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石布衣 - 第5章
中秋月明
一個穿着灰西裝,大腹便便,頗有些成功人士派頭的中年男人腋下夾着個黑色包,從人群中走出來,大聲喝止了拿着笤帚的那個男人。
石澗仁略顯詫異,這個人的長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是義薄雲天的那種浩然正氣,卻看見那個被自己扶過的女人立刻聲音變得有些做作的發嗲:「王總……你沒看見這兩個棒棒剛才吃我的豆腐!非禮我……我要……我要報警!」一邊說還一邊撒着嬌跺腳!
瞥一眼對方臉上厚重的脂粉,石澗仁簡直有些作嘔,目光卻鎖定在那個「王總」的臉上,對方肥頭大耳的雙目這會兒有些出奇的亮!
亮閃閃地看着石澗仁!
下山入世就是為了找尋明主,兼濟天下的年輕人可不會覺得這會兒對方有吹沙見玉的滄海遺珠眼力,反過來靜靜地看着對方眼睛。
他雖然不知道現代醫學的說法其實就是瞳孔放大,極端興奮下瞳孔甚至能放大四倍,但古話傳承里這種雙目含珠的最通俗說法就是見錢眼開。
自己有什麼值得對方圖的?
那王總根本看都沒有看那個女人:「好大一回事嘛!鬧什麼鬧?小兄弟不要跟女人一般見識!做人要大氣……」一邊說就一邊伸手來攬石澗仁的肩膀了。
這個劇情扭轉得實在是太快,周圍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那個女人更是好像突然被卡住脖子的母雞一樣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個中年男人。
石澗仁往後退了半步,讓開那肥膩的手:「我們搬運東西撞到人,的確是對不起。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就繼續做事了。」
王總哈哈大笑着上前拉住了石澗仁的光膀子:「撞到也是緣分嘛,小兄弟身體看起來很好,走走走,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茶?」
如果換做其他棒棒,這個時候多半會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楊德光摸着自己的後腦勺,有些難以置信又好像覺得理所當然,他漲紅了臉不敢開口說話。
石澗仁卻心裡跟明鏡似的,他看看周圍水泄不通的人群,笑了笑,先把話頭扎死:「老闆真的不追究了?」
那王總一疊聲的大包大攬:「沒事沒事,小張,過來跟這位小兄弟握個手!大家都是出來混飯吃的,不容易。」那個剛才還耀武揚威跳起來踢打他的男人訕訕地過來跟石澗仁握手,年輕人卻把聲勢給那保安看,起碼這個時候這是唯一穿制服的人。
保安點點頭揮手驅散周圍:「好了好了,沒事了……就曉得看熱鬧,還怎麼做生意嘛……」
放鬆點肩頭力量的石澗仁被王總跟那個小張,又拉又拽地熱情攏到消防通道的角落。這裡雖然還是堆滿貨物,也有不少人,但起碼不會誰都看着了,年輕人開門見山:「老闆,我們是下力人還要做事,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那王總放光的眼睛掩飾了一下,不緊不慢掏出一包煙:「哎呀,沒什麼,沒什麼,遇見也是個緣分,抽根煙,好煙!」
後面有些為新朋友擔心的楊德光緊緊跟在兩三步外悶聲悶氣地說:「市場裡面抽煙抓住了罰款五百……」
與小張同行的兩三個男人連忙過來拉楊德光,可別看這傢伙個頭不高,卻倔強地站在那兒任憑几個人拉拽都跟磐石一樣紋絲不動,他緊緊地盯着石澗仁,生怕他被別人騙,或者錯過了什麼好機會。
很矛盾。
石澗仁從楊德光眼裡讀出了這些,他笑着擋開了香煙:「真的,有什麼說什麼。我不抽煙的,我們還要幹活。」
那王老闆終於把情緒調整好,漫不經心地似乎想起了什麼:「呃,對啊,這個月我老爺子要做壽,小張,你說我買根直點的木頭給老爺子雕根拐杖怎麼樣?我就覺得這根黑色的木頭挺直的。」
楊德光和那個小張的眼睛落到石澗仁手裡那根黑色的木棍上來。
是很直。
比普通棒棒手裡拿的竹竿短一點點,當然也沒有竹竿那麼粗,準確地說更像一根一米出頭的棍子,只是棍身筆直,兩端一般粗,棍子頭上都給磨成了半球型。那黑色有點少見,上面的疙疤木紋很清晰,但都被磨平了,看起來木木的也並沒有什麼出奇,實在是要形象點,那就是跟金箍棒差不多,只是沒那麼長。
石澗仁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根棍子,就在他目光離開王總的一剎那,那中年男人對同伴做了個眼色,剛才還破口大罵的小張立刻說道:「哦……呃……哦,對!對!拐杖!給老爺子買根木頭去雕拐杖,棒棒,你開個價,王總給你買了,一兩……」
那個王總的聲音敏捷得遠超他的身材:「二十塊錢,買了你這根木頭?」
楊德光不滿了:「二十?!我這根竹竿在日雜市場都要三十塊,我兄弟賣給你添錢再去買根竹竿,你當我們是傻的哦!」
王總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五十吧,怎麼樣?」禁不住就伸手去拉石澗仁手裡的木棍。
石澗仁突然就笑了,很斯文的那種笑,一種不會出現在棒棒臉上的笑:「五十塊?千年烏木,價比黃金,品相這麼好的一整根,你要我賣你五十塊?你真當我們是傻的哦?」
滿眼放光的王總,演技拙劣的小張和漲紅了臉的楊德光,都呆住了!
