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春色 - 第7章

林家成

  張綺的聲音雖然溫柔輕細,阿綠卻是個大嗓門的。她的聲音,清清亮亮地傳了個老遠。不知不覺中,那些看好戲一樣關注着她們主僕的婢女們,都尖起了耳朵。

  果然!

  張綺歪着頭笑得歡,她一派天真地說道:「當真?那太好了。阿綠,說不定我們都可以被她寫在賦里哦。」

  「我們會在她的賦里?」阿綠又驚又喜,忍不住尖着聲音重複起來。

  「是啊是啊。我昨天聽到他與旁人說,要寫一個什麼「美人賦」,還說什麼真正的美人自是慧質蘭心,澄澈如玉,純善動人。我還聽他說啊,我們張府美人眾多,上到嫡出庶出的諸位姑子,下到我這種人,都值得一寫。」

  「當真當真?」阿綠歡喜地尖叫起來,「蕭郎不止是把姑子們寫到美人賦里,連阿綺你他也要寫?怪不得昨天他老盯着你看呢,原來是要在琢磨着寫美人賦啊。」轉眼她又叫道:「阿綺,什麼叫慧質蘭心,澄澈如玉?嘻嘻,純善動人我是知道的。」

  果然是阿綠,便如她所料的那般,把她的話,直愣愣地重複了一遍。那語氣中的歡喜,那眉飛色舞的表情,便是她這個當事人,也忍不住被感染。

  見自己要說的話,被阿綠完美的重述出去。張綺笑得眼睛都彎成了一線,她用手捂着嘴,愉悅地說道:「是啊,他說他要寫內外俱美的姑子。」似是不知道不遠處有人湊近了聽,張綺歪着頭,嘆息起來,「他還問我過得好不好,在張府中,有沒有哪個姐妹喜歡欺負我呢。蕭郎真是一個有心人。」

  她嚮往地看着天邊,一臉的悠然神往,「江東蕭郎,詩賦名揚。那是不是說,他寫出了那篇美人賦後,我們這些姑子也會跟着出了名?」

  阿綠連連點頭,激動了一會後,她鬱悶地說道:「可惜他不會寫我。」說到這裡,她鬱悶地伸手在臉上一摸,結果一大塊泥漬印在臉上,把自己糊成了一隻小花貓。

  張綺又好氣又好笑,完成任務的她,當下伸手扯着阿綠,嗔道:「看你!還不進去洗干!」

  隨着主僕兩人進房,那兩三個閒人也跟着散去。

  順手接過阿綠遞來的毛巾,張綺轉頭瞟過她們的背影,嘴角一揚,忖道:這些人不會是蕭夫人的人,她不會做這種無聊又沒有必要的動作。關注了我,又能影響大廚房的人,只能是我的那些姐妹,便如張錦。想來她們聽了我這番話後,會有所觸動吧?至少這陣子,便是想對付我,也會停一停吧?畢竟,誰也不想讓蕭郎覺得自己惡毒不是?更何況,才名遠揚的蕭郎,還很有可能把她的所作所為寫在賦中,傳遍天下。大士族的姑子,又何必冒着名聲盡毀的危險,對付她這個沒有威脅的人?

  

  第十三章

你太瘦了

  

  收到婢子們的傳話後,張錦蹙着眉,塗着蘭寇的指甲在几上輕輕一划,「美人賦?」

  她左手撐着下巴,呆呆看着前方,喃喃說道:「他是要寫美人賦?」她不由回想起昨天,蕭郎看向那賤丫頭的眼神來。那樣的眼神,好似真的尋常。也是,那賤丫頭有什麼好的?長得遠不如自己,出身更是不堪,她有什麼好的?

