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 第3章
撒冷
「哦,請進,請進。」那女人馬上陪上笑臉,接了我們進去。到了客廳後,她說:「麻煩你們在這等等,我去把白老闆叫起來。」
不一會兒,出來一男一女,男人是中年人,女人看起來年輕很多。那男人除了一臉鬍子,生得沒有什麼特點,不大容易記住。那女人的一臉囂張卻是讓人難以忘懷的。
房子裡布置是什麼樣,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那個女人給我餅乾吃。我那時並不知道餅乾好吃,所以沒有接。反而自己抓起幾根香蕉來吃,這是我那時認為最好吃的東西。我看見那女人鄙視地一笑,像是只對着我,又像是對着在場所有人,我、我父親、還有那男人。
父親讓我喊那男人「爸爸」,但我死活不認帳,直喊他「爺爺」,因為他有許多鬍鬚。那男人笑了,那女人也跟着應酬式的笑了。那男人叫女人抱一抱我,她皺了皺眉,叫父親帶我去洗澡。我自那時起,對她的印象就很壞。她和我的父親說話時,竟像是在使喚僕人。父親於是帶我去洗了澡。
洗完澡之後,那女人並沒有聽那男人的話來抱我,只是讓我坐在她的身旁,讓我數數。我那時並沒有上學,但父母是有教過的。可我太緊張了,於是我數到「三」便回頭,「一、二、三、一、二、三」的數。那女人見我這樣,笑了,笑得十分開心。那男人的臉色卻很是難看。而父親則尷尬的站在那裡,好象很難堪。我從前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有人高興得哈哈大笑,有人卻顯得很不高興。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得對,還是錯。我困惑了!
我在這座城市待了七天。這晚以後的時間裡,我去了很多以前從沒有去過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從前從沒有看過的東西。現在,我只記得當時很高興,至於到底看見過什麼,反而記不清了。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到最後,什麼都只剩下空泛的感覺,真正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倒反而記不得了。
七天之後,我便離開了這座城市。離開時,我有些捨不得,但我並不傷心。因為在我看來,離開的快樂遠大於痛苦。這快樂不僅包括就要見到母親的喜悅,還包括一種即將安全的感覺。我總是覺得,這城市雖然刺激好玩,但危機四伏,說不定哪天就被一隻惡狼給吞了去。
回去的途中,所看到的與來時所看到的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我坐在車上遠沒有上次那麼激動。無論火車還是汽車,我都躺在父親的懷裡。好不容易渡過了這一段漫長而又無聊的時間。
我們到家了,母親看到我回來,激動地一把抱過我。她抱得很緊,勒得我都喊出痛來。母親的高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把帶回來的一大堆橘子攤給她看,希望得到她的讚賞。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母親一眼都沒有看橘子,只是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三天後,母親送我上學了。我很驕傲的上學去了。因為我覺得上學不僅是件有趣而且是件很光榮的事。
第一天上課,我覺得很有意思。第二天,仍然覺得很有意思。第三天就不那麼有意思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意思越來越少。一個星期後我就逃學了。母親不忍心責怪我,她認為我年紀還小,不要緊,也就沒管我,隨我去。我在家裡坐了幾天,覺得更沒意思。於是,又跑去上學。就這樣,我上上逃逃,逃逃上上的上着學。東西沒有學到什麼,只是覺得很快樂。
半年之後,又來了一個客人,一個年輕的男人。他和母親聊了一個下午便走了。
這天晚上,母親將我摟在懷裡。「虎子是不是大人了?」「是。」
母親又不說話了,想了很久才又開口。她跟我說了很多話,很多糾纏不清的話,我稀里糊塗的沒大聽清。我當時睡得暈暈忽忽的,對於母親的話也並不以為意。
過了幾天,母親居然扛回來一箱汽水,是整整一箱啊,都屬於我們嗎?天啊,怎麼可以相信?我心想。但是母親的笑臉肯定了我的想法,我欣喜若狂。平時能有一瓶汽水大家分着喝就很不錯了。可這一天,我們卻擁有了整整一箱汽水。
不過小孩子對於財富的看法和大人們是截然相反的。對於小孩子來說,財富的全部意義只有在消費的時候才能體現。
從此,我的眼睛天天盯着這箱汽水,恨不得一口把它們全喝乾。事實上,我也是在朝這方面努力,我幾乎任何時候手裡都拿着一個汽水瓶。不單自己喝,我還慷慨地送給別人喝。「拿去,拿去,不要客氣。」
一箱汽水看起來似乎很多,喝起來才知道其實也沒有幾瓶。不出五天,一箱汽水就變成了一瓶汽水。我將這最後一瓶拿在手裡,摸來摸去,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把它打開了,中國人善於儲蓄的傳統在此被我徹底打破。母親這時恰巧進來,她發現了我含在嘴裡的正是五天前那箱汽水裡的最後一瓶。她驚訝,繼而生氣。一氣之下,她揚言在我喝完這最後一瓶汽水之後,便要將我送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去。
「喝吧,喝吧,喝完就要送你走了,永遠都不要來了。」
我知道母親是嚇我的,但不知為何,我還是有些害怕。我將瓶子從嘴裡拔出來,用蓋子原樣蓋上,裡面還剩半瓶汽水。
我不相信母親會那麼狠心,要送走我。母親為什麼要送走我?我這麼乖!母親怎麼可能送我走呢?
