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春色 - 第6章
林家成
這一次,他的話音剛落,張綺已經碎步向他跑去。她跑到他面前,依然仰起小臉孺慕地看去。慢慢的,她試探地伸出小手來。終於,小手牽上了他的衣袖,她牽得甚緊,那手指因用力過大,都指節青白着,可她臉上的表情,偏那么小心翼翼,似乎正在害怕着,自己的父親一個不滿,便把她斷然拂開。
張十二郎心中發酸,他右手揉着張綺的頭髮,左手撫向她的肩背。輕輕在張綺的背上拍了拍,他低啞地說道:「好孩子,是父親不是,讓你受苦了。」低下頭,他打量着一身婢子打扮,衣着陳舊卻漿洗得乾乾淨淨的張綺,聲音更溫柔了,「來,阿綺,跟上父親。」
「恩。」張綺像只小貓一樣偎向張十二郎的臂膀,在抱着他時,她甚至還像個孩子一樣蹭了蹭,在張十二郎滿眼的憐笑中,張綺向阿綠伸出手。
阿綠早就處於呆怔中,見狀,她連忙快走一步。張綺緊緊地握了她一下,才輕輕放開,示意她跟上後。張綺又專心專意地抱着自己父親的手臂,眯成了月牙兒的眼眸中明明還有淚水,卻笑得一派天真和滿足。
張十二郎兒女也有好幾個,可哪曾有個女兒這麼對他?當下心頭都軟成了一團水。他一邊任由張綺抱着臂膀,一邊向眾少年笑道:「我這個痴兒讓諸君見笑了。」
一少年嘆道:「這世間誰人不痴?十二叔父女團圓,實是幸事。」
「是啊,此姑也是性情中人,對十二叔的孺慕之思,實讓人羨慕。」
感慨聲中,蕭莫突然說道:「你叫阿綺?張綺?」聲音很低,只有張綺能夠聽到。
張綺害羞的避開他的目光,低低恩了一聲。
見她似是怕着自己,蕭莫露出雪白的牙齒洒然一笑,他不再看向張綺,而是腳步加速,步入眾少年當中。
這時,眼前一亮,卻是走出了樹叢。
前方,傳來一陣清脆快樂的嘻笑聲。遠遠看到那一幕,張綺便把摟着張十二郎的手臂輕輕抽出。
這個時候,張十二郎本來便把注意力從她的身上移開了。她抽出時,他也沒有發現。
這時,一個與張綺年齡相仿的美麗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來,她一眼看到蕭莫,臉孔便是一紅。含羞帶怯地瞟了他一眼,少女向張十二郎福了福,喚道:「父親。」
張十二郎點了點頭,道:「是阿錦啊?給你介紹一下,她是你……」說到這裡,他陡然發現張綺已不再偎在身邊,便回過頭去。
朝落後自己二步遠的張綺一指,張十二郎繼續說道:「這是你妹妹,叫阿綺。阿錦,你帶她去見過你母親。」
張錦抬起頭來,她姣好精緻的面容上,一雙時下最喜歡的細而長的眸子,骨碌碌地瞟向張綺。只是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扁了扁嘴,張錦有點不高興地應道:「知道了。」
她伸手招了招,喚道:「阿藍,你過來,領着她去見我母親。」順手解決這件事後,她跑向蕭莫,仰起小臉,眸光含情地看着蕭莫,張錦咬着唇,輕細溫柔地喚道:「蕭郎,你也來啦?」
蕭莫笑了笑,不曾回話。倒是張十二郎瞪了這個女兒一眼,卻也沒有責怪,只是朝着張綺點了點頭,溫聲說道:「孩子,你隨這個婢子去吧,過後父親再來找你。」
張綺乖巧地屈膝行禮,輕聲應道:「是。」她的臉上沒有委屈,她如這裡的每一個人一樣,實在是熟悉自己的身份。如她這樣的身份,沒有委屈的權利。事實上,張十二郎說過後會來找她的話,她也不抱指望。
如他張府嫡次子的身份,只怕一轉身便把自己這個小小的私生女扔到了腦後。無媒苟合下生出來的兒女,不管放在哪個朝代,都是上不得台面,被人輕賤的。這種輕賤根深蒂固,便是生身父母也難以避免。更何況,現在還是門第森嚴,嫡庶之分如天地之別的年代?
