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春色 - 第5章

林家成

  說到這裡,她轉向張涔,臉色一青,厲聲喝道:「糊塗!好好一個小姑子,怎麼如個潑皮無賴般口無遮擋?去!在外面站一個時辰!再把這本「孝經」抄寫一遍,五日後交給我!」

  在喝罵得張涔淚水汪汪後,趙教習轉過頭來,討好地看着張綺,笑道:「阿綺,得學字了,回塌吧。」

  張綺見好就收,她點頭道:「是我錯了,趙教習原不是那種人。幸好剛才我不曾大聲,沒有驚動旁人。」這卻是提醒趙教習,要她對另外三個小姑封封口。

  趙教習剛才還對張綺又是惱怒又是警惕,此刻,卻湧出了一縷淡淡地感激。她盯了張綺一眼,心驚地想道:聽說她本是鄉下來的,識字不過一個月。可憑她現在使出的手段,宮中的娘娘也不過如此。還真是個不可小看的。

  

  第八章

蕭郎

  

  經過這麼一事,幾人都不敢得罪張綺了。學了五個字後,已到了晚餐時分。

  用過晚餐,張綺來到涼嫂子指定的廚房裡,幫着整理柴火和清洗打掃。幹了小半個時辰,她便可以回房。

  這時,太陽剛剛西沉,宅子裡到處都掛滿了燈籠。不遠處,笙香混合着胭粉香四處飄蕩,笑聲不時可聞。

  又到了建康貴族一天最喜歡的時辰了。

  張綺打開房間的紗窗,看着浮綴在幢幢樹影中的點點燈火,看向笙音傳來的地方。那地方,她是熟悉的,那是張府收藏侍妾和歌姬的地方,也是她這種地位不高的美貌姑子最可能的去處。

  張綺抬起頭來,天空明月高照,隔着瀰漫在天空中的夜霧,她看不到更遠的地方。可是不用看,她也知道,所有如張氏這樣的世家,所有的權貴豪富府第,此刻都是這般笙音飄蕩,胭粉留香。

  在這個世間,府里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美貌侍妾和婢女,那是上不得台面的。記得那天下第一首富石崇耀富,便是拿美貌婢妾們開刀……凡是來了貴客,他便會指使婢妾們勸酒。如果那貴客不飲,他就會砍下婢妾的人頭!

  有一次,他甚至一連砍了十幾個美貌婢妾。

  這件事直到現在,還廣為流傳,還有不少貴族效仿。世人喜歡提起這件事,不是因為石崇視人命如糞土,而是因為他豪闊!想那些美貌婢妾,從各地收集來,再到教她們琴棋書畫,詩詞禮儀,梳妝打扮,哪一個身上,不是花費了百金千金的?可他說砍就砍了,一點也不心疼,那豪爽,與他一錘打碎國丈的無價珊瑚樹何其相似?

  當然,比起那些婢妾,有着建康張氏血脈的張綺,身份更高貴。可越是高貴,貴族豪富越喜歡收藏。

  張綺吸了一口氣,把思緒收回。回過頭時,她稚嫩的面容倒映在青瓷花瓶上。

  伸手撫着臉,張綺想道:還有一些時間。

  離她的容顏綻放,還有一些時間。

  回到房中,就着外面的浮光,張綺拿出今天學堂里發放的毛筆,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在空中虛寫起來。

  這個時代,紙是珍貴稀罕的。張氏也是大富之家,可這樣的富貴人家,拿出大量珍貴的紙墨給張綺這等沒地位的小姑子練字,也是不可能的。為了避免浪費毛筆,她甚至不能沾了水在几上練習。

  凝着神,一筆一筆地在空中練着。

  練了一個時辰,張綺早早便睡了。

  ……

  一轉眼,張綺回到張宅,已有三個月了。她來的時候是深秋,如今冬天過去,都進入初春了。

  這三個月吃得好睡得好,張綺的身高像嬌嫩的樹苗一樣拔高了許多。而且,臉上身上營養不良的青白色,漸漸被白皙紅潤所取代。

  還有幾個月便是十四虛歲的張綺,如果是張府正經的姑子,都已經開始相看,準備訂下婚約了。

  房中,張綺按下銅鏡,伸手拿着剪子,把擋着眼睛的頭髮再剪短一點……她的髮式,經過她精心地打量,恰到好處地遮去了她三分姿色。以她現在僅有五分姿色的面容,這一擋,也只能說得上清秀不刺眼了。

