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春色 - 第4章

林家成

  張綺確實呆住了。

  剛才他沖勢太急,風吹起了他的帷帽,讓她看到了他的臉,看到了他的眸子。

  這是一張俊美到了極致的臉,那雙眼角略略上挑,含着幾分情意和嘲意,幾分說不出的疏遠和冰冷的眸子。

  只有一眼,她只來得及驚艷!

  不過,自身便曾美得妖孽的張綺,也只是驚艷,她的眼神始終清亮明澈,沒有痴迷。

  年輕人一怔,他很少見到這樣的眼神。

  慢慢的,他勾唇一笑,右手下移,他扣着她的頸,令得張綺與自己臉貼着臉。肌膚相觸,呼吸相聞間,張綺聽他低低地笑道:「小姑媚色內鮮,長大後定是一尤物。不久後我會來建康做客,到時令你侍寢,如何?」

  薄唇有意無意間,在張綺的臉上輕輕一觸,年輕人推開了她,策馬後移。

  他瞟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溫媼等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貴族氣十足的口吻,清潤地問道:「你們主子是?」

  不由自主的,溫媼三人恭敬地回道:「奴等乃建康張氏之仆。」

  年輕人倨傲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此姝何名?」他指的,自然是張綺。

  溫媼連忙回道:「回貴人的話,她乃張氏之女,名綺。」

  年輕人不再多言,瞟了幾人一眼,策馬離去。

  目送着他遠去的背影,溫媼轉向張綺,責道:「小姑,你,哎!」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恨恨地想道:也不知這人是個什麼來頭?罷了罷了,不管如何,終究是我們接她前來的路上出的事,呆會得與他們兩人商量一下,最好見到主子什麼也不要說。

  此時,張綺也滿是委屈。她剛才看到這人,搜了搜記憶後,終於記起他的身份。記憶中的這個人,潔身自好,寬容清明,備受世人敬重。便是建康這等敵國重城,也不時可以聽到他的溢美之詞。數月後,他會來到建康,自己剛才故意那麼一說,便是想結識他,博得他的注意,若能得到他的看重或保護,她這一生會順遂很多。哪裡料到,卻實實惹怒了他?

  

  第六章

入府

  

  三仆湊過頭商量時,張綺看着那倒在地上兀自翻滾的盜賊和兩匹馬,暗暗心疼:兩匹馬呢,要是賣出去也能得不少錢。可惜,我不能開這個口。

  三仆也看到了那兩匹馬,不過他們可不敢拿起這種盜賊的東西,焉知他們不會因此追上來?略略說了幾句後,馬車連忙驅動。

  溫媼坐在張綺的旁邊,問道:「小姑,恩公跟你說了什麼?」當時兩人是臉貼着臉低語,旁人根本沒有聽清。

  張綺雙手相互絞着,低聲說道:「他怪我胡言亂語。」

  說到這個,溫媼不由惱怒起來,她厲聲說道:「小姑,你是從鄉下來的,不知世事不懂禮數,這次媼不怪你。不過你從此得記住,在大宅里生存,只張耳不張嘴。剛才那位恩公,他既然厚幃遮面,定是不喜歡別人知道他是誰。你冒冒然開口,遇到個心狠的,說不定便被殺了滅口。」

  說到這裡,想起兀自疼得在地上翻滾的兩個盜匪,溫媼打了一個寒顫,沉默起來。

  張綺低頭恭順地應着是,心中想道:那人之所以厚幃遮面,實是他長得太過俊美,又不耐煩別人看他,便習慣性地把自己的臉擋起來。至於他出手傷人,是因為那兩個盜匪,一個說他小白臉,一個說他娘們。他平生最恨別人拿他的長相說事,自是出手不容人。

  坐在馬車中,溫媼又跟張綺說了一些大宅門的生存技能。

  到得下午時,中年漢子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總算到了!」張綺連忙伸頭,只見前方出現一座高大的城池,城池外面的護城河流水潺潺,吊橋兩側行人如流,熱鬧之極。

  到了建康了!

  終於,再一次來到建康了。

  馬車駛入城門,重新回到這車水馬龍,一派繁華的所在,三仆都鬆了一口氣,高聲談論起來。連一直沉默着的精瘦漢子,這時也開朗了不少。

  坐在張綺旁邊,溫媼低聲說道:「小姑,如今進了城了。呆會我們會把你先安置在客棧,等府里準備好了,再接你進去。」

  「恩。」

  「在客棧里不要亂跑。」

  「恩。」

  三仆把張綺送到客棧時,天色已晚,太陽已沉入地平線。目送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張綺輕吁了一口氣。

  她的出身,註定了前路艱難,比起外祖家,呆在建康張宅里,還是好些。因此一路上,她從沒有想過掙扎。

  回到房中,張綺把記憶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經過盜賊之事,她對自己的記憶再無懷疑。

  一夜轉眼就過去了。

  天一亮,一輛馬車便停在了客棧的外頭,溫媼帶着兩個婢女走了進來,在迎過梳洗一新的張綺後,溫媼笑道:「恭喜小姑,這就隨老奴回家吧。」

  家?張府哪裡算是她的家?