  想着想着,她對昨天被蕭莫的冷淡激起的火氣,消退了不少。很多沉浸在情愛中的女子,喜歡替對方找藉口,喜歡自我安慰。現在的張綿便在想着,蕭郎昨天的冷淡,只是因為他一門心思在琢磨尋思着怎麼寫那美人賦。

  轉眼,她又想到他要寫張府的諸般女子,還要寫什麼蘭心慧質之人,當下咬了咬唇,說道「罷了。」

  見婢女們沒有回過神來,她回頭認真地說道:「我說了『罷了』,你們沒有聽到嗎?」她的聲音一落,一個年長的,約摸十七八歲的秀麗婢女馬上接口道:「去告訴那些人,便說是姑子說的,那賤丫頭不值得她在意。」

  眾婢馬上應道:「是,婢子這就去傳話。」

  眾婢這裡剛退下,那一邊,張錦又左手撐着下巴,嫩白的手指有氣無力地在几上反反覆覆寫着二個字,「蕭莫」

  阿綠端着食盒,興沖沖地跑了進來,「阿綺阿綺。」

  對上張綺含笑的眼,阿綠笑嘻嘻地把食盒放在她面前,又脆又快地說道:「女郎,那廚房裡的人好生奇怪呢。昨天還一個個對我要理不理的,今天居然還有人湊上前跟我說話。嘻嘻,這是我打來的飯菜,很快吧?」

  張綺一本正經地說道:「恩,很快,你真是個能幹的孩兒!」

  阿綠一怔,轉眼哇哇叫道:「好啊,你敢取笑我!」她縱身朝着張綺撲了過去,張綺身嬌力小的,被她撲了個正着,主僕兩人頓時同時滾落在地,笑聲更是遠遠地傳了開去。

  笑着笑着,阿綠突然盯着張綺發起呆來。愣愣地望着她,阿綠叫道:「阿綺,我現在發現你笑起來甚是好看。」生怕張綺不信,她說完後還用力地點着頭。

  張綺不由撲噗一笑,她坐直身子,五指撫平扯亂的頭髮,淡淡說道:「好看有什麼用?」

  「好看當然有用!」阿綠立馬瞪圓了臉,響亮地說道:「好看了,就會招人喜歡,中意的人也會喜歡!」

  張綺伸手撫上她的頭髮,忍着笑說道「好了,我知道了,好看了,我們阿綠中意的人,就會歡喜她。」

  阿綠伸手拍開她的手,正要回話,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張氏阿綺可在?」是個陌生的聲音。

  阿綠最先反應過來,她響亮地應道:「在呢在呢。」

  那聲音說道:「十二郎說要見她。」

  她的父親說要見她?張綺一怔間,阿綠已歡喜得跳了起來,「當真當真?那太好了,阿綺,你快點梳洗一下。」說着,她用力地把張綺扯了起來。

  是要打扮一下。

  張綺細聲細氣地應道:「知道了,請稍侯。」應罷,她就着銅鏡,細細地把剛才玩亂的頭髮梳平,再把額發向下梳好。她的額髮長得快,這一梳,便密麻麻地向下遮着擋着,連眉毛也看不見了,更襯得她沒有長開的臉扁扁的。

  又從箱裡拿出一件陳舊的春裳穿了,張綺轉向阿綠低聲交待,「我一個人去就行。」阿綠有點擔心,正要說什麼,卻見張綺一臉的不容置疑,便悶悶地退後一步。

  侯在門外的,是一個長相清秀,十五六歲,穿着精緻的婢子。光看打扮,她比張綺還要像姑子。

  婢子站在台階下,她朝着張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後,點頭道:「跟我來吧。」

  張十二郎的住處,位於整個張府的正中間。這個位置,是嫡子和張氏長輩們的住處。

  張綺亦步亦趨地跟着那婢子,兩刻鐘後,便來到了一個院落的書房外。

  「讓她進來吧。」

  「是。」

  在那婢女地帶領下,張綺低着頭跨入書房。她一進去,那婢女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張十二郎正在案上練字,聽到張綺進來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叫道:「坐吧。」

  按照張綺扮演的角色,她這個時候應該快快樂樂地撲上去,與他撒着歡。不過張綺見他表情嚴肅,正專心致意地練字,便安安靜靜地站在一側侯着,並不坐下。

  好一會,張十二郎才輕輕把毛筆放好,抬起頭來看向張綺。

  他定定地看着張綺。

  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張十二郎眉心微蹙,道:「太瘦了。」

  說她太瘦,是怪她分明還只是一個小女孩,根本沒有少女那花蕊初放的美吧?

