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 第2章
撒冷
悲慘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比較。若天地初始便全是悲慘,那麼這世界也就不會有所謂悲慘了。就像苦,一開始就吃黃連,其實是不會感到苦的,最多只是有些麻木。
死的源頭是生,而悲慘的源頭則是幸福。我們不能因為死的苦痛,而泯滅了生的希望,更不能因為悲慘的淒涼,而忘卻幸福的歡樂。
而至於我,對於幸福,從來不曾忘卻。
在我生下來的第三天到我五歲零一個星期。在我這一生,惟有這一段歲月我從未忘卻。
我記得,那時我們很窮。但是,我有父親有母親,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在我兩歲的時候又多了一個妹妹。
我們一家人擠在一間小屋子裡,生活十分清苦,離溫飽線好象都還差一點。不過,那時侯我年紀尚小,記不得許多事情。更沒有什麼羞恥心,所以對於貧窮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感覺並不是那麼真切。而我所清晰記得的則是那時充斥我的生活的快樂與自由。
我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從未見過他們。但我的外公、外婆、兩個舅舅、三個阿姨都住在我們旁邊。與我們僅僅相隔一個池塘。天然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他們每一個都很疼我,很喜歡我。好象是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很聰明的小孩。因為我不到兩歲就懂得記事。
小時侯,我最樂意做的事就是去外公的房裡偷冰糖吃。那時侯,冰糖是一種十分奢侈的零食,並不是什麼人都吃得到的。只有外公可以無條件的享用,舅母們也只有懷孕的時候才好意思去外公那裡討一些來泡開水喝。
我對於羞恥,本來就缺乏神經。而小時候的我,對偷竊也完全沒有概念,心中於是完全沒有偷外公的冰糖吃而有罪惡的感覺。可惜,我的偷盜技術實在是不夠高明,幾乎每次都會被外公發現。但是一向對人嚴厲的他,卻不會對我這種行為做出什麼這小孩人格卑劣的判斷。也從來不會對我講「小時偷針,大時偷金」的廢話。他只是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跟我討論起今天做了些什麼之類的話題。
「虎子今天都作了什麼啊?」
「吃飯,睡覺。」
「那可不行,小孩子可要多多的運動,要不然大了就吃不了苦了。只知道吃飯睡覺可是會變成飯桶的!」
「真的麼?那飯桶長得什麼樣子?」我總是這麼容易被外公的詭計騙倒。
「嗯!很難說,要看是什麼樣的飯桶。但是大部分的飯桶都是一個圓圓的東西,看不清嘴巴和鼻子,每天在地上滾來滾去。要是不說話,可沒有人能分辨出他們是人。」
「啊?這麼可怕嗎?」我被外公嚴肅的面容懾服,心甘情願的相信了他的童話般的謊言。
「可不是嗎!」
「真是很可怕啊!」我忘我的驚嘆道。
「囈,虎子,你的背後怎麼有水在滴啊。」外公故作驚訝的問道。
我回頭一看,才知道冰糖已經化了。於是也顧不得隱瞞賊贓,趕緊把冰糖和手都伸到嘴裡,舔了起來。外公則在一旁得意地呵呵大笑。
想起來,外公是最疼我的。父母親每天都要早出晚歸的幹活,於是白天我就跟着外公。外公是個嚴肅的人,小孩子都怕他。於是大家以為他是個不喜歡小孩的人。但是我偏偏不怕外公,外公於是也很喜歡我。
我的外公是我童年的第一個偶像。他並不是一個很會講故事哄小孩的人,他是個手藝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手藝人。我們家住的那棟屋就是外公獨自一個人做出來的。真是難以想象,他是怎麼樣完成那麼一個偉大工程的。
但是外公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總是叼着煙袋,圍着自己的工作四周圍走來走去,然後東敲一下,西敲一下,不緊不慢的進行着他的進度,讓人覺得好像要一萬年他的工作才能做完。但是,每次都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中,外公的工作就完成了,在眾人的驚嘆聲中,一個人慢悠悠的踱到角落裡抽着他的煙。現在回憶起來,我仍然覺得神奇不已。
儘管外公經常督促我出去玩,但是我那時候好像在娘胎里還沒有睡夠一樣,每天最愛幹的事情還是睡在外公的懷裡。
於是,我依偎在外公的腳下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等待父母從田間歸來的日子。每天,和煦的陽光與柔和的風都會撫過我的身上,鑽進我的夢裡,讓我沉醉其中,久久不肯醒來。
我那時很喜歡眺望遠方。並不是為了看到什麼,只是想看看自己可以看多遠。
「外公,我看到了山,真的,好高好高的山!你看到了嗎?外公。」我望着天空,對爺爺說。
「看到了,看到了,山都是很高很高的!」爺爺笑着撫摸着我的頭髮。
偶爾,有幾個滿腳是泥的村人路過,便會走上前來,當着外公的面逗逗我。然後不管我什麼反應都大笑着離去,似乎十分滿足。
我實在太喜歡睡覺,往往是剛剛醒來,咂巴咂巴眼睛又不知不覺地睡去了。我那時有很多夢,每一個夢都是不同的,每一個都是那麼絢麗多彩。只可惜我現在已經沒有一個記得了。
那時的日子無疑平淡而又重複的,然而卻是歡樂的,這歡樂容易讓人覺得有些毫無根源,但是至今想起來,卻仍然覺得那麼真切,仿佛就在昨日。
那快樂多麼純粹!
