喜歡站在人多的地方扎堆不同,初來乍到的年輕人選擇了一處不起眼的出租汽車站,也就是剛才那個白裙女子下車的地方,因為他觀察到,坐出租車的人帶大件的比例比較高,那些人下車似乎也比較在意身份,很喜歡棒棒替他們搬運,他只是像個發現果塔的松鼠一樣在站牌邊轉悠了幾圈,就立刻被人叫住挑兩袋青菜、生肉送回家去!

  沒錯,就是兩袋合起來還不到十斤重的菜籃子!

  繩子一掛就在木棍兩邊,輕鬆極了!

  依山傍水,兩江環繞的江州城,因為碼頭文化跟山多的歷史,而產生了山城獨有的職業群體,棒棒軍!

  在這個到處都需要爬坡上坎,機械車輛運輸極不方便的城市,這種只靠一根竹竿就能肩挑背扛偌大貨物的職業從數百年前就一直流傳下來,當地人就依照那外形特徵,喊他們棒棒。稍微人多一點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小到嬌氣女人的一把青菜,大到搬家搬廠的家電設備,什麼都得靠他們送到山城的各個角落,簡直就是這座城市的一絕。

  年輕人跟着那個肥屁股的主婦把菜籃子送回家,還新奇地跟着對方坐了回電梯!

  早就聽說這個大城市的東西,卻還沒體驗過的巨聰明年輕人,用觀察就知道那些數字和箭頭表示樓層跟開門關門,收了五塊錢以後簡直都忘了去吃飯,新奇地在電梯裡上上下下坐了好幾回,直到突然從轎廂角落傳來一聲「棒棒!你一直在裡面上上下下做什麼」,才落荒而逃!

  原來自己在電梯裡面都能被人家看見!

  小心臟還在撲通撲通急速跳動的年輕人完全嘆為觀止,這大城市和自己那個遙遠的山區縣城區別太大了,以前覺得匆匆而過的縣城已經足夠花眼,現在看起來,那簡直就是自己和老頭子住的破廟跟旁邊雞圈的巨大差距啊!

  說得上滿腹經綸,原本要去跟隨徐大人兼濟天下的年輕人暗暗點頭,看來這入世還真是有必要。

  入世有很多解釋,但在年輕人祖師爺這一系,那就是全心投入生活,畢竟所有的相人都得建立在對人情通達,世事格局了解的基礎上。自己從小也是老頭子帶着經常蹲在鄉間集市、縣裡街頭觀看人情百態,不然光是察言術里一個觀眉察目的小節,涉及到萬千種眉目變化就不是在山上破廟閉門造車能練出來的,現在看到更大的天地萬物自然要更加深切地去了解,至於徐大人……走着瞧吧。

  相人一說的核心就是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人生更是如此了。

  拿定主意的年輕人走出高樓小區大門,也經過小區外面鱗次櫛比的商鋪小店,其實對比之前攆自己出來的路邊麵館,這裡的小麵攤食店簡陋得多,肯定不會拒絕自己這樣的食客,但年輕人還是只買了一個白面饅頭充飢就匆匆返回了大馬路。

  老頭子說過人一輩子其實無時無刻都在選擇,任何一個小決定可能都會影響到後來的一切。

  好比現在沒有飢腸轆轆地坐下來立刻吃一大碗面,年輕人就是想抓緊時間融入到棒棒這個職業中去,他可不是真要來當棒棒的,雖然在他眼裡職業沒什麼高下之分,但畢竟勞力不是他的主業嘛。

  這只是目前改變現狀最簡單的途徑而已。

  在路邊花台一個漏水龍頭裡接了一捧水,就着白面饅頭吃下去,很是不習慣這種城裡清水糟糕的味道,懷念破廟邊那一汪清泉的年輕人很快就找到了之前看見的那幾個棒棒。

  沒有貿然去打招呼,只遠遠觀察了一會兒,就有點失望地離開了。

  這幾個人明顯是散人。

  就算不知道這座巨大城市的格局,這幾個棒棒都是浮萍一般散漫攬活的簡單職業者,這點從他們相互偶爾聊天說話,看向周圍的目光都能發現。

  那是種畏畏縮縮,焦慮或者膽怯看向這座現代化都市的目光,總之就是全無底氣。

  而在老頭子描述的社會格局中,任何行當都應該有結社團體,而且越是車、船、店、腳、牙這樣的底層人物就更應該抱得緊密,和擒賊先擒王一個道理。做個散人浪費時間不是他的目的,回到之前攬活兒的出租車站繼續邊攢點盤纏,邊尋覓蹤跡吧。

  普通人身無分文流落在這樣的都市街頭,舉目無親又投靠無門,多半都會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這年輕人卻氣定神閒給自己訂下計劃,挑着那黑木棍慢悠悠地等生計。

  但這一次等來的不是什麼活計,一個尖嘴猴腮,偏瘦的中年男人頗有些鬼鬼祟祟地走過來偷偷看他,年輕人立刻感覺到,轉頭過去,兩人眼光對上的時候還有閃避,年輕人就笑了,站在原處看着對方目光穩定。

  好像被這目光罩住了,那中年人猶豫一下過來:「我先前在人才招聘市場看見你罵那個工作人員了,覺得你有眼光。」

  年輕人安靜地搖搖頭:「我沒罵他,我也不會隨便評論別人,是他要求我相他,我提醒一下周圍的人而已。」行有行規,那會兒隨口點評幾句,其實年輕氣盛的成分多,本來這行講究最好緘默,也就是安靜地不說話,有問才有答,可也許還是年輕,在山上這傢伙就話多得要命,哪有半分仙風道骨沉默是金的風範了。

  中年人連忙吹捧:「對對對,你看人很準,那小子就是廢物德性,你這真是鐵口神算……」

  年輕人嘴角抽了抽,忍住了沒解釋,清澈的目光繼續看着對方等待下文。

  果然對方期期艾艾地開口:「你……能不能幫我算一下財運?我準備去買彩票,如果中了,一定給你重重回報!」

  年輕人一直平靜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我說了我不是算命!我這個是有根據的相人判斷,哪能算什麼彩票財運!」說完就不想跟這個面青唇白的傢伙多說,轉身朝另一邊走,打算躲開。

  誰知那人卻步步緊隨:「那大師你給我看看,我這面相……面相如何,是不是發財的面相?」

  年輕人笑了笑正想說你這標準一臉晦氣的模樣哪有什麼財運,心中一動卻轉頭指着對方的臉:「面相啊……我看不到什麼財運,但卻能看見你眼底青,眉端白,青如浮色,白如臥羊,如果你再沉溺於做白日夢,天上掉餡餅發大財,我看你才真是要霉字當頭走一輩子霉運了……」

  那人大急:「那……那怎麼辦?」

  年輕人順口:「勤勞致富從來都是根本,你如果繼續賭錢博彩,遲早窮……」正要再說兩句,突然看見這邊的公共汽車站着一個人,一個打着赤膊的男人正在往剛到站的公交車上去。

  眼睛一亮就跟過去了,那想發財的中年人聽了半截自然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