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 第4章
撒冷
我想認他,抓住他的手,對着他流淚,問他這許多年都是怎麼過的。但是,我沒有。
「認了,又如何呢?無非是哭一場。何必將花這麼多年才忘卻的傷心重新勾起來?」
「爺爺身體還好吧。」我沒有答他,卻問起他來。
「呵呵,不行咯,老了,棺材都做好了。就等着蓋一堆黃土了。」外公笑笑,說。
「煙可要少抽些,旱煙對身體很不好的。」我指着他的旱煙袋,說。
「有什麼不好?生死都是命,怨它做什麼?」外公說着,抗議式的深深吸一口煙。
我無奈的笑笑。
「我走咯,該吃晚飯了。」外公說着,將雙手交叉到身後,他見我還沒有動靜,於是又說,「年輕人,你也早點回去吧。要不然家裡人可念着呢。」
說完,外公就自己悠閒地踱着步子,走了。一邊走,一邊嘴裡還念叨着。
「玩要玩,天黑了,就該回家了。你看,天上的鳥到天黑了都要回巢呢。人啊,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都得記着回家。家裡人要念叨的啊……」
我不知道外公的話是不是說給我聽的。他好像更加像是在自言自語。隨着他的身影的漸漸遠去,他的聲音也漸漸稀落,直到最後完全消失了。
我於是也動身離開了。
我離開了這個讓我魂牽夢繞的村莊。
第五章
離開了,我最終都還是離開了這個村莊,從此再沒有回去過。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自此結束了。
在此同時,我的中學生活已經全面開始了。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姓敖的女老師。她只有二十二歲,剛剛從大學畢業,是一個年輕而有活力的老師。她教我們語文。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她了。她有着孩子一般的笑容,尤其是當她的學生能夠很好的回答她的提問後,她那一瞬間的微微一笑,更是動人至深。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看她,反正她的每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我心曠神怡。
但是,她對我對她的特別的喜愛,並沒有什麼察覺。她仍然把我當普通學生一樣一視同仁。我感到有些委屈。我覺得她應該多注意我,多給我提問,多對我笑才對。於是,我有時會故意做一些小動作,故意裝作瞌睡,故意裝作無精打采,希望能夠籍此得到她特別的關注,然而除了偶爾的幾次以外,我都失敗了。而那偶爾的幾次,也是她嚴肅的批評我。
我的情緒於是日益低落起來,甚至有些沮喪。
直到有一天,敖老師因為一篇作文而對我特別注意起來。我至今還記得那篇作文的名字就叫《我的理想》。
那天中午放學後,我被敖老師叫到了辦公室。進了辦公室,我看見只有敖老師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她指了身旁一個凳子說:「坐吧。」待我坐定後,她抽出我的作文本,指着那段用紅筆劃了記號的文章問:「這是你自己親自寫的嗎?」
我看了看。
「理想?我鄙視這個荒謬的詞語,我憐憫信仰它的人。它只不過是一個弱者遭人欺凌時理直氣壯地幻想自己將會變得強大罷了。」
我點點頭,「是的。」
「啊?」敖老師驚疑地看着我。「你--你怎麼會寫這樣的文章?」
「我下次再也不寫了。」我以為她在責備我,忙解釋說。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文章寫得很好。只是,你……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從沒有過理想嗎?」
「--有,」我稍遲疑了一下,回答說。
「是什麼?」敖老師關心的問。
「做一個建築家。」我說。
「那現在呢?」敖老師又問。
「……沒有了。」有些遲疑,但我最後還是回答了。腦袋也有些羞澀的耷拉了下來。
「你爸爸呢?」她又問。
「在外地,我們很少見面。」我說。
「你媽媽呢?」她這個問題幾乎難住我了。
「……死了。」我的雙手緊緊的揪住自己的褲子,冷冷的說。
敖老師驚愕地望着我,說不出話來。