在外公身邊的時候,我有一個好夥伴。它叫阿黃,是條狗,一條溫順的好狗。我們的友誼是在睡眠中建立的,每次我睡在爺爺懷裡的時候,阿黃就睡在外公的腳下不遠處。我那時沒有什麼遊戲可以玩,有時睡不着便會覺得很無聊。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跑去逗逗阿黃。踢踢它的屁股,扯扯它的尾巴。但是阿黃的脾氣好得是不能再好了。無論我怎麼逗它,它都不生氣,最多甩甩尾巴,到別的地方去睡。每次外公笑我小懶鬼,一天到晚只會睡時,我就會拿出阿黃來做擋箭牌,「外公,你看,阿黃也在睡哩。」
白天,我依偎在外公的身旁。夜晚,我就依偎在父母的懷裡。
我的腸胃一向不是很好。有一次,我在深夜拉了一回稀在父親的身上。結果父親不得不和我半夜到池塘里去洗澡。父親先把我放進塘里沖完,我興奮地在塘里撲騰着,想象着自己是在游泳。等我沖完後,父親自己跳進池塘去洗。他在塘里遊了一會兒。我覺得他那時的姿勢很美,像魚一樣自由自在。而我就只能站在岸邊等。
父親上岸之後,高興地伸出藏在身後的東西,竟是一條魚。我驚訝地鼓掌以示興奮。父親頗有些得意地說:「這魚居然自己鑽到我手裡來。」
回到家以後,想着水缸里的魚,我們幾個小孩就怎麼也睡不着了。每隔一刻三分,我們就互相問:「是不是天亮了?天怎麼這麼白?」一來二去的,父母親被鬧得沒有辦法了,只好讓全家都起了床,連夜將這條魚給清蒸了。
那一晚,我們全家都美美的喝了一頓魚湯,我還吃了一塊魚肉。雖然沒有放什麼作料,但那一頓仍然可以算是值得回憶的一頓。剩餘的魚肉和魚湯第二天分別被送到了外公和舅舅們家。結果第二天在外公家,三姨又背地裡把她那塊魚肉拿來給我吃。我開始假裝不想吃,沒有要。但我拙劣的演技很容易就被三姨看穿了。她硬生生地把魚塞到我的嘴裡。我有些害羞地咀嚼着,三姨見我這樣才笑着走開了。但是我只咽下去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含在嘴裡。我準備把這一半魚給阿黃吃。大家好兄弟,有好處怎麼能忘了它呢。
我找到阿黃時,看見它又懶洋洋地四仰八叉在那兒曬太陽,口水流得滿地都是,顯得那麼愜意。可能是出於妒忌心理吧,我走過去在它身上輕輕地踢了幾腳。它好象生氣了,醒來時晃着腦袋低吼了幾聲。但當它看見踢它的人是我時,又把頭一扭,頭也不回地走到別處去了。一副不和你小孩子家計較的模樣。看着它搖來晃去的尾巴,我心裡真有氣。嘿,你還真神氣!一氣之下,我幾乎想不把魚給它吃了。但我又轉念一想,它是狗,我是人,好象是應該讓着它一點的。於是,我將魚吐在手心裡,喚道:「死阿黃,你看我對你多好,拿魚來給你吃了,還不快死過來。」阿黃嗅到了魚的味道,轉過身看見魚在我的手上,就屁顛屁顛地小跑着往回趕。原先的那股神氣勁全不見了。
正當它向我跑來時,另一隻狗從一旁不知道哪個角落突然竄了出來。不單咬走了魚,順帶還撕走了我手心裡的一塊肉。我尖叫着一聲倒在地上。阿黃沒有去追那魚,跑到我身邊來舔我的傷口。我只覺得一陣鑽心的疼。外公被我的尖叫聲從房裡引了出來。他見我躺在地上,手心裡淌着血,忙將我抱起來,抱進房去。「怎麼會這樣?」外公將我放在床上,邊給我包紮傷口邊柔聲問我。「被狗咬的。」我委屈地哭着說。外公的暴躁的脾氣在這時又迸發出來,他眼中充滿了憐惜與憤怒,轉過身,用拐杖在地上一戳,對着阿黃低沉地說了一聲:「去!」
阿黃一改常態,精神抖擻地竄了出去。
等到我的傷口上完藥,包好之後,阿黃就回來了,還帶來了另一隻狗的屍體,正是那隻咬我的狗。阿黃自己也滿身是血。在把那隻狗拖到門口後,它自己也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阿黃怎麼了?」我問外公。
「阿黃去了。」外公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
