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袖天風 - 第2章
拉棉花糖的兔子
葉青霄的三叔葉謙在外任官多年,如今瓜期已屆,磨堪期滿,喜遷為京官,近日回京。葉家祖母盼兒心切,叫孫子去迎一迎叔父。
出門前葉青霄的母親又提點他莫要失禮,葉謙此番回來還帶了新婦。
葉謙原是鰥夫,半年前議親,娶了任職地一寡婦徐氏。徐氏膝下還有個女兒,尚未出閣,也會一同上京,故此相迎時要注意有女眷。
葉謙在岳家成的親,他的繼室與繼女葉青霄都未見過,不過,徐氏之父徐景山也有功名在身,因葉謙欲續娶徐氏女,葉青霄的祖父便找到了徐景山所著的文章。
葉青霄在祖父那裡掃過幾眼,觀其文如睹其人,只覺徐先生才情富瞻,品性澄淡,想必教養出來的子孫亦有沾馥。
葉青霄出門,恰好遇到二叔葉訓回來,兩人打了個照面。
「二叔。」葉青霄問了聲好。
葉訓耷拉着眼皮上下掃了他一眼,語氣微妙地道:「出城去?」又打量那幾名家僕,默數後哼哼道,「只帶五個人?呵呵。」
葉青霄故作不懂,「祖母讓我提前守着。」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二叔三叔不睦,他這個做小輩的怎好搭這話。
好在葉訓也不指望葉青霄說出什麼來,踱步離開了。他一想到老三續娶之婦既非名門望族,又無萬貫陪嫁,不過是個窮鄉僻壤的寡婦,心中就有些暗自痛快。
葉青霄只在這裡稍微耽擱一下,趕緊打馬往城外去了。
……
葉家本是算好了腳程,叫葉青霄提前去候着,誰知他才到驛站,便見裡頭出來幾輛車,打頭一個僕從面孔熟悉,只一下他就辨認出來是當年隨葉三叔出門的管事。
那管事也依稀認出葉青霄,急急叫馬夫催停了車,「四少爺!」他欣喜地回頭,「老爺,是四少爺!」
下一刻,葉謙撩簾出來,葉青霄也翻身下馬,叔侄二人久別重逢,俱是激動不已。
葉謙受了侄兒拜見後,拉着他的手回憶舊容,上次他見到葉青霄時,這孩子還在治學,如今已輾轉兩個衙門,難怪沉穩許多。
葉青霄尚有疑惑,「叔父怎麼這麼快就到了?我算着應當還有一日,如此倒是險些錯過了。」
葉謙一聽,呵呵一笑,指了指他們的馬車,「其實我來時還耽擱了三四日,是我那女兒找到個巧匠,給馬車的伏兔與當兔都改形制了,再將車輪包上革,叫我們腳程大大加快,又更為穩當。」
如此聽來,要不是葉謙先前耽擱,早便到了。葉青霄仔細一看,順着車軸放置的伏兔,以及外側的當兔形制都與常用的有些改變,更加長也更加堅固。
似這般的改動,葉青霄上月在京中也看到了,是軍匠首創,按理說不足一月,傳不到章丘那麼遠的地方,難道是章丘那個匠人與其冥冥間神思相通?
這不過是小小改動,念頭一閃而過,葉青霄也未在意太多。
這時,馬車上又下來一名婦人,體格纖巧,掀開帷帽後露出了一張柔美的面龐,雖有一定年紀,卻不失韻致,正是葉謙續娶的妻子徐菁。
葉青霄聽說這位嬸嬸比三叔還年長一些,從外貌上倒是沒有任何痕跡。
徐菁先前便聽到管事喊四公子,這時先吩咐婢女去後面的車架請姑娘,他們相遇得突然,毫無準備,後頭怕還不知道。
待徐菁走過來,葉謙為她介紹,「這是我大哥家的幼子青霄,當年蔭補了主簿,又進士中第,如今在大理寺差遣。」
葉青霄忙稱呼嬸嬸,徐菁也溫聲應了,微微笑道:「蔭補授官後還能苦讀登第,可見侄兒勤勉好學,卓爾不群。」
葉青霄輾轉大名府與大理寺,也算練下一些眼力,這位新嬸嬸只三言兩語,但柔和文雅,相處起來很輕鬆。還有就是,他雖不便直盯着嬸嬸看,掃過去總覺得嬸嬸有些面熟,就和在哪裡見過一般。
再看後面,去通報的婢女所站的車,帘子動了動,一隻手將帘子撥開,那手指白皙纖長,指尖透着粉紅,煞是好看。想是徐菁的女兒要下來了。