在往後的日子裡,敖老師終於對我特別的關心起來。她經常會單獨找我談話,不僅是學習,日常生活也是同樣的關心。而我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等到這夢想已久的關懷真正來臨的時候,卻會感到有些恐懼,甚至開始有意地要疏遠她一些,不願與她親近。少年時我的心,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明了。
不過,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我一直默默地努力着,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全班前列。說來可笑,我只是為了看到她的讚許的目光,所以才願意付出種種的努力,我不能忍受她對我出現失望的目光。我希望自己在她眼裡是最優秀的學生。正是這種幼稚的虛榮心支撐着我在整個初一不作他想,一心向學。
時間就這樣波瀾不驚的匆匆而逝,我升入初二。而災難也隨之悄悄來臨。
我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我染上了一種可怕的皮膚病--疥瘡。這是一種會讓人全身生滿毒瘡的皮膚病,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噩夢。
剛開始,只是一些小小的毒泡在手指與腳趾之間出現。稍稍有些癢而已,我並沒大在意。很快,病情就開始急速惡化,泡泡擴散到全身。我在開始時,使盡全身解數,試圖靠自己來解決。結果是花完我僅有的那一點積蓄之後,病情的惡化程度絲毫沒有減慢。泡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流的毒水也越來越多。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患了這種可以傳染的看起來近似麻風病的皮膚病。我穿上了厚厚的衣服,還戴上一副白手套,所有可以遮住的地方都被遮住了。而這時尚是很炎熱的初秋。每個同學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神經病?」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毒瘡很癢,我不得不經常用手去抓破或者擠破它們,數量達到每天數十個。毒膿流遍全身,讓我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夜裡全身奇癢,久久的無法入睡。而且,我為了不讓同室的人發現,不得不每天半夜才回宿舍睡覺。早上又不得不在所有人起床之前離開。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一個月,我被折磨得身心憔悴,更被身邊的人視為異類。我終於無法忍受了,我想我必須找人幫忙了。
但我沒有去找我的父親。雖然只需一個電話,但我沒有,我不想看見那張自以為是上帝的臉。我跋涉了十幾里路去找一個曾經寄居的親戚家,我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在我曾經寄居的十三個親戚中,他們是對我最好的。
結果是最後他扔給了我十塊錢,讓我在深夜裡獨自一人離開了他家。我出門後,聽到後面「嘭--」的重重一聲。
我於是不得不獨自一人在黑夜的回校的路上探索。
黑暗!黑暗!黑暗!我的雙眼只能看見黑暗。而我卻要在這黑暗中獨行。我甚感悵然,幾乎落淚。
當我路過一片墓地時,看見鬼火在閃爍。我走進墳地去,一點也不害怕。我摸着墓碑,想着住在墳裡面的人,他們可比我舒服多了。我突然心中閃出古怪的念頭,心想,乾脆找一條縫隙鑽進去算了。
我坐在一個墳堆上,看着鬼火一閃一閃,這若隱若現的光芒讓我的心稍感安慰。坐了好一會兒,連鬼火也全滅了。一切恢復原來本色。儘管我穿着厚厚的衣服,仍感陰冷異常。我想起老人們說的,滿臉腐肉的骷髏會突然鑽出棺材把人拖進去作伴的故事。剛才的無所畏懼的勇氣馬上消失無蹤。
我猛的站起身,飛快的離開這塊墓地。在奔跑中,耳邊「呼呼」的風聲顯得那麼鬼魅,好像幽靈如影隨形一樣在追逐着我。啊,仿佛他的恐怖的爪子已經摸到我的衣裳,不然我的背怎麼會那麼陰冷?