「去了?」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阿黃再也不會和我們在一起了。」外公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去了,外公……,你也不要去了。」我無法理解外公為什麼這麼傷心,只是覺得去了大概是一件不太好的事。
「傻孩子,人都是會去的。就像走路,什麼路都會有盡頭的。」外公嘆息着撫摩我的頭髮。
後來,阿黃被我們埋在了池塘邊的一棵柳樹下。而那隻咬我的狗則被我們剝皮拆骨,一頓給吃了。後來,我很久沒有看到阿黃,無聊的時候,也不知道該和誰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去了是如此的不好。
有一天,我沒事哭了起來,外公問我怎麼了。我流着淚問:「我想阿黃,讓它別去了行不行?」一句話弄得外公老淚縱橫。
第二章
兒時的悲哀總是暫時的,快樂才是那時的主旋律。
三歲後的我,調皮了許多。也不再總是窩在外公那裡,經常會跟着一些小夥伴後面拿着一根木頭衝來殺去的。每天都滾得一身泥。有時候身上實在髒得太厲害了,母親也會罵幾句。但母親從來沒有不許我出去玩,她不忍心剝奪我的快樂。而父親更加是如同彌勒佛一樣,任憑我們幾兄妹捏來捏去,始終都是笑呵呵。而且父親也是個手藝人,除了農忙,很少在家,也沒有什麼時間管我們。
基本上,母親之對於我是屬於溺愛的,什麼都依我。直到有一次,我跟別人去玩水,跌到塘里,差點將小命賠上。母親終於痛打了我一頓。被打時,我心裡真有些怨母親——居然下手這麼狠。
但過了不到十分鐘,我又摸着被打得發紅的屁股跑到母親身邊問:「媽,肚子餓了,什麼時候有飯吃?」
母親扭過頭來反問我:「你在外面玩水玩不飽啊?」
我不敢做聲。
「以後還玩不玩水?」看着我的可憐樣,母親的語氣軟了很多。
「不玩了,不玩了。」我趕緊回答說。
「要是再玩呢?」母親又問。
「那……那你就不做飯給我吃,餓死我。」我下了狠心,一咬牙,說道。母親聽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輕輕打了一下我的屁股,「今天就該餓死你這小鬼頭。」
雖然是發了如此的重誓,卻無法阻擋我繼續去玩水。母親後來又打了我幾頓,但每打一頓只能管三天,第四天我就又跑去玩水了。因為,我太想像父親那晚那樣,在塘里自由自在的游來游去。那是我的第一個夢想。孩子是很少有真正的夢想的。但是當一個孩子真正有了一個夢想的時候,執行起來卻是比大人要堅決勇敢得多。
最後,母親沒轍了,勒令哥哥在一個暑假內教會我游泳。我也算是天資聰穎,不到一個星期就學會了。母親這才放下心來,但是仍然再三告誡我出去游泳要跟着大人。
「難道我就不是大人嗎?」我很介意母親的這種說話,挺起胸脯抗議道。
「好,好,好,虎子是大人,是個小大人。」母親哄我說。我於是滿意的大步跨着步子玩去了,也不在意母親在大人面前加了個小字。
儘管我很調皮,但母親在眾兄弟姐妹中依然最疼我。因為我是眾兄弟姐妹中最會溜須拍馬的。每次父母親從外面回來,我都會送上凳子,還會給他們捶背,逗得他們笑呵呵,直夸虎子還是懂事。所以,儘管我不幹什麼實質性的工作,但在大人的眼裡,我卻是最勤快的一個。
而在農忙季節,每天我都會用一個水壺裝上半壺水,送往母親幹活的田裡。而這半壺水在路上又是要搖搖晃晃晃掉一半的。老遠,我就衝着母親喊:「媽,我給你送水來了。」惹得全村人都羨慕的對母親說:「你養了個好崽。小小年紀就懂得疼娘,長大了肯定孝順哩。」母親自然是一張臉笑得一朵花似的。水送到以後,我就坐在田埂上看母親幹活。(父親長年在外,很難得回家幫忙。)看到母親汗流得太多了,我就跑下田去幫母親擦汗,引得眾人又是一片嘖嘖稱讚。
母親收工以後,就抱着我和眾人一起回家。這時候,也就是眾人逗我玩的時候。有村人這樣問我:「虎子啊,你做我兒子,我天天給你吃肉,好麼?」我回他說:「我天天給你肉吃,你做我兒子,好麼?」眾人一聽,哄得笑得亂成一團,母親更是笑得異常開心。