  張綺靦腆一笑,小心地應了一聲是,跟在她們身邊上了馬車。

  馬車向前駛過,走了大半個時辰後,轉入一條巷道,然後馬車停下。

  溫媼站在車外,笑道:「小姑,我們進府吧。」

  張綺走了下來。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僅容一人進出的小門。是啊,堂堂張府,怎麼會讓她這個不起眼的私生女光明正大地進府呢?便是那別人看不上的側門,她也是沒資格的。只有這種供奴僕出入的小門,才能容得下她。

  張綺好奇的四下張望着,做出一副鄉下人不知世事的模樣,在溫媼三人的帶領下,信步跨入了張府。

  一入小門便是一排的矮小木房,木房裡出出入入的,都是一些奴僕。看到張綺進來,她們好奇地打量着。

  溫媼快走幾步,與一個二十四五的婦人低語幾句後,回頭牽着張綺的手,溫言說道:「小姑,這是涼嫂子,她給你準備好了住處,你跟着去吧。」

  說到這裡,溫媼望着一派天真的張綺,終是心下一軟,忍不住又低低地說道:「小姑,你就安心呆在這裡等你父親回來。」

  這個張綺還是懂的,不就是她父親的正妻,實在瞧不上自己這種私生女,把她當奴僕使喚嗎?上一世她也是這樣過來的。

  說起來,上一世的張綺,便是個極聰明的,不然她也不會闖過那麼多磨難,當上了那人的正室妻子。

  當下,張綺按照溫媼一路教授的禮儀,屈膝行了一禮,低應道:「是。」應罷,她抬起小臉,孺慕地看着溫媼,含淚說道:「可是媼,阿綺捨不得你!」在這府中,溫媼是個正派心善的,與她打好關係有利無害。

  溫媼與她同行一月,也是有感情的。她看着眼前姣好的小姑子,伸手撫着她的頭髮,低聲說道:「去吧去吧。」

  溫媼一走,張綺便低眉順目地走到涼嫂子旁邊。涼嫂子朝她上下打量了幾眼,心下有了底。轉過身,領着張綺進入左側第三間木屋裡,涼嫂子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叫阿綺吧?阿綺啊,你的身份與僕人們還是不同的。以後上午你就把院子打掃一下,下午就去學堂識些字。晚飯後再幫着廚房搭搭手。」

  張綺低眉順目地應道:「是。」

  看到她嫻靜的樣子,涼嫂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一邊吩咐兩個小婢女幫張綺拿來鋪蓋用品,涼嫂子一邊說道:「小姑子,嫂子有一句話你得放在心裡。」

  張綺連忙躬身受教。

  涼嫂子笑道:「你生得一副好胚子,這點與那些粗魯的鄉下人是不同的,說不定以後,還得靠它過上好日子。」她意味深長的一笑。

  張綺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剛才她安排的,都是些輕鬆活計,如其說是她顧念自己所謂的主子身份,還不如說,她是想讓自己養着,趁長身體的時候,養得如花似玉的。將來上面有需要了,她也能得個肯定。

  

  第七章

鎮住

  

  涼嫂子安排給張綺的房間,只有一個塌,看來不需要與他人合住。見張綺目光掃過那塌,涼嫂子笑道:「阿綺,你暫里在這裡安頓下來。如果十二郎見了你,定會安置個更好的。」十二郎,便是她的生身之父。

  張綺連忙應道:「嫂子安排的,阿綺就很滿意。」

  她好歹也是張家的骨血,是一個姑子,住在下人的地方,哪有可能真滿意?她能說這話,不是來自鄉下沒什麼見識,就是個知情識趣的。

  涼嫂子看着她,點了點頭,道:「滿意就好。你若有什麼需要的,儘管來告訴涼嫂子。」見張綺說沒有,她又交待了兩句,便轉身離去。

  張綺坐在塌上,靜靜地看着房中的布置。

  休息了一會,她才走出房門。

  掃帚就放在雜房裡,張綺只需要拿出來清掃就是。院子也不大,掃淨它前後不需要一個時辰。

  張綺低着頭清掃時,不遠處,傳來嘰嘰喳喳地指點議論聲,隱隱的,還夾着竊笑聲。

  現在,張綺還沒有想到要去結識什麼人。她的記憶太模糊,周圍這些出現的人,便是有兩個面熟的,她也記不起她們的名字,更記不起她們與自己交往的經歷和品性。所以,她現在還是安安靜靜地干着活,一步一步走着。