  剛剛站起,外面便傳來一個婢女清亮的聲音,「阿綺阿綺,聽說你父親回來了,你知道麼?」說着說着,一個圓臉大眼的,十四五歲的婢女推門而入。

  張綺抬頭,見到婢女薄施脂粉,不由抿唇笑道:「除了他,還有美貌小郎也回來了吧?」

  她臉上的捉狹,令得婢女阿綠臉一紅,她嘟起嘴輕哼一聲,轉眼又笑逐顏開的,「你平素悶在房裡,當然什麼也不知道了。告訴你,蕭氏莫郎也來了。」

  一說到這個蕭莫,阿綠便是臉孔暈紅,眼睛都要滴出水來。

  蕭氏莫郎,張綺這三個月聽得耳朵都生繭了,據說,他長得玉樹臨風,清俊得很,而且,他小小年紀便頗有才名,大江南北都傳誦着他做的詩賦。

  阿綠說到這裡,見張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不由嘟着嘴說道:「我跟你說阿綺,你是沒有見過莫郎,你見了他之後,保准也會喜歡上他。」

  說到這裡,阿綠眼珠子一轉,突然衝上前來,把張綺重重一扯,拖着她便向門外衝去。

  張綺給她拖了個猝不及防,不由一個踉蹌,等她回過神時,人已經被阿綠拖出了房門。

  不等張綺開口,阿綠已經笑嘻嘻地說道:「阿綺,你父親不是回來了嗎?你這麼悶在這裡,要猴年馬月他才記得起你這個女兒?我說啊,咱們現在就到前院去,說不定你父親無意中一瞟,便認出你這個女兒來。然後呢,他嘴一張,你就過上了張府正經姑子才能過的好日子。」

  張綺啼笑皆非,她清脆地說道:「明明是要你去看什麼蕭郎,卻找了個這樣的藉口。」說是這樣說,她終是跟上了阿綠的腳步。

  從這裡到前院,少說也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阿綠扯着張綺連奔帶跑,當趕到前院時,也是氣喘吁吁,而她臉上特意施上的脂粉,更是花了好些。

  伸手在臉上一抹,阿綠悔得哇哇直叫,「都是你啦,住得那麼偏,害我光找你便耽誤那麼久。」

  聽到她的埋怨,看到阿綠眼中的懊惱,張綺不由抿唇一笑。她低聲道:「不過是妝花了,有什麼好氣的?」

  阿綠正待反駁,卻見張綺從懷中掏出手帕,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沾了沾。

  張綺的動作輕柔而有規律,拭了一會後,阿綠奇道:「你在我眼角耳前抹這麼久幹嘛?」張綺沒有回話,收回沾了胭指的手指,又把她吹亂的頭髮重新攏了攏。

  不一會,張綺收起手帕,阿綠又扯着她向前走去。走着走着,阿綠看到旁邊的池塘,便悶悶說道:「我且看看還能不能見人。」

  跑到池塘邊頭一伸,張綺便是一聲驚叫。她愕愕地指着池塘中,臉頰明顯小了些,眉眼更明秀深邃動人的自己,剛要說什麼,卻是在自個兒後腦一拍,叫道:「主子們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樣,連池塘的水照起人來,也比我們那兒的好看些。」

  這話一出,張綺撲噗一笑。與她的笑聲同時傳出的,還有一個少年男子清朗的大笑聲。

  

  第九章認父

  

  一行人穿花拂柳而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少年郎,那少年郎腿長而腰細,肌膚白淨,挺鼻薄唇,目光明澈含情。他腳踩木履,施施然而來。隨着他走動,那寬袍大袖隨着初春的風飄然而動,頗有一種乘風而來的飄逸之感。真真是骨骼清奇,玉樹臨風!

  在少年郎身後,還有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那些少年雖然也是長袍廣袖,也是衣帶當風,有一個甚至臉上還敷了粉,可不管從神韻還是五官,都與走在最前面的少年相去甚遠。

  看到那少年靠近,阿綠一張臉直是紅透了,她剛剛低下頭,卻又迅速地抬起頭,一雙大眼不不時瞟向那走了最前面的少年,每看一眼,她的眼睛就亮上一分。

  見到她痴痴呆呆,頗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的痴呆樣,張綺伸肘朝她捅了捅,然後屈膝一福,輕聲喚道:「見過郎君。」她的聲音一落,阿綠也回過神來,當下慌慌張張地行禮道:「婢子見過郎君。」

  那走在最前面的少年,饒有興趣地瞟了一眼阿綠,眼睛一轉,瞟過張綺。

  剛剛一眼瞟過,不知怎地,他又向張綺細細盯來。

  這時的張綺,低眉斂目,厚厚的額發覆住了半邊臉,哪有半點可觀之處?可那少年郎,直是盯了又盯,瞧了又瞧。

  見他盯着張綺發呆,一個皮膚微黑的少年走上前來,他朝着張綺看了一眼,嘻笑道:「怎地,傾倒建康的蕭郎喜歡這個小姑子?」

  說出這句話,他自己覺得頗為滑稽,當下哈哈大笑起來。

  那蕭郎回頭瞟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不知怎麼的,又忍不住向張綺看來。對上依然低眉斂目的她,他不禁有些失望。