我死也不敢回頭看,只是跑得更加的快了。一直到我絆倒在一條陰溝里。當我爬出來的時候,發現少了一隻鞋。我於是想起了小時侯的那次出走,那時侯我掉進的是一條河流。於是我又抬起頭看着天空。依舊是黑色,漫無邊際的黑色。
我依然看着,傻傻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依然看不見一絲光,連幻覺也沒有。我跌坐在雨後泥濘的地上,將另一隻腳的鞋踢向這黑暗,然後大聲的嗚咽了起來。我的嗚咽的聲音被這茫茫而又空曠的黑夜輕而易舉的掠去,不留下一點痕跡。
哭了許久,哭泣使我覺得舒服了些。我於是赤着腳繼續趕路。很久之後,我才又回到縣城,天依然是黑的。中國的縣城住戶大都是介於農民與市民之間。他們仍然習慣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傳統。
萬籟俱靜,空無一人。在街上,看不到一個人,我仿佛是這個小城鎮第一個兼職流浪漢。
而我更深的體會是,全世界的人好象都一夜之間死光了。偶爾有一兩盞僥倖亮着的路燈發射出朦朦朧朧的光,好淒涼的光。我的影子被它拉得長長的,像一隻孤魂野鬼。
我又累又餓,而初秋的夜原來是這麼冷。我發現自己雙腿在打顫,我每走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我終於倒下了。
當我在黑暗中前進的時候,對黑暗的厭惡驅使我向着有光的地方前進。但當我好不容易見到光時,卻是這樣一縷充滿淒涼、毫無希望的光。我的心中頓時充滿迷信的概念。我認定這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我於是萬念俱灰。在那一刻,我找不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生與死的概念也模糊了。好象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分明的界限。
我想到了死,我覺得它好像不是那麼可怕。原來死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艱難。
我倒下了,倒在大街中間。我安靜地躺着,除了偶爾為了舒適而調整一下姿勢之外,我一動不動。我覺得很充實,我在等待,等待着一輛大卡車開過來,從我的身上壓過去。最好就壓在腦袋上,雖然要腦漿迸裂,死得難看些,但也夠乾脆。等着,等着,我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快黎明時,我被清潔工的掃把打醒了。他就像驅逐一隻狗一樣將我從路中間趕開,一點面子也不給。要不是我跑得快,我的屁股上還會多挨幾下。
當我狼狽地小跑着逃開時,我從那清潔工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當時的形象。他的眼中除了不屑之外就只有蔑視了。最後他甚至不屑於看我了。我突然醒悟,我原來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廢物。簡直是這世界的累贅。我的那曾經要靠自己雙手開創自己新命運的豪情壯志全讓那一掃把打得魂飛破散了。我驚奇地發現,我能力的極限就是在躲開掃把時動作快一點,少挨幾掃把。
這一日清晨的陽光非常之燦爛。陽光溫柔地披在我的身上,仿佛向我宣揚生命的光輝。白天,讓我失去了黑夜死的勇氣。
我就這樣一副叫花子的打扮回到寢室。我回到寢室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雙鞋子,而是去找那張父親留給我的印有電話號碼的紙片。我拿着這張紙片跑到一間雜貨店,拿起公用電話,撥下了紙片上的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通了,話筒里傳來的是當年那個譏笑我的女人的聲音,我對她的聲音出奇地有印象,一聽就聽了出來。我不情願地喊了一聲「媽媽」,她無奈地應了一聲。我不想和她做太多無聊的會談。於是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了我現在的窘境,並向她詳細解釋了我的要求--五百塊。她滿口答應了。目的一達到,我就不再想和她多說半句了。但由於禮貌,我不得不強忍着噁心,又和她寒暄了幾句才掛電話。
我又一次開始等待,我的人生總是充滿等待。我在等待中煎熬着。我不敢見人,我必須設法避開任何可以避開的人,尤其是敖老師,我發現她在有意的搜尋我。
我注意到奇怪與嘻笑的眼光日益在我身邊增多。我有如喪家之犬。
第六章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缺乏勇氣。我既然可以在幾歲時便用磚頭將一個高我一頭的人的腦袋打破,鮮血直流,以至於大人們和小孩一樣哭泣,以為他已經死去。那麼,我又怎麼會認為自己缺乏勇氣呢。然而當我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尊嚴的時候,怯懦卻不期然的出現在我的腦中與心裡。