儘管我有如此的自信。但我隱約還是有些恐懼。「也許這一天是很可能來臨的,也許,也許就在,就在這半瓶汽水消失的那一天。」
我從此陷入了莫名的恐懼之中,我天生的直覺總是提醒我,母親的那一番話並不是單純的嚇唬。這個汽水瓶與裡面淡紅色的半瓶汽水從此與我形影不離。就是睡覺的時候,我也要將它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晚上有時還要醒來看一兩次。
母親見我這樣,又有些不忍。勸我說,那只是個玩笑。我這時卻已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了,只是緊緊地抱着汽水瓶。母親無奈地搖搖頭,轉過身去,又蹲在地上,好一會兒才離去。我猜想,母親那是在哭。
然而,十幾天後的那一天還是來臨了。這是一段悲傷的記憶,如今想起,仍然痛徹心扉。
那一天,恰巧所有的大人都出去了。以後,我才知道不是巧合而是預謀。家裡只有幾個小孩。來了三個男人,他們徑直走向我們家,抱起我就走。哥哥攔住他們,並試圖將我搶回來。但哥哥當時只有十歲,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擺脫了哥哥。
哥哥揪住那人的衣裳,「你把我弟弟放下!」姐姐和妹妹則在一旁哭了起來,我嚇得也大哭了起來。哥哥被他們其中一個拉住了。另兩人帶着我往一輛汽車疾步趕去。我這時心裡急了,一邊哭一邊撕扯起那人來。「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我雖然力氣不大,竟也將他撕得鮮血淋漓的。那人大叫一聲,愈發快地狂奔起來。等衝到車門邊時,遠遠地將我扔進了車的后座,然後蹲在那裡捂住傷口。我乘這當兒,正想從後坐跳出來逃跑時,後面那兩人趕了上來,摁住了我,將我重又抓了上去。
車,很快開了。我明白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了。我大叫着又踢又打起來,右手不停地揮動那個隨時帶在身上的汽水瓶敲打着車壁。他們按住我的手,我用腳踢;他們又摁住了我的腳,我就用頭撞;他們又摁住了我的頭,我於是聲嘶力竭地叫。又有一隻手上來捂住我的嘴,我狠狠地咬了它一口。那隻巴掌隨着就在我的臉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我憤怒了!我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右手居然掙脫了。我右手中的汽水瓶狠狠地擊在了那隻手的主人的腦袋上。汽水瓶破了,他的頭上被淡紅色與深紅色交織着染得通紅。他的眼也隨着變得赤紅,赤紅。我一點也不畏懼,同樣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雙眼。那一刻,我的語氣出奇的恐怖,「我要殺了你!」
那人退縮了,他肯定從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小孩。「開快點,操你娘!」他衝着司機罵了一句。
他們於是乾脆任我嘶叫,任我掙扎。漸漸的,我累了,眼中的火焰慢慢地熄滅了,我無可奈何的睡着了。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無奈的滋味。而在這過程中,村子是越來越遠,直到最後終於消失了。
我躺在那兒,不再嘶叫,不再掙扎,全身毫無知覺,靈魂也停止了呼吸,我感覺到自己好象死了!我很安靜,好象就躺在母親的懷裡一樣。我緩緩地睡着了,我聽到了母親的歌聲。
當我醒來的時候,車子已將我載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輛車和那三個人在放下我之後就都走了。
我的瞳孔放大,我有些驚慌地觀察着這陌生的世界。我獨自一人,只有六歲,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孤獨的矗立。
他們和善的看着我,要我稱他們為叔叔、嬸嬸,他們對着我笑。
我很迷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看他們笑,也不知道要在這裡看他們笑多久。說實話,我害怕,於是我又哭了起來。我跌坐在門檻上,縮在一旁,不吃不喝,哭了起來,我聽着我的哭聲,我的心才稍稍感到有些安慰,這是我現在唯一熟悉的東西。更加重要的是,每次我的哭聲都會將母親引到我的身邊。
這一哭就是三天三夜。