  剛才他從樹林中走出時,恰好看到這個小姑子展顏一笑,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小姑,可不知怎麼的,那一笑,頗有明月流輝,山水清幽之美。只是一轉眼那笑容便消失了,而他現在看了又看,她也只是一個極為尋常的小姑子,仿佛剛才所見,是他的一個錯覺。

  另一個少年也朗朗笑道:「這等小姑子怎麼了?二十七弟你還太小,怎麼會明白這種月上梢頭,豆蔻初發之美?再說,那個小婢也是個逗趣的憨貨。」說到這裡,他朝蕭郎好一陣擠眉弄眼,「阿莫,你說是不是?」

  蕭莫苦笑着,他正準備回話,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緊接着,一個中年人爽朗的笑聲傳來,「這一轉眼你們便失去了蹤影,害得我一頓好找,卻原來聚在這裡!」

  中年人的聲音一傳來,二個少年同時回頭行禮,「見過十二叔。」

  聽到這裡,阿綠終於從美色中清醒過來,她捅了捅張綺,低聲說道:「阿綺,這就是你父親呢,快叫他!」

  想到好友認親的重要,阿綠已完全把蕭莫拋到了一旁,「你還愣着幹什麼,上前啊。」說到後面,阿綠的聲音都帶上了幾分緊張和焦急。

  她比自己還要急呢。

  張綺好笑地瞟了阿綠一眼,終於抬起頭,認真地看向她的父親。

  在她曾經的記憶中,似乎有這麼一個父親,可關於他的長相和性格,也已模糊。

  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三十出頭,長方臉型,皮膚白皙五官俊秀得有點女氣,他笑起來很溫厚,目光也很溫和。

  看着看着,張綺有點恍惚起來。明明都是兩世為人了,可此時此刻,看着自己這副軀殼的生身之父,她竟然湧出一種隱隱地期盼。

  就在張綺看着她父親發呆時,張十二郎已走了過來,他目光掃過眾少年,便向張綺和阿綠兩人看來。看了一眼,他便笑道:「便是這麼兩個婢子,居然逗停了張蕭兩府的琳琅美玉?」

  眾少年一笑中,他右手一擺,「諸君,府中眾人侯之久矣,走罷。」說罷,他率先轉身,準備離去。

  阿綠站在張綺的旁邊,急得直頓足。眼看張綺只顧着衝着自己的父親發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當下大聲叫道:「你,你是十二郎吧?」張十二郎腳步一頓,與眾少年同時轉頭。

  不等他們開口,害怕自己的話會被打斷的阿綠,已結結巴巴地指着張綺叫道:「她,她是你女兒,你不記得了?」

  眾人齊刷刷看來。

  面對眾人的目光,阿綠臉孔紅得要滴出血來,她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張綺見狀,連忙伸手握着她的手。

  把阿綠的手心捏了捏,令得她平靜下來後,張綺鬆開她,碎步上前,朝着張十二郎屈膝一福,脆生生地喚道:「女兒張綺,見過父親。」

  「張綺?」張十二郎有點訝異,轉眼,他恍然說道:「是了,你是阿綺,是我的女兒。」

  他終於記起了,自己三個月前,曾經派人接回這個女兒的。

  一明白過來,他便是一笑,轉頭向着幾位少年說道:「這孩子的母親是鄉下的,我前不久知道有她後,便把這孩子接來了。」

  一句話,便點明了張綺私生女的身份。

  眾少年嘴皮扯了扯,對張綺沒有半點興趣:不過是個私生女。

  張十二郎的興致也只有這麼高,他朝着張綺點了點頭,溫和地說道:「來了就好,這樣吧,老利。」

  回過頭,他對着一個佝僂着身子的黑瘦漢子說道:「這孩子是我的骨血,你給安排一下。」

  「是。」

  「把此事告知夫人。」

  「是。」

  交待到這裡,張十二郎轉向張綺,漫不經心地問道:「綺兒,你可有什麼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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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張錦

  

  張綺屈膝應道:「稟父親,女兒想帶上阿綠。」

  這個時候,她已經想好了,一直這麼沉寂無聲的,她只能被所有人忽視,婚配時,說不定連個像樣子的管事都不能配。她要適當的出出頭。

  見張十二郎無可無不可地應着,張綺抬起小臉,一臉孺慕地看向他,脆生生的,偏又小心得讓人心疼地喚道:「父親,您,真是阿綺的父親?」她的眸中含淚,小巧的唇顫抖着,一副無比渴望,卻又不敢相信自己能夠擁有的模樣。

  這個樣子的張綺,令得眾人注目。一黑皮少年叫道:「哇,十二叔,你這個小姑子生得還順眼的。」仰起臉的張綺,姣好明透的五官顯露無疑,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