手裡拿着一根黃金扁擔,居然來當棒棒?!
到底誰當誰是傻子哦!
第011章
晃花了眼的陽光帥氣
楊德光簡直難以置信:「這根……棒棒真的值很多錢?」
石澗仁將全身力氣集中在扛包上:「嗯,學名叫陰沉木,特殊情況下錘鍊出來就變成這樣,巨難得巨珍貴。」叫烏木就是因為這種被封閉埋在地下的木頭多半都是黑色的,科學上的說法是缺氧碳化,就好像石墨碳化的最高體現是璀璨鑽石一樣,木頭碳化的結果絕大部分是煤炭,只有極少數機緣巧合,各種條件都具備了才會變成烏木。幾千年的說法不過是個起步,其實品相好的烏木多半都在地下埋藏了萬年,已經完全改變了分子結構,根本就不能再稱為木頭。它們外表古樸凝重,有銅打鐵鑄般的堅韌,而且自己手裡這根原本就是名貴木材碳化來的,算是難得中的超級巨難得!
楊德光簡單理解為:「就像……孫悟空在煉丹爐裡面煉出火眼金睛?」
石澗仁開心地笑了:「嗯,就是這個意思。」
楊德光問最難以理解的:「可……可你為什麼不賣了棒棒換錢,這麼值錢,能換好多錢!」
剛才一下被戳穿,想糊弄撿漏的王總開了個兩萬塊的價格,被石澗仁笑着拒絕了。石澗仁在一行人難以置信的眼光中扛着兩三百斤的貨物走了。那根黑色的木棍依舊插在褲腰上。
石澗仁被沉重貨物壓着的身軀頓了一下。這樣的情況下似乎很難長篇大論地講述什麼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難給楊德光解釋什麼叫寧可清貧自樂,不可濁富多憂,好幾步之後,他才儘量找了個自己朋友能聽懂的理由:「我不需要賣這樣的東西來維持生計,玉不琢不成器,孫悟空也要在煉丹爐里錘鍊才有火眼金睛,我同樣需要的是磨練而不是金錢。」
說話間,兩人就把貨物包拖拽到了潘二姐的店鋪,楊德光已經徹底不在意老闆娘給的幾塊錢力資,還是石澗仁主動問起,並說好明天這個時候可能需要再來從庫房搬貨,兩人才順着人潮往外走。楊德光終於忍不住問:「能給我看看那棍子麼?」
石澗仁笑着抽出來遞過去,那烏黑砂亮的木棍,楊德光能看出個什麼花樣來?只是愛不釋手地翻來覆去念叨:「想不通!想不通……要是你賣了這個,幾萬塊錢呢,就能吃香喝辣,什麼都不用做了。」
石澗仁依舊溫和:「然後呢?坐吃山空,這幾萬塊吃完了再做什麼呢?」
楊德光愣了愣,似乎從沒想過那麼遠:「然後……到時候再說啊,反正享受過了,大不了再來當棒棒唄。」
石澗仁輕笑:「這是一種普通人的想法,但不是深謀遠慮的好眼光。而且享受過安逸的生活,再回來當棒棒,心情就不同了,那時候只覺得自己為什麼會落到如此地步,憑什麼別人就能過好日子,那時就會怨天尤人,心境就徹底壞了……」
楊德光使勁眨巴着眼,完全聽不懂,雙手把黑色棍子遞迴來充滿了艷羨:「我要是有這樣的棍子就好了!」
這話有點無禮,但在石澗仁眼裡,自己的新朋友說是這麼說,卻沒什麼貪婪的表情,就是純粹羨慕,甚至更多的是不解,很快還把這種不解和羨慕傳遞給了別人:「耿妹子!你看,他這根棍子居然值幾萬塊,是什麼烏木……」
正在忙碌收攤的小姑娘飛快瞥了一眼楊德光手裡的黑色棍子,一臉鄙夷:「什麼鬼神龍門陣你都要信,你有沒有腦子!」在這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之地長大的小姑娘,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欺騙的,哦,她不騙別人就算好了。
楊德光笨拙地想伸手幫忙收拾,卻被耿妹子用抹布打開:「你個仙人板板!毛手毛腳的!把我東西都弄亂了,哎呀,我的蔥花……他在幹什麼?」
楊德光順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一起有點發愣地看見石澗仁居然晃悠着到旁邊的報刊亭買了一疊報紙!