到後來,我的嗓子哭啞了,眼淚也沒了,力氣也沒了,我暈倒在地。我還記得我暈倒的時候,我的眼前仿佛看見了西天的一片晚霞,那晚霞是如此的美麗。我看見母親從晚霞中走了出來,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她抱着我,我在她的懷裡輕輕的顫抖着,仿佛一直剛從水裡被撿起的小狗。我在她的懷裡,被緩緩地搖來搖去,隨着搖動地節奏,是她溫柔的歌聲,我終於幸福地睡去。
等到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一張床上。床邊,有一圈人圍着,一眼望去,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我失望,恐懼,剛才夢中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我又被陌生包圍,沒有一點空隙?
我是一個孩子,我只是一個孩子!我軟弱、可憐、需要愛護,需要懷抱,需要溫暖。我是多麼的無力,我是一個無力的弱者。我那幼小的心靈在那時完全被這種感覺充斥。
我很快就上學了,在這個地方的第五天他們就送我上學了。
我沒有意見,也不可能有發表意見的機會。生存於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每一天都似乎飄在空中一樣,沒根沒落。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到荒謬,突然到可笑。生活里的細節是如何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分別。
我於是上學了。
我根本無法感覺自己是在真實的世界中存在着。我相信自己正在做一個噩夢。
日子一天天過去。已經過去很多天了,從來不會有這樣長一個夢的。但我仍然寧願相信,一切——只是個噩夢。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相信我的母親總有一天會來接我的,而到那時現今的一切就會像夢一樣消失。
我每日都坐在學校馬路旁的雜貨店裡注視着來往的行人。我期盼着從中發現我的母親。
第四章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幻想終於漸漸破滅。我越來越等不及了。我想:「噩夢或許只有自己才能結束吧?」我開始儲蓄我的每一分錢。
我很走運,在一個下午,我看到一個行人路過。我看他很眼熟,於是追上去。果然,他是我們村的全興叔。他看見我時,很驚訝地問我怎麼在這兒。我告訴他我現在就在這兒上學。每天我都在這個雜貨店等母親來接我。全興叔拉着我走進店裡買些吃的東西坐了下來。他告訴我,我那次一走,誰也不知道我去哪兒了。母親回來後,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個月。我聽了,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連聲央求他帶我回去。全興叔想了一會兒,為難地嘆了口氣。我問他為什麼不願帶我回去,他不說。我又求他,他仍不答應,我也沒有辦法。
我當下里從作業本上撕下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封很不合規格的信。
「媽媽,我XIANG你,我LI開你已經九十七天了,我很不開心,書也念不好。你快來接我吧!」
我把信交給全興叔,讓他給母親帶去。全興叔這回答應了我的要求。他臨走時,我再三囑咐他,千萬不要拿我的信當廁紙,千萬不要!全興叔沒有說什麼,只拍拍我的腦袋便走了。
我等了一個星期,卻杳無音訊。
一個小孩子的耐性是極度有限的,我再也無法等下去了。
那個夜晚,皓月當空,我帶着我積攢的三元二角七分錢踏上了出逃之路。在月光的照耀下,我一步步地向前走。月光照在地上的顏色是慘白色的,加上黑夜作為底色,有些駭人。我有點害怕,但我的腳步依然堅定。
我並不十分清楚到底該怎麼走,只是依照從前的記憶往前走。我的頭腦中並沒有任何清醒的指示,只是知道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在天亮的時候,我已經沿着一條大路來到了縣城。我四歲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裡,依稀有些印象。我花兩角錢買了幾個包子以後,又繼續往前趕路。路過一個理髮店的時候,我剃了一個光頭,又把上衣給脫了。我想,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認得我了,也就不會在路上被那個叔叔的熟人認出來了。