  見到張綺怯生生地瞅着自己,張十二郎心下一軟,他溫和地說道:「你這孩子!」頓了頓,他嘆息道:「你母親說,要送一個姑子給阿莫,我便想到了你……你這孩子是個招人疼的,昨天看那阿莫,對你也不嫌棄。我便想着把你送過去。」他的妻子是蕭氏的女兒,剛才跟他說,慶秀公主看中了蕭莫,執意要嫁給他。

  蕭氏不想與皇室聯姻,便想着,先給兒子納一個妾。這樣一來,向來高傲的慶秀公主和剛剛及位的陛下,自會感得打了臉,便不會再提這門親。

  說起來,蕭氏門戶比張氏還高些,蕭莫又才名在外,本人更是個聰明知禮的,可謂一時毓秀。自己這個私生女兒跟了他,那是福氣。

  可今天仔細看來,阿綺還是太稚嫩了,根本就沒有長開嘛。她要是容色再好一點就好了。

  張十二郎搖了搖頭,嘆道:「罷了罷了,你出去吧。」

  他的聲音一落,張綺已朝他屈膝一福,安靜的,溫馴得如同木頭人一樣地退了出去。這樣的她,哪裡還有昨日初見他時那般可愛?

  略略有點失望的張十二郎,又搖了搖頭。他哪裡知道,此刻的張綺根本不敢與他親近。萬一他父性大發,非要把她送給蕭莫做妾,那豈不是虧大了?

  張綺退出門外,悄悄伸手掩上房門,剛剛轉頭,她便對上在二婢的籌擁下,碎步急來的張錦。

  

  第十四章

地位

  

  一見張錦,張綺便瑟縮了一下,低眉斂目中,帶着幾分怯懦幾分懼怕幾分鄉下來的小家子氣。

  這樣的她,讓張綿下巴抬得更高了。她曼步走來,在走到張綺身邊時停了停,也不向她看上一眼地問道:「賤丫頭,父親挺看重你的啊。」

  說到這裡,她寒森森地道:「你真是不錯,連父親也覺得蕭郎看重你。」

  張綺頭也不敢抬,她十指絞動着,喃喃說道:「阿綺再好,最多也是做人侍妾……錦姐姐才是真正的貴氣人兒。」

  這話一出,張錦滿臉的怒火和氣恨,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她回過頭來瞟了張綺一眼,哧聲道:「算你還有自知之明。」說罷,她下巴抬得高高的,嬌嬌脆脆地喚道:「父親,阿錦要見你。」

  裡面的張十二郎清朗的聲音傳來,「進來吧。」在張錦跨入房門時,一直低着頭的張綺恭敬地朝她福了福,這才輕步退下。

  回頭瞟了張綺一眼,一個婢女想道:這個鄉下來的姑子,還挺識趣。

  張綺走下台階時,裡面張錦的聲音傳了出來,隱隱可以聽到,她提到了「蕭莫」兩字。

  張綺搖了搖頭,快步向住處走去。

  她所走的是一條主道,不時有婢僕和士人經過。這些人似乎有點激動,不停地說着什麼,張綺一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離不開新帝。

  是了,現在是陳蒨及位,剛剛定下年號……新帝英俊而睿智,漢家兒郎都把希翼的目光投向他。大家族的姑子,這時也把目光投向他了吧?