尊嚴,這樣一個東西本來只是虛無飄渺的一個一無所用概念而已。六歲以前的我,對它完全沒有感覺。
但是現在,關於它,我卻已經有了一個頑固的信念。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何時形成這樣的觀念的。我所有固執的勇敢都因我對尊嚴的堅持。我活着毫無目標,仿佛風中的水草一樣,風吹到哪裡便飄到哪裡,並沒有什麼一定的方向,很是隨意。倘若硬是認為人的生存必定是要目標支撐的,並且硬要強加給我一個目標的話,那麼我只有選擇保持尊嚴了。這是一項無比單調的工作,但它卻在時光匆匆的過往中維持了我信念,心態,性格的和諧統一。使我不至於墮入完全病態,分崩離析的境地。
然而,現在全世界似乎都要對尊嚴,這仿佛已經是我一切的的基礎的東西開戰了。並且下定決心不將它徹底摧毀決不收兵。我沒有足夠的狂妄也沒有足夠的漠視來對抗所有人的蔑視。既然如此,我的失敗於是成為必然。於是我所有的勇氣消散無蹤。
但是,沒有人可以指責我,也沒有人應該指責我。儘管我那時實在只是在自己幼稚的世界裡自怨自艾,這種對於世界與對於自己乃至對於命運的怨恨,只是因為我對世界,對自己,對命運還不是真正了解。儘管所有的天大的悲苦的感受,如同所有天大的幸福一樣,都只是我自己編造出來滿足自己自戀欲無聊感覺而已。然而在我看來,我仍然不應被指責。相反,我倒覺得善良的人應該給予我關懷與同情才對。
因為那時,我正在學校後面的池塘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對着夕陽飲泣。
我經常曠課,一個人跑到學校的後山。後山後面是一個池塘。我揀來一堆石頭,將它們一個個扔進池塘。「咚,咚,咚,咚」一聲又一聲,是石頭打在水面的聲音。
我喜歡聽這清新的聲音,這仿佛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喜色,我與它相依為命。有時候,我會在那裡待上整整一天,從從早晨開始,直到夕陽西下。
我又一次看到晚霞,它依然當年一般艷麗。但此時的晚霞里已經看不到養母了。我仍然想她,那次分別後,我再未見過她。多年的四處流離使我對於她似乎已經淡忘了許多。但此時此刻,我最希望出現在我身邊的仍然是我的養母。多年來,我一直都是如此。我仍然相信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在任何時候將我救出苦海的人。我相信她有這種魔力。
我又開始哭泣。我似乎過於迷戀哭泣了。但是,哭泣讓我找回一些勇氣。這勇氣支撐着我等待。
夕陽之後是黑夜,這一夜沒有月亮。我一個人獨自坐在這黑夜之中,原本清脆的「咚咚」聲在這黑暗中竟顯得悲哀起來,有些像一個嬰兒的嗚咽。想着我現在的可悲的處境,我長嘆不已。
到了半夜,我才回到宿舍。所有的人都睡了。我脫掉鞋子,沒有脫衣服,連襪子都沒有脫就爬上床,趴在那兒。周圍很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的腦子很亂,我不安地打了個轉身,宿舍對面的路燈剛好將一縷光線投入我的眼睛。
不知道這一線光線使我的頭腦中發生了怎麼樣複雜的化學反應。突然,我想到了我的父親。
我想,我雖然沒有和他見過幾面,但我的生存某種程度上是他的恩賜。我們沒有說太多話,但他或許是個好人吧?他或許是愛我的吧?
這一夜,我突然對我的父親產生極大的好感,並因而衍生出強大的依賴感。我逐漸明白一個弱小的自己若想在這殘酷的世界活得好一點就必須依靠他--我的父親。而我對他的依靠也並沒有任何值得指責的地方,我是他的兒子,親生兒子!而從前他對我的拋棄應該也是有苦衷的,而且他也不能算拋棄了我。在我四歲時,他曾接我過去,是我自己不爭氣,沒能討他的喜歡。而這六年來,他一直為我提供着生活保障。我是不應該痛恨他,指責他的。我應該愛他,因為他不僅是我的父親,更是唯一一個愛護、保護我的人。想到這裡,我開始內疚,並開始指責自己曾經對他的漠然來。
這一晚,我睡得十分安祥。因為我終於在這現實中找到了一個可以依賴的對象,我的心裡塌實了很多。我開始發現原來等待也並不是想象中那麼漫長,那麼難熬了。
終於,我的等待有結果了,是一張匯款單。我欣喜若狂,更加堅定了我那一晚的信念。匯款單旁的附言上寫着「生日快樂!」這時,我才記起原來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感動了,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我的父親顯然是關心我的,他居然還記得我的生日,這連我自己都幾乎忘了。
