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溫