  打帚完,在大廚房裡拿過早餐吃了。張綺又休息了一下,然後下午到了。

  下午,她的任務是識字。

  張氏大宅里,有大大小小的學堂三四個。張綺所在的這個學堂,除了她,還有四個衣着樸素的小姑。這些小姑不但年紀與她相仿,還五官都生得不錯。從旁邊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們都是家族中不受重視的偏旁庶子的女兒,在這張氏大宅中,與她一樣身份尷尬。

  教她們識字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這女子年紀不小了,卻還疏着小姑髮髻。她是宮中出來的御史(女官),放出宮時年紀太大,加上自己薄有資產,又能自食其力,便不再嫁人,而是在各大家族中擔任教習一職。

  看到張綺走來,四個小姑子同時回頭,小腦袋湊在一塊,指指點點地笑了起來。她們雖然出身不好,可比起張綺這個私生女,還是光彩得多。

  張綺低眉斂目,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角,等着教習授課。

  「聽說是個鄉下來的。」「一看就是個賤民。」

  「她母親真不要臉!」

  ……

  最後一句聲音入耳,張綺眉心跳了一下。她回過頭去,朝着那個開口的,比她還高了一個頭的小姑張涔看了一下。

  她畢竟不是真的小姑,這一眼目光沉沉,含威不露,張涔陡然見到,不由哆嗦了一下。

  轉眼,她便像受了巨大的羞辱一般,騰地站了起來,尖聲叫道:「你看什麼看?難道我說錯了?你母親就是個賤的!」

  張綺一怒,正要發作,卻聽得前方傳來教習不耐煩地喝罵聲,「吵什麼?張綺,張涔,你們把這個字寫上十遍!」

  張綺回頭看去,只見教習輕蔑地瞟向自己。

  張綺站了起來,她知道,這是自己入府後的第一場仗,如果自己表現懦弱了,以後會是永無止境的欺凌。但是,如果自己表現得太粗魯,傳揚出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她抬起頭,目光靜靜地盯着教習,聲音清脆地問道:「明明是張涔侮我母親,我連回話都不曾,怎地趙教習便要處罰我?莫不是教習學習詩禮多年,卻打心裡就認為,侮人父母的行為值得推崇?」

  她堪堪說到這點,那趙教習一張容長臉卻是沉了下來。她瞪着張綺怒道:「誰推崇了?你這小姑子恁地多事!坐下,給我把這個字寫一百遍!」聲音嚴厲之極。

  另外三個小姑被她這麼一喝,臉色直是一白,瑟縮着坐在塌上都不敢動了。

  不過張綺不是尋常小姑。

  聞言,她不怒反笑,提起裙角,便大步向外走去。

  趙教習一怔,大聲叫道:「你敢走?出了這個門,你就別再想學字!」

  張綺回過頭來。

  她在趙教習的臉上看到了一臉得意。也是,識字是上等人的特權,能學字那是何等殊榮?她在這裡經營多年,對上面說句什麼話,還真有可能斷了自己識字的路。

  張綺停下了腳步。此刻,她站在門坎處,在門的外面,是一條林蔭小道。

  張綺瞟了一眼外面的小路,以及小路上不時可以看到的行人,再回過頭來看向趙教習,平靜地說道:「教習錯了,阿綺走到這裡,不是想離開學堂。」在趙教習昂頭冷笑中,張綺安靜清脆地說道:「這裡來往人多,阿綺只是想與大夥評評理,也想讓整個張氏一族評評理:教習教習,那是只教人識幾個字,還是要連同「孝」和「禮」字一併教了?如果一個教習鼓勵她的弟子侮罵別人的父母,這種行為,該不該當?」

  聽着聽着,趙教習臉色一白!手心不由汗水直冒!

  她也是個見過世面的,自是知道,便是兩晉那等以放蕩隨性為美的時代,對孝字也是看重的。何況這個時代!

  這小姑子的此番話,不傳出去也罷,一旦傳出去,不說她的教習職位保不住,便是她的名聲,都會一掃於地!

  白着臉看着張綺,趙教習臉頰上的肌肉頻頻跳動着。勉強笑了笑,她向張綺溫聲說道:「小姑子言重了,侮人父母是大錯,本教習怎麼可能贊同這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