我是眾兄弟姐妹中第二小的,但在母親眼裡我卻是最懂事的。有一次,哥哥和姐姐打鬧,將家裡的豬食打翻了。母親回來後,看到家裡亂成這樣,覺得我們怎麼就沒有一個懂事的。不禁悲從心起,一頭撲在床上哭了起來。當時,父親不在家,哥哥和姐姐都不知所措。只有我跑到外公家,對在掃地的二姨說:「二姨,我媽媽在哭,你快去勸勸她吧。」二姨於是跟我回了家。
二姨勸了幾句之後,母親好了許多,漸漸止住了哭聲。二姨又跟母親誇我懂事,說是我把她叫來的。母親於是一把將我摟在懷裡,又哭了起來。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又哭了,傻傻地也跟着哭了起來。二姨這次沒有勸母親,只是陪着我和母親落淚。
在父親和親戚都不在的時候,母親心裡有事都是和我說。她總是讓我坐在她的懷裡,然後一句句的說東家怎麼了,西家怎麼了,自家又怎麼了,再發些感嘆什麼的。而我一般都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麼,只是隨聲附和着:「是啊!是啊!」母親似乎也不在乎我是不是聽得懂,只是想找個人訴說訴說罷了。
在我四歲生日那天,來了一個老人。母親叫我喊他「爺爺」。我那時非常奇怪,「人死了,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的嗎?」但是,母親讓我叫就只好叫了。我喊他「爺爺」的時候,他十分高興的笑了。拿出很多糖來給我吃。
接着,他就不再理我,而是和母親聊了起來。我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於是就自己跑出去玩了。等到我玩累了,想着是應該回家吃中飯的時候,我回到了家。那老人還沒有走。
「那咱們就這麼說好了。」那老人說。
「哦……,好的。」母親說。
「既然事情辦成了,那我就走了。」他站起身。
「在這兒吃了中飯再走吧!」母親挽留道。
「不了,我在街上吃的早飯,現在還沒消呢,一點不餓,下次吧,有機會的。」老人說。
「哦。」母親好象有些魂不守舍。
「揚揚,爺爺下次再帶糖給你吃好不好?」他親熱地彎下腰對我說。
「好。」聽到有糖吃,我自然很開心。回答的時候,也顯得十分可愛,只是奇怪他為什麼喊我揚揚。
「那我走了。」老人直起身跟母親說道。
「哦,……那我送送你。」母親那天的反應較平常遲鈍了許多。
「不用了,回去做飯給揚揚吃吧,別把孩子餓壞了。」老人說。
「媽,你怎麼不留他在家吃飯啊?以前有客人,你不都是要留他們吃飯的嗎?」我本以為有客人可以吃一頓好的,玩的時候都不是十分專心,一心想着家裡吃的。不用母親叫,早早就回家來了。誰知道竟然沒有了,於是頗為遺憾地問母親。
母親卻沒有答我,一個人走進房裡去,好象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
過了幾天,一直在外做事的父親回來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很高興。因為父親平時很難得回家一趟。更令我興奮的是母親和父親第二天竟然還要帶我去小舅舅家去吃酒。兄弟姐妹幾個,只帶我一個去。我有些奇怪,也覺得這樣吃獨食不夠義氣,但實在敵不過嘴饞,也就去了。早上這一頓吃完沒多久,大舅舅又來叫我們去吃酒。父母親又是只帶我一個。這時候,哥哥姐姐都醒了,顯得老大不樂意,我也覺得這樣過意不去,於是對母親說:「媽,把哥哥姐姐也帶去吧,還有妹妹也帶上。」母親摸摸我的腦袋說:「他們日子還長着呢。什麼時候都有得吃。我們走吧!」母親的語氣很柔軟,聽着讓人心裡不知怎的有些不好受。終於還是我一個人去了,哥哥姐姐只能艷羨地看着。開始吃時,想着哥哥姐姐沒得吃,所以吃的不是那麼放得開。到後來卻越吃越歡,幾乎忘乎所以了。因為只有過年才有這麼好吃的飯菜。我於是在席間歡呼:「過年嘍!過年嘍!」家人的臉上卻並沒有多少過年的喜慶。儘管他們都裝得很輕鬆,但他們愈是這樣我卻反而愈是感到沉重。吃到最後,我再也不敢說什麼了,只是悶着頭吃。