不過自己今天一番作為,還是有作用的。也許在有需要的時候,向這個父親提起自己,他還是會記着,會憐惜。
悄步退後,張綺帶着阿綠,跟上那個長相嬌俏,下巴抬得高高的阿藍,轉身就走。
就在她轉身時,不知怎麼的,她回過頭,向那蕭莫看去。
這個蕭莫,似乎有點眼熟……
就在張綺看向蕭莫時,張錦也向這裡看來。瞟到張綺的目光,張錦俏臉一沉,撅着唇,嬌俏地哼道:「蕭郎,那個賤丫頭在看你呢!被這種人歡喜,阿莫心下犯堵吧。」
蕭莫一怔,他回頭看向張綺。對上低眉斂目,安靜得乖巧的張綺,不由自主的,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憐惜。當下,他再也不看張錦一眼,大步走了開來。
第十一章主母
婢女阿藍十六七歲,正是如花盛放的年華,她長相嬌俏,衣着精緻,看起來倒比普通人家的姑子還要嬌貴。
輕蔑地瞟了張綺一眼,她昂着頭說道:「跟我來吧。」
說罷,甩手向前走去。
張綺牽着阿綠的手,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阿綠一直有點緊張,她朝前後看了看,忍不住湊到張綺的面前,低聲說道:「阿綺,要不要緊?」
與張綺交往以來,對比自己沉靜的張綺,阿綠一直有點依賴。雖然她本性直爽仗義,喜歡替人出頭。
張綺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要緊。」
「可是,你要見你母親呢。我這腳都打起顫了……」
張綺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低聲說道:「真不要緊。」
她說這話時格外沉靜,阿綠不由自主地跟着平靜下來。她低聲格格一笑,歡快地說道:「阿綺說不要緊,便是不要緊。」她朝前面的阿藍看了一眼,見她離兩人有十幾步遠,一副不耐煩理會兩人的模樣,便又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阿綺,我怎麼覺得那蕭郎好似一直有看你。他不會是歡喜你吧?」
張綺卻是一笑,她低低回道:「現在的我,要人歡喜作甚?白白送上去做侍妾麼?」
阿綠一聽,頓時沒有氣力。她喃喃說道:「我也不喜歡做人侍妾。」因這個時代,聯姻非常看重家族血脈,特別講究門當戶對。這種講究,甚至只關門第,不關官職。便如當今的皇族,雖然他們修改了族譜,自稱系出漢陳寔之後。可所有權貴心裡都有數,高祖就是長興陳族出身。而長興陳族,便是有了一個當皇帝的族人,也依然是寒門!而各大世家對與皇室結親,從骨子裡便不那麼樂意——不過是寒門子弟,哪裡配得上他們高貴的血脈?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她們這樣的人,便是做了心上人的侍妾,這一生也斷斷沒有出頭的機會——主母的地位必定是高貴的,背景也是雄厚的,做侍妾的無心無肺也就罷了,真真是動了心,動了情的,那主母容不容得下,還是一個問題!
兩人的竊竊私語,終於讓前面的阿藍不滿了,她頭也不回,頗有點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到了夫人那裡,還是安靜些好。」
聲音一落,陳綺兩人同時安靜下來。
又走了一刻鐘,阿藍停下腳步,「到了。」
丟下這兩個字後,她臉上擠滿笑容,搶上兩步,朝着一個掀簾而出,站在台階上向下望來的大婢女福了福,脆脆地說道:「香姐姐,這一個是郎主令婢子帶來的,說是郎主的血脈,來自鄉下。」
聲音一出,附近的幾個婢女,齊刷刷向張綺看來。
這時的張綺,已經鬆開了阿綠的手。她與阿綠再怎麼交好,阿綠也只是一個婢女,而她是主子。主子與婢女手握着握,這般沒有尊卑,被上面的人看了,她也許只是挨一頓罵,阿綠卻免不了挨餓挨打。這種沒有必要的事,她不會做。
站在台階上的大婢女阿香,盯着張綺打量了一眼,道:「等一下。」說罷,她掀簾入內。
不一會功夫,阿香的聲音傳來,「叫她進來。」
「是。」
「喚你呢,進去吧。」
張綺低下頭,安安靜靜地跨入房中。
步入房內,她也不東張西望,只是老實地跪了下來,喚道:「阿綺見過主母。」在房中主人沒有允許前,她沒有喚母親。
坐在塌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白淨中略顯豐腴的婦人張蕭氏,蕭氏長相只是端莊,眉目端凝,整個人有點不苟言笑。就外表而言,她比她的夫君還顯老了幾歲。
蕭氏低下頭來,漫不經心地朝着跪在地上的張綺瞟了一眼,說道:「起來吧。」
「是。」
把手中的茶水遞給婢女,蕭氏淡淡地說道:「去找文媽,讓她給你安排一下。」說罷,她揮了揮手,示意張綺出去——連對張綺長什麼樣,她都不感興趣。