感動維持的時間並不長。當我看清匯款單上的數字時,我臉上的感動僵住了。上面赫然寫着「叄拾圓整」。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我傻傻地站在那裡,很多事情我一下子沒有弄明白,我的腦袋好像被漿糊粘住了一樣。任何一個簡單的思維對於我都成為不可能。我迷惑地看着每個行人。我的手不知不覺中鬆開了,匯款單被一陣風捲走,飛出很遠,很遠。我懶得去追。接着又來一陣風,匯款單飛得更遠,遠得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我並沒有絲毫的感覺,只是懂得往前走,往前走。我的雙眼只是看見一片白茫茫。走了沒幾步就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腦袋碰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我懶得爬起來,也爬不起來。我任憑自己趴在這被太陽烤得熾熱的地上。我感到腦袋上有什麼東西在流。過了一會兒,那東西流過我的眼睛,我看見一片鮮紅。路人漸漸圍了上來,看着這個滿臉淌血,趴在地上起不來的少年。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快樂地議論着。而我只聽見自己細細的無力的聲音:「爸爸--」
我沒有選擇自殺,痛苦的生命不得不繼續。之後的日子,我的最後一個所謂希望破滅了。我的心中再沒有什麼幻想。這樣反而好些,我反倒覺得安詳了很多。我想我既然沒有死,那麼就只有和這可惡的命運折騰到底了。我要與它互相折磨,直到有一天它興趣索然地離去。
我和命運就是這樣僵持着,幾個月過去了。
我發現疥瘡似乎漸漸都厭倦了我,它好像正在準備離開我,我有些高興。我仿佛就要去的最後的勝利了。然而我低估了厄運的耐心。
那是一個下午的課間。因為實在太熱了,我無意中取下了一隻手套。我的同桌不經意看見了我那隻取了手套之後顯出瘡痍本色的手。他嚇得眼睛瞪得銅鈴般,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後,他才像一個女生一樣驚叫着彈開,「離他遠點!他有疥瘡!」頓時,全班同學都洪水一般地逃到了教室後面。每一個人都用極其厭惡的眼神盯着前排的我,還有人竊竊私語。情況太突然了,我那冒汗的腦袋一時間想不出半點主意來應付當前的情況。正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喊出一聲:「滾出去!」繼而是全班人的響應,「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整齊而有序,仿佛一個訓練有素的合唱團。
我已經不需要再想了,我明白怎麼做了。我默默地站了起來,戴上手套。然後,像古羅馬的麻風病人一樣,在眾人的唾罵聲中被驅逐。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走出教室。在我的一隻腳踏出教室門口時,教室里是一陣經久不衰的鬨笑聲,他們在慶祝他們團結努力下所取得的勝利的碩果。
我低着頭,一言不發。和完全平時不一樣,我並不覺得羞辱或痛苦。我覺得這和喝下一杯白開水沒有任何區別。我的那一顆心的最後一絲血色也被擠得乾乾淨淨,我不再有感覺了。我低着頭在走廊上走着,迎面撞到一個人。我抬頭一看,是敖老師。「你怎麼了?」她問我。「沒什麼?」我對着她輕鬆地笑笑,說。「教室里怎麼了?這麼吵。」她又問。「快活唄。」我笑出聲來,她居然會問這麼沒有水準的問題。「快活?有什麼好快活的?」敖老師的臉上儘是疑惑。「很多事值得快活的呀!」我繞過敖老師,一邊走一邊回答她說。我感覺得到敖老師從我的背後射來的一束迷惑的目光。我突然更加願意將它想象成一支陰險的毒箭。
我走在回寢室的路上,路上很靜。我坐在操場旁的階梯上,周圍很靜。我發覺身邊的世界很美。花剩得不多,也不鮮艷,但朵朵都開得那麼端莊素雅,很是耐看。草,是一片片綠油油的,充滿了生機。空氣,也是如此的乾淨、清純。天空是蔚藍、蔚藍的,藍得如此的漂亮、無邪。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動人,從所未有的美好動人。我有些依依不捨。
我回到宿舍,找了套最漂亮的衣服,洗了澡之後換上。我在洗澡的時候,讓冰涼的水滋潤着我的每一寸皮膚。我享受着這種快樂,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
換好衣服後,我安靜的坐在床上。拿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我的的確確,真真正正地愛着這世界!」
一塊刀片停留在我的手腕上,然後和我的皮肉一點一點的接近。這是一塊質地很好的刀片。我曾經用它輕而易舉地割斷一根橡皮管子。
血,汩汩地從皮肉里往外流。我靜靜地看着。血流過手腕,滴在床上,一滴,兩滴,然後化開,變成一灘,兩灘。我暈了過去,我終於死成了。我很得意,我終於鼓起勇氣走上了這條唯一的通向快樂的路。
不知過了多久,我來到了陰間。我眼前是一個全身着白的小鬼。「我能不能上天堂?」我問她。「你還沒死呢,小鬼。」她輕柔的回答讓我十分失望,我寧願聽到的是惡狠狠的小鬼的聲音。我轉過身去,嘆一口氣,想不到這樣都無法逃脫厄運的魔爪。我反抗它的最後一招也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