忽然聽得一陣急促的鈴聲,他回過神來,「馬遞。」
他們還在驛道上,這鈴聲是軍士往來傳重要文書時才會搖響的,為的就是提醒行車避開和下一站交替之人提前準備。一聽聲兒,車夫都趕緊將車架挪開一些。只是好幾個是章丘人,沒應對過這樣局面,難免有些慌。
葉青霄見他們手忙腳亂,趕緊也上前搭把手,馬遞疾如飛電地掠過驛道,後頭那駕車不知何時到了近前,因為轉彎太急,竟是有些不穩,向旁傾了傾。
徐菁的女兒先前便停住了沒下來,這時車身一動,一隻手猛然探出來扶着車門,身體也滑了出來,引得徐菁驚叫了一聲。
僕從們急急扶車,葉青霄也下意識一手扶車,另一手想去托一把妹妹。
只是車上人一抹纖細身影躍下,頭上垂着半幅紫羅的帷帽並不影響她的動作,也無需葉青霄的助力,穩穩落地,淡青色的提花羅裙裙擺被風吹動,盪不起多高,便被腰間垂下的玉環壓穩。
葉青霄稍稍一愣。
對方似乎對自己大膽的舉止也有些不好意思,退一步輕聲道:「失禮了。」
這聲音柔和綿軟,帶着一些南方腔調,甚是好聽,只是葉青霄總覺得有幾絲熟悉,大約和他相識的人音色肖似吧,但他認識的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綿綿的言語。
葉青霄迅速搖頭。
「……小心些。」徐菁的語氣說不上責難,只是有些微擔憂,措辭更是含蓄。
葉謙則是不在意的樣子,說不定還覺得不錯,「揚波,來,認認,這是你四哥青霄。」
葉青霄心想。衝風至兮水揚波,與這新堂妹的性子倒是有些相符,綿軟嫻靜之下又有些活潑。
「四哥。」揚波乖巧地行禮,手指將要去掀帷帽,管事卻來道,「老爺,車架都扶好了,並無損毀。這會兒風大了,咱們回去罷?」
葉謙想到久別的家與親人,當即一點頭,「走吧,快些回去。」
揚波的手便縮了回去,這一瞬,葉青霄竟油然生出一點兒失望。
……
改制過伏兔與當兔後的車架比起舊式樣果然更快更穩,未時已到了皇城。葉青霄能看到,葉謙那車的帘子都掀開了——徐菁是頭一次來京師,一國之都的繁華豈是章丘可比,都城峨峨,往來商客摩肩接踵,面面酒旗招搖風中,宛如波濤般起伏。
從章丘帶來的僕婢更是不由自主左右張望,管事連忙約束,叫他們收心,免得撞了車。都城街上車水馬龍的,時有人畜相撞。
倒是揚波的車簾,紋絲不動,也許是累了,連京師熱鬧也顧不上看。
進了皇城後,葉青霄就打發家僕飛奔回去報信,待他們抵家時,已是府門大開。
僕婢們將箱籠行李抬進去,葉謙風塵僕僕,卻是要先攜妻子去拜見高堂,徐菁也有些緊張,她在車上便簡單拾掇了一下。
葉謙與徐菁攜手在前,揚波稍落後幾步。進門後葉青霄便時常去瞥揚波,這都進家門了,揚波怎麼還不摘下帷帽。被揚波覺察到,頭側了側。
葉青霄訕訕一笑,「……這個,在家中了……」
他說着也沒法續下去了,總覺得那話雖然沒什麼不對,說出來卻有點怪。
揚波領會了他的意思,輕聲道:「四哥,我摘了帷帽可好?」
葉青霄一時沒琢磨出來,為什麼要問他的意見,揚波話語中甚至還帶了一點莫名的笑意,也不知從何而來,他只下意識地答道:「啊?好……」
揚波腳步未停,只輕輕一抬手,摘去了帷帽。
紫羅隨着動作飄起,卻再也遮擋不住揚波的容顏。這確實是一張極為秀美的面龐,她有一雙瞳色稍淺的眼眸,淡漠處宛如含着積雪,淡紅的嘴唇猶帶一抹笑意,令五官愈發出彩。
葉青霄竟是心先砰砰猛跳了兩下,心魂一盪,然後才猛然發覺不對,將眼前人與某個名號對應上,霎時間驚恐的叫聲幾乎脫口而出。
這漂亮而熟悉的五官,分明是屬於一個他討厭極了、已經消失數月的人物,只是對方從未這般打扮過,他愣是用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自問:這是溫瀾吧?這他媽就是溫瀾吧?!