這便是階級分明的好處了。張綺暗暗想道:便是她夫君讓自己來的又怎麼樣?自己一個私生女,根本引不了她的注意。當然,最重要的是,張綺在她的眼皮底下呆了三個月,到現在為止,婦人還沒有找到這個小姑子值得自己關注的地方。
這也正是張綺想要的。在退下時,她懦懦地說道:「我有一個交好的婢女,叫阿綠……」
蕭氏不等她把話說完,揮手說道:「知道了,跟在你身邊便是。」居然說一個婢女是自己交好的,鄉下來的就是鄉下來的,一點身為主子的意識也沒有。
蕭氏人可沒那個心情去教育這個私生女,只是輕蔑地示意她趕緊走人。
張綺一走出來,阿綠便連忙上前握着她的手,壓低聲音問道:「怎麼樣?」
這前後左右都是主母的人,阿綠自不會與她多說。她笑了笑,也沒有開口,帶着阿綠便去找文媽。
文媽得了消息,當下給張綺安排了一個住處。那住處介於眾姑子與婢僕之間,地方很偏,院子裡雜草長得膝蓋深。不過,比起張綺原來住的地方,這住處不但有三個房間,還房子結實,房頂也蓋得嚴嚴的,便是紗窗,也糊得比原來的結實。
往原來住的地方跑了兩趟,把東西都搬回來後,張綺和阿綠正式住了進來。
如張綺所料的那樣,一天過去了,張十二郎不曾派人來喚她。
第十二章
借名頭一用
傍晚到了。
張綺和阿綠忙了一天,終於把房子整理一新。兩人這時已經累極,便縮在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聊着天。
說着說着,兩人都打起瞌睡來。張綺小睡一陣,睜開眼,卻看不到阿綠。
她連忙走出房間,正要尋找,只見阿綠提着半桶熱氣騰騰的水,正從走廓的那一邊走來。
張綺抬頭一看,只見在阿綠的身後,有幾個小婢子正聚在一起,朝着阿綠指指點點着。
張綺緊走幾步。
對上扁着嘴,悶悶不樂,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的阿綠,張綺連忙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張綺的聲音,阿綠抬起微紅的眼眶,她扁着嘴,悶悶地說道:「剛才去大廚房打水,她們不肯給,還說了我一頓。」
她咬着牙,恨恨地說道:「那蕭氏莫郎不過是看了阿綺幾眼,憑什麼她們要不平?」
張綺搖了搖頭,伸出手,抬起水桶的另一邊,說道:「不僅是為了蕭郎。」在阿綠不解的目光中,張綺說道:「也是為了我的自作主張。」自作主張認了父親,這樣的行為,肯定有人看不慣。白天她面對那個張錦時,便曾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敵意。
她看向阿綠,「那你這水?」
聽起問起,阿綠嘻嘻一笑,道:「這是我回原來的廚房弄來的。」轉眼她又不高興起來,「本來很滿的,可路太遠,都給灑了。」
從原來的住處到這裡,何止是遠?提這麼重的一桶水,那一定很辛苦吧?
張綺感激地說道:「你呀,也不與我商量一下。」笑了笑,她語帶歡樂地說道:「水還有不少,咱們不洗只抹,兩人剛剛夠用。」
阿綠也不推辭,伸手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好啊好啊,阿綺,那我們快些。我都出了好幾身臭汗。」
兩人草草抹了一個澡後,在阿綠提着兩人的衣服去井邊清洗時,張綺一邊在院落里逛着,一邊慢慢尋思。
她知道,今天的洗澡水只是一個開端,到了明天,不管是飯菜飲水,方方種種,都會有人出來為難。
這又是一次下馬威。
如果她忍讓下去,說不定這種為難便會由試探變成慣例。不過她也得謹記其中的方寸,不能激起更多人的敵意。
在張綺的尋思中,一天轉眼過去了。
第二天,張綺兩人起了個大早。東方太陽剛升,鳥鳴啾啾聲便爭先恐後而來。望着點綴在樹枝上的一塊塊新綠,張綺眉眼帶笑。
在不遠處,不時可以看到幾個婢女。她們正在看着坪里清理着雜草的阿綠,不時交頭接耳一番,然後捂嘴偷笑。偶爾也有人向她望來,對上她的目光時,一個兩個閃過嘲弄和憐憫的目光。
這麼一大早,身邊便有這麼多閒人。看來那些人挺關注她的呀。
張綺歡笑着走出了房門。
她碎步來到阿綠身邊,忙得滿頭大汗的阿綠感覺到她的到來,不由抬起頭來咧嘴一笑,沾了泥土的臉上,儘是沒心沒肺的快樂。
張綺回她一笑。
與阿綠胡亂扯了兩句後,張綺突然說道:「阿綠,你說那蕭莫的詩賦,真的做得很好?」
雖然詫異張綺突然提到蕭莫,可阿綠還是由衷地高興起來。她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江東蕭郎,詩賦名揚。」阿綺你聽,大夥都這樣叫了,他的詩賦還寫得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