五毛錢一份的報紙,他買了好幾份,折在手裡一大卷過來:「快中午了,我們住的地方有沒有剪刀?我想把頭髮剪了。」
楊德光艱難地持續今天上午的一個又一個吃驚:「陳老三有剪刀,你……買報紙,包頭髮?」耿妹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楊德光連忙回頭去看,又挨了一記抹布,但他堅持把燦爛俏麗的笑容看完,就這都能讓他開心一整天。
石澗仁沒有去看笑容:「報紙當然是拿來讀的,了解時事動向,知道社會關注,還能學會巨多的時髦詞語呢!」
耿妹子再撲哧笑:「這個巨什麼,就是前兩年的時髦詞了,你還在用?」
山里來的年輕人啊一聲,倒也不尷尬:「我們那裡縣城都很少有報紙賣的,難得下山一回也看不到什麼。」說到這裡,他還有點難得的喜悅。
楊德光還是一副呆鵝樣:「早上你說我花錢大手大腳,你現在不更大手大腳?真要看報紙,垃圾堆里多得是啊!」
這下連耿妹子都忍不住拿抹布打他的頭:「他都說了是時事動向,今天有什麼事,你拿前天的報紙看了能知道?這是文化人,你個文盲,就曉得冒大!」
楊德光只會轉頭傻笑,小姑娘那張牙舞爪的生動表情都要讓他醉倒了。
石澗仁有些迫不及待:「剩的工錢差不多能吃飯了,那我今天就不上工,回去看報紙,阿光你要是忙完回來幫我剪一下頭髮。」他在自己那挽成髮髻的頭頂比劃了一下,「剪掉就行,搬貨出汗太多了。」
楊德光還沒說話,耿妹子就接上:「他會個仙人!我那有剪刀梳子,等我收了東西去幫你剪!」
石澗仁先看了眼自己的夥伴,楊德光居然使勁點頭鼓動:「對的!對的,耿妹子手巧得很,保證比我剪得好……我也回去,我打下手!」一邊說,一邊喜不自禁地拉了石澗仁走。
長頭髮的年輕人本來是要拒絕的,抬眼從楊德光的肩頭看過去,正好和耿妹子的眼光對上,俏麗的潑辣小姑娘不閃不躲,還驕傲地揚起下巴,右手下意識地捋了捋那翹起來的劉海兒,厚厚的嘴唇動了動又咬住了,更顯唇瓣高翹。石澗仁笑了笑,點一下頭沒就說話。
熙熙攘攘的碼頭批發市場,到處都是雜亂的人群跟貨物,上午的陽光透過茂密的道旁樹葉間隙灑下來,更顯零亂。
但就在這一片零亂中,耿海燕把周圍的一切都模糊掉了,只有那個年輕人的笑容是清晰的。
小學都沒念多久,就從鄉下被父母帶到碼頭混跡了好些年的十七歲少女突然有點頭暈目眩!
好像被這個笑容給晃暈了!
而且那種小鹿亂撞的心情讓她居然有些站不穩!
相比成天看見的市井嘴臉,這張乾淨陽光的臉簡直有點鶴立雞群!
看看倒霉的楊德光吧,石澗仁與他反差太強烈了。
就算他再落魄,身上的土布襯衫看着再傻氣,那頭髮看着再油膩,也是帥氣逼人!
一定是少女懷春才會情人眼裡出西施!