葉青霄眼前一黑,數月前判溫瀾的那句話如在耳畔迴蕩:去哪兒哪兒倒霉。
第3章
抵達
「祖父,祖母。」揚波屈膝俯首為禮,落落大方。
她上首是葉家的大家長,葉謙之父葉致銘,老爺子早年進士及第後,得陛下嘉許,輾轉姑蘇、江陵等地為官,可惜身體不佳,以刑部侍郎致仕,宦途到此為止。葉老爺子半躺在塌上,一旁側坐着的則是老夫人苗氏。
葉家也是詩禮簪纓之族,自然不會對繼女冷眼相待,兩位老人和藹應了。
老夫人早知道兒子還會帶個繼女回來,叫人在京中的頭面鋪打了時興的首飾準備送她,眼下看到揚波生得雪膚玉貌,與其母儀態也半點沒有擔憂中地方上來的小家子氣,東西送得就更舒心了。
葉謙這個繼室,是他自己休沐時偶遇,而後求娶的,家境普通,資妝也不豐厚。
好在老爺子隱退後以養生為主,為人也開明,老夫人更是憐愛兒子這些年身邊一直沒人照顧,只要他喜歡便好。現在唯一的一點憂慮也沒有,自然心下舒坦。
但老夫人心裡也有一絲疑惑,她打發孫子去接人,這時葉青霄回來後卻垂手站在一旁,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眉頭微皺,不似平日的開朗。不過眼下正是母子團圓,老夫人也沒多想,只覺大約法寺里有什麼難判的案卷。
葉致銘咳嗽一聲,老夫人立時默契地明白了意思,說道:「青霄再去盯着你叔叔院子裡打掃完沒,沒料想他提前回來了,好在前兩日便開始清理。謙兒和他爹說說話,我帶謙兒媳婦和揚波去看看那副首飾。」
葉青霄還呆了一下才應是,匆匆出去。
其他人出去後,只剩下葉致銘和葉謙父子。葉謙在榻邊坐下,小聲道:「父親,我打算明日便去考課院找同年敘一敘,看能不能打聽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謙回京,京中的缺多少人盯着,這一次磨堪,葉謙原本看準的是另一個位置,家裡也給他打點好了。誰知調令下來,一下遷到了京中,很快要去大名府任推官,簡直像是天上砸了個餡餅下來。
葉致銘方才說了許多話,已經有些沒力氣,虛軟地道:「考課院的人怕也不知道什麼,你這幾日都莫要出府會客,沉下心來等等,很快應該就會知道為什麼了。」
葉致銘宦海沉浮多年,雖然臥床已久,不問世事,對官場變動仍然有着敏銳的感知。考課院負責州縣官吏磨堪沒錯,然而與葉謙相比,還有更具資格的人。
葉謙喜任大名府推官,有了這麼一個資歷,甚至得了賞識,再放到州府上去謀個通判也不是不可能,未來可期啊。只是,葉致銘一聽到消息便覺得,這件事來得太過驚喜,就像有什麼人在背後推動一般。
父子兩人就此事絮絮低語起來。
……
另一方面,老夫人帶着徐菁和揚波去看了首飾,同是女子,她自然體諒徐菁還要梳洗,晚些得會見一大家子,便讓人引她們去葉致銘的院子裡了。
徐菁歸置箱籠,聽葉謙手下的老人介紹之際,揚波也進了自己房間,她此番只從章丘帶了一個貼身婢女來,不過十四五歲,名喚虹玉。
「我給姑娘要茶喝。」虹玉跑到外頭,找個婆子要茶。
「不知姑娘喜歡喝什麼茶?」婆子殷勤問道。新婦與姑娘在大家心中還很神秘,不過向來從喜好上便能推測幾分為人。
虹玉想了想,「我們姑娘沒有特別愛喝的茶,你撿團茶煮就行,沒有散茶也行。」
婆子愣了愣,心裡犯嘀咕,這還貼身婢女,怎一點也不了解主子,還沒有團茶散茶也行,散茶能是他們人家吃的嗎?其實就是團茶也有些露怯了……還是小地方來的呀,細處便顯出來了。
這倒是好伺候。她想着又看了虹玉幾眼,徐菁身邊跟着的婢女看着都穩重得很,這個小丫頭卻臉嫩得很,也不像經過事的。就這,還是姑娘唯一的貼身婢女,也不知怎麼選上的。
百思不得其解,婆子也只得去找些團茶。
虹玉回去之後,心裡還真有點反省,對揚波道:「姑娘,您喜歡喝什麼茶呀?」
揚波淡淡道:「有什麼便喝什麼,隨意。」
「方才我說姑娘沒什麼特別愛喝的,外面的婆子還很驚訝地看我呢。」虹玉一下鬆了口氣,不好意思地道,「我一想,跟了姑娘兩個月,也不知道姑娘喜歡喝什麼。」
這真是最好的主子了,她現在還記得,當時姑娘選人,只問了問各人的名字,說今日有虹霓,她名字里又有虹,就選了她。伺候姑娘的日子十分輕鬆,虹玉記得自己好幾次做事時睡着了,姑娘也沒說什麼。
「你把這些整理好,我去母親那兒。」揚波並不在意這點小事,吩咐虹玉整理她的私物,便出去了。
揚波出門才被幾步,就被人一把拉到角落,她屋邊就有小方塘,有假山石與芭蕉葉,折角處打外頭看不到。
葉青霄警惕地探頭看了看四下沒人,縮回來又瞧了「揚波」幾眼,差點沒氣死。
揚波回房後換了條方勝紋茜紅旋裙,整個人便更為光艷,這樣的距離,還能嗅到她身上清幽的花露香。
可「揚波」愈是眼波盈盈,葉青霄就愈是覺得眼睛都疼起來了。
院子裡還沒灑掃完,亂得很,自然也沒人守門,這才叫他進來了。他可是一腔怒火要發泄,先時在祖父祖母房中,他幾乎用盡了畢生的克制力,才沒當場揪住對方的領子……
他竟然真以為溫瀾辭任了,他就說章丘的工匠怎麼和京師的軍匠想法那麼一致,把伏兔和當兔改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