到了傍晚,父母親又領着我來到外公家。不過這次帶上了哥哥姐姐和妹妹。這頓飯我吃得可就沒有前兩頓那麼安穩了,幾個阿姨摟來抱去的,弄得我實在沒法好好吃飯。吃飯的時候,我聽見外公小心翼翼地問母親:「非送不可麼?」母親沒有回答外公的問題,只是悶頭吃飯。在這個家裡,這是從來沒有的,從來沒有人敢不搭理外公的問題。但母親今天居然這樣做了,而且外公還沒有生氣。那時,我着實納悶了一陣。
晚上回到家裡,母親又給我煮了三個蛋。家裡的蛋是很珍貴的,平時沒有客人是決不拿出來的。母親煮好的(又鳥)蛋加上白糖放到我的面前,香氣撩人,直鑽入人的心肺。我真恨不得一口連碗都吞了。但是因為已經連吃了三頓肥油水。到這時,肚子裡是連縫都找不到了。勉強吃了半個之後,我不得不把蛋還給母親:「媽,我吃不下,太飽了。」可母親卻一個勁地說:「吃吧,吃吧,慢慢吃,多吃點。」話說到後來,竟有點哽咽。我覺得很奇怪,但又不敢問什麼。
晚上,母親抱着我睡,吃飽了就睡是我的風範。很快,我就迷迷糊糊了。但母親好象一直沒有睡着,一直和父親在竊竊私語。第二天,母親把一堆行李交到父親手裡,讓父親領我出門。我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糊裡糊塗的被父親領出門。走到村口的時候,我覺得不大對頭,心裡有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仿佛不是什麼很好的預感,於是哭鬧起來。母親於是走過來勸我。勸着,勸着,竟然也哭了起來。看到母親哭,我不知所措,也不敢哭了。父親於是趕忙牽着我出了村口。
我第一次坐上了公共汽車,坐上了火車。第一次見到那許許多多的新鮮東西。一路上我手舞足蹈。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綺麗多彩的。我徹底陶醉於這綺麗多彩之中。但是,若我能預知將來,我就會寧願這世界簡單一些,天、地、水、茅屋、好人、好狗就足夠了。
火車停了,我來到了城市,一個大城市。父親與我都被霓虹燈炫得兩眼迷惘。我很好奇,很興奮,也有些害怕。我雙手緊緊地抓住父親,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這五顏六色的夜空給吞了去。父親也緊緊地抓住我的手,雙眼不停地四處胡亂張望着。
我們一出火車站,就有許多人圍上來問我們用不用車。父親早聽說城裡人聰明,生怕上當。忙連聲說:「不要,不要。」說着,衝出人群。
大部分人都散去了,不過仍有幾個人一直跟着。父親纏他們不過,於是挑了一個看起來最老實的人,跟着他去了。這「車」原來就是輛摩托車。坐定後,他問父親要去哪裡,父親把一個信封交給他,說:「就這兒。」那人看了看地址,很在行地點點頭,「你們算找對人了,這個地方又遠又偏僻,不是誰都找得到的。來,上車,我送你們去。」
摩托車開得很快,載着我們在路上奔馳着,我感覺自己好象就在飛一樣。也不知道飛了多久,只是覺得轉了很多圈。我坐着十分舒服,巴不得再多轉兩圈。
第三章
「到了。」那人叫我們下車。父親感激的下了車。「多少錢?」「農民兄弟,優惠!二十塊。」那人義氣的說。「什麼!」父親驚叫着彈開了。之後是一段長長的爭執,比坐車時間還長。最後,父親割肉一般的扔給他十塊錢。
此時,天還沒有大亮。父親眯起眼睛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地址,然後縮頭縮腦地帶着我找了好一會兒才似乎找到我們要到的人家。他有些心虛的敲了門。敲門敲了好一會兒,敲得父親都不敢再敲的時候,一個年輕女人懶懶地打開門。看到我們,她顯得有些不耐煩,「你們找誰呀?半夜三更的。」
「我找老白,哦,不,是找白老闆。」
「你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