  新帝繼位,建康還有一陣清明日子可以過。她得盤算盤算了。

  沒有人明白,現在的張綺有多難。剛從鄉下外祖家來的她,身上沒有一分閒錢,也沒有帶半個可用之人。便是阿綠,還是她入府後自己結識的。

  無人無錢無無地位無自由,她便有一些想法,也無實施之處。

  不過現在好些了,她認了父親,成了正經姑子,不會再有人安排她做事了。她的時間,變得自由了。

  但是還不夠。她這種自由,只在她那小小的房間裡。要做些什麼,還需要時機——也不知張錦什麼時候能遇上蕭莫,問他那寫作「美人賦」的事?

  張錦與很多姑子一樣,腹中沒有幾兩才氣。因此,她不會知道,蕭莫就算要寫美人賦,也不會寫好幾種不同身份地位的美人,更不會寫什麼內外俱美的美人。有賦以來,男人寫的美人,哪一次不是寫一些穿着打扮,再重點描寫一些她們的美貌和風情的?至於她們心裡在想什麼,那是斷斷無人理會的。

  美人美人,只是等同於珍寶器皿一樣的玩物罷了。她們心中便是有苦,又干卿底事?

  自己那番話,漏洞如此明顯,卻也能騙住這種大家姑子。

  不過,那話騙不了蕭莫。只希望蕭莫聽到後,會想起問自己一問。

  回到房裡,阿綠纏着張綺問了好久,在她語焉不詳,胡亂回答幾句後,才嘟着嘴忙活去了。

  笑看着在坪里清理雜草的阿綠,張綺搖了搖頭,她從一側拿起針錢,低頭繡起一副畫來。

  這畫,她已繡了三個月了。再過幾天便可以收尾。等收尾後,她會在旁邊題上一首詩,這詩,是她用毛筆沾着特製的粉末寫出。繼承自前一世,秀麗飄逸的字體,再配上繼承自記憶的,極其出色的繡功,再加上格外貼切陛下心理的畫卷,一定能買個高價——前一世,便有一個鄉下繡女憑着同樣的畫卷,得了一大筆錢財。

  轉眼,又是一天過去了。

  第三天一大早,一個中年婦人便來到張綺的房子外面,喚道:「阿綺可在?」

  在阿綠清脆地應答聲中,那中年婦人道:「夫人交待了,阿綺也可以跟着姑子們去學堂了。現在就去吧。」

  學堂?張綺連忙走出,朝着那婦人行了一禮。不等她開口,婦人已不耐煩地說道:「走吧,諸位姑子都到了,你去遲了不妥。」

  「是。」

  張綺這次去的學堂,與上次的完全不同。上次僅僅只是學着認幾個字,這一次,卻是連同琴棋書畫刺繡,詩賦禮儀玄學和譜牒(譜牒,也就是族譜,是區分庶族和士族的依據,也是各大家族防止有人冒充族人的依據,是當時的顯學)都要學,乃大家族中正經姑子才有的教育。

  張綺到來時,學堂中低語聲不斷,笑聲隱隱。遠遠望去,學堂里坐着二三十個少女。

  這些少女,都是張氏一族的女兒,坐在左側前面貴位,有塌有幾,几上還擺滿了各種糕點,左右都有婢女侍侯的,自是嫡出的女兒,而遠遠隔上三米,只有幾不曾有塌的,更不曾有婢女侯着的,都是張氏庶出的女兒。

  張綺在婦人地帶領下,走了過去。

  她一出現,四下嗡嗡聲便是一止,眾女同時轉頭看來。

  在又是一陣嗡嗡低語後,知道了她身份的眾姑子,臉上同時閃過一抹被羞辱的憤怒:這種身份的賤民,也配與自己同席?

  學堂正中,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輕輕敲了敲案幾,在令得眾女一靜後,她抬頭盯向張綺,以一種平平正正,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口吻說道:「你是張綺?」

  「是。」

  「以你的身份,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學堂里。不過家族長者有此建議,我等也不得不從。這樣吧,你站在那裡上課。」她指的是學堂的一個角落,那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