我依然向前走,走着,走着,越走越覺得陌生,越走越心慌。我去問路,別人問我要去哪裡。我只知道去周家村。但是,光我所居住的那個鄉就有六個周家村。
我只能一個一個地找。一天過去了,夜晚再次降臨。我很累,在河堤上走的時候,一不小心,失足滾了下去,掉進了河裡,然後是不醒人事。我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醒了過來。我被河水衝到了岸邊。我的涼鞋被衝掉了一隻,手裡的上衣也不見了。全身只剩下一條短褲和三元錢,有七分錢硬幣被水沖走了。然而居然沒有死。
我全身軟綿綿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我看見一個牧童走了過來。我問他最近的周家村怎麼走。他好象沒有聽見我的話,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手裡的三元錢。
「你把錢給我,我就告訴你。」他向我提出條件。我給他一元錢,他搖搖頭。
「全部。」他面無表情地說。
「兩塊,行嗎?」我緊緊地賺着手裡的一堆角票。他搖搖頭。
「該告訴我了吧。」我咬咬牙,心一橫,忍痛把三元錢全給了他。
這個牧童是天下最壞的牧童,他拿了我的錢一溜煙就跑了。「我是騙你的,笨蛋!噢……」
我提起腳去追,兩眼昏花,沒走幾步就摔倒在地上了。再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跑遠了,哪裡還追得上。我氣得快發瘋了,心裡也後悔得要緊,後悔自己怎麼那麼蠢,這麼容易就上了別人的當了呢。我把怒氣撒在牧童留下來的那頭牛身上。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腳,但它好象毫無感覺,用它那粗粗的尾巴撣了我一下,便悠然自得地吃它的草去了。我的眼淚自己掉了下來,連一頭笨牛都欺負我。我一邊流着淚一邊爬上河堤,毫無目的的往前走。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字,「餓」。我甚至想到自己會餓死在這兒。
我模模糊糊地前行着,仿佛行走在生與死之間。
黃昏又再次來臨了,我又看到了西天的那一片美麗的晚霞。我又看見母親在那晚霞里,她這次正在鋤地。我有氣無力地伸出雙手,喚一聲:「姆媽……」我多麼希望這是真的,我多麼希望母親能回過頭來將我抱在懷裡,讓我靜靜地睡去。
母親居然真的轉過頭來看我,她顯得很驚訝。她緩緩地向我走來,一步一步。每步我都可以感覺得到——大地在顫動。我感覺到這似乎是真的。
母親一步步走近。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已經可以,可以感覺到母親的呼吸了,短促、急切、真切!
「虎……-」母親一聲驚叫,鋤頭掉在地上。她沖了過來,一把將我攬在了懷裡。真的,居然是真的。我稀里糊塗真的,真的回到了母親的身邊。母親抱着我,我也抱着母親,緊緊地抱着,我害怕母親在我鬆開手後就又回到了晚霞里去,就像神話故事裡一般。
「虎子,是媽媽。」母親顫抖着流着淚說。
「姆媽……」我也流着淚叫着母親。
「是……」母親哽咽了,說不出話來。
奇蹟,這應該算是一個奇蹟吧!是我的感覺將我又帶回到母親的身邊。
我全身立刻軟了下來,我倒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將我抱了起來,抱在懷裡。我靠着母親的肩膀,閉上眼睛躺在母親懷裡,再也不想動了。我告訴自己,終於,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一切從此又會回到從前那樣了。
「姆媽,以後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你要看好我,再也不要讓人把我搶走,好嗎?」
「……好。」母親遲疑了一會兒,答應了我。
當我和母親一起回家的時候,全村人都圍上來看。在他們看來,一個小孩是不可能獨自從數十里外跑回來的。我幸福地躺着。進了屋,我躺在了床上,享受着母親那久別的呵護,絲毫沒有精神去理會那些驚訝不已的人們。很快,我就睡着了,在母親的歌聲中,在母親的懷裡。我知道,現在終於結束了,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那時死於夢裡是我這一生最完美的結局!