一瞬間的事兒。
第012章
我喜歡你,我們處對象吧!
石澗仁跟興高采烈的楊德光一起擠過人群回去,都走下黑乎乎的污水台階了,看楊德光還在念叨耿妹子,他終於開口:「好男兒志在四方,不要沉迷於女色哦。」
江州是座山城,很多建築都是依山而建,建築底部都是坡地台階,所以也造就了很多地下空間,沒有路燈沒有人打理,髒兮兮的甚至有人隨便大小便,和喧譁擁擠的街面上有巨大反差。但是,就在這樣空蕩蕩的昏暗空間裡,石澗仁這句話聽得楊德光哈哈大笑:「阿仁!阿仁……要不是我認識你,我還以為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在跟我說這話呢!老氣橫秋的……」
石澗仁卻是認真的:「你喜歡那個耿妹子?」
楊德光害羞了,估計黑暗給了他紅臉的權利:「嘿嘿,都曉得,我就是喜歡看見她,你看她好能幹……」
石澗仁一語中的:「她不適合你,你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當然我說的是正常情況下,起碼她媽就絕對不會同意女兒跟個棒棒在一起。」
楊德光沮喪起來:「對啊……你都看出來了。」
石澗仁不留情:「所以說這件事就是錯誤的,你不要在這個上面浪費時間精力。」
楊德光苦惱着:「可我就是喜歡看見她啊,看見她就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不用看,都知道他這會兒一定在使勁撓後腦勺。
石澗仁又在老氣橫秋了:「聲色犬馬,皆人之欲……」正好這個時候兩人穿過了建築底部,亮光重現,楊德光一臉呆滯,肯定聽不懂他掉書袋,只好又換成簡單的話:「色字頭上一把刀,女人都是老虎!千萬不要害了自己!」
這簡直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了,只是他自己都不過十九歲的年紀,說這樣的話,怎麼聽怎麼好笑,半點說服力都沒有。
所以楊德光根本聽不進去,神叨叨的臉上只有傻笑。
很明顯石澗仁這種勸說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這一點在下午體現得更加明顯。
說起來,早上石澗仁有的放矢的高效率棒棒工作,讓兩個人各自掙得了四十來塊錢,基本等同於以往楊德光全天平均值了。石澗仁回請楊德光吃了豆花飯以後,兩人悠悠然回到棚屋,比那些下午還要去上工的棒棒,好像多了點優越感。
石澗仁喜滋滋地奔着那疊報紙回去,楊德光給他指匆忙回餐館的耿妹子都沒抬頭:「咦,耿妹子怎麼躲着我們跑了?我惹她生氣了?」
石澗仁完全沒脾氣。
春天的陽光灑在棚屋外,就算再破落,只要自己心情好,那就是洋洋灑灑自有一派海闊天空,何況棚屋面對着大江。石澗仁找了個木頭凳子,用半截磚頭壓住了報紙免得被風吹走,就如饑似渴地坐在那開始閱讀,精細到每個角落的每個廣告,甚至角落裡印刷廠的編號,他都有滋有味地研究!
只有喜歡閱讀,喜歡動腦的人,才會明白這種沉浸在文字海洋里的愉悅,這會兒要是再有一杯茶,那就簡直神仙也不換!
女人麼……抱歉,深受師父觀念灌輸的十九歲年輕人,壓根兒就沒有過這種念頭!
完全痴迷的狀態中,眼前突然多了一片藍色,年輕人嚇一跳,臉上充滿了不悅地抬起頭,看見一張臉紅撲撲的耿妹子就站在旁邊:「啥?!幹啥?」
一貫潑辣伶俐的十七歲少女簡直手足無措的慌亂:「報紙!我……我給你買的報紙,碼頭上……他們天天賣得很好……」又似乎突然想起自己過來的主要目的,「剪頭髮,剪頭髮……我找他們借了推剪過來幫你剪頭髮……」說着就展示自己另外一邊手上拿着的小袋子,裡面果然有把亮晶晶的手推剪。上午石澗仁看見日雜市場那邊也有賣的,眼前這個明顯連包裝袋都沒拆開,這小姑娘又在撒謊。
他接過那份藍色印刷體的報紙,立刻就有些皺眉,《深夜的寡婦在呻吟》、《山村書記的風流韻事》、《姦殺》……諸如此類的爆炸性標題已經說明了報紙的品味和內容:「這麼污穢的東西都能看?」語氣難得的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