但是,可惜我沒有。深夜,一群人如狼似虎地闖進了房子。一個人不由分說的將我從床上抱了起來。我醒了,母親就坐在我的身旁。我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肩膀,「姆媽……」母親轉過身去,一言不發。那個人則拼命地拉着我,我的力氣漸漸的快用盡了。「姆媽!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我居然指責起我的母親。母親依舊背過身,一言不發。我沒有力氣了,我的手不得不鬆開,我心中的怒火再也無法遏抑。「你這個騙子,你不是我姆媽。你騙我!你騙我!你是個騙子!」我瘋了一般在母親的左肩上深深地咬了一口。「我不是你媽媽,我是個騙子,你還跟着我幹什麼!」母親使勁敲打着床沿,聲嘶竭力地喊着。爾後,她又撲上來抱着我,哭着撲出來抱着我。
「虎子……」這仿佛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別人這樣叫我。我的名字從那時起開始叫白揚。
這次,我又換了一個地方。他們要我稱他們為伯父、伯母。半年之後,我用磚頭打破了一個喊我「野崽子」的人的頭。我又被迫遷移了。在我用八年讀完六年小學的過程中,我一共換了十三個地方。我從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一年以上。四處流離對於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我在這流離中也麻木了。
八年中,我漸漸的明白了很多的事情。我明白了原來我稱之為母親的人其實並非我的親生母親,而只是我的養母。我是一個不應出生的人,是一個已婚男人和一個未婚女人苟合之後生下來的野種。我生下來的時候,僅僅哭了一聲,便被人捂住了嘴巴,連爆竹也不敢放。
第三天天蒙蒙亮,我就被人挑着出了門。一塊石頭壓在扁擔的前端,為了保持扁擔的平衡,我被放在了扁擔後端的簍子裡。在走了數十里後,看到一個人在路旁放牛。在這個早晨,這個女人成了我的母親。而我的那個親生母親則在身體養好之後一走了之。至今,我仍不知她的下落。我也從未想過要去尋找她。在我看來,她只是充當了命運的幫凶——一個將我送到這罪惡世界受罪的途徑而已。我並不認為我應對她感恩戴德。無論當時情況是怎樣,我始終堅信,在她遺棄我的那一刻,她就應該預料到我同樣會遺棄她。既然是這樣,我又當如何去留戀她呢?
我的父親原來也並不是那個善良的泥水匠,而是一個頗有些財勢的商人。也就是我四歲那年所見的那個中年男人。八年來,我的生活都是靠他保障。偶爾,他也會見見我,每次他都仿佛造物主般高高在上。我每次與他一起時都覺得十分壓抑,表現出來就是拘謹與恭敬。而他卻十分滿意我的這種表現。
十四歲時,我考上了縣城的一間初中。
到了初中,父親讓我自己選擇,是住校還是寄居到另一個親戚家中。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一個人生活要自己照顧自己,當然很辛苦,但是我願意。我討厭讓莫不相識的人照顧我。與其如此,倒不如自己照顧自己來得乾淨。至少,不用再看到別人施捨的眼神。
父親對我的選擇表示十分驚訝。他對我的自理能力十分懷疑。他不同意我的選擇,準備將我寄宿在一個親戚家中。我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滑稽異常。既然已經決定了,又為什麼要惺惺作態的讓我自己選呢?我諷刺地提着臉上的皮肉微微動了動,「隨便。」
父親也許被我臉上詭異的笑嚇到了。最後,他破天荒地做出了讓步——答應讓我住校。
開學沒有多久,我又抽空回了一次那裝有我所有的童年與快樂的小村莊。
我再次踏上了這條道路,這是我當年出走的路線。我依然如同當年般,並不有意地揀路,只是隨意地往前走,仿佛散步一般。
六年了,它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村莊與屋子都是。只不過,已經沒有人認識我了。
屋子的門是關着的,結上了蜘蛛網。他們搬了。
我在門前徘徊,走過來走過去,但是沒有什麼人注意我,大概這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人注意了吧。
我想着過去。母親在揀菜,我和大哥大姐在一起玩,我撒嬌着俯在母親的背上,「媽,等我將來長大了,一定蓋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給你住。」
「你啊,就會吹牛。」母親轉過身了,刮我一個鼻子。
「不是哦,我說得可是真話。」我認真起來。
「好,好,虎子長大蓋大屋給媽住。」母親笑着哄我道。這樣,我才滿意,「就是嘛,我可不是吹牛,我虎子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想着,我想笑,卻哭了。
就這樣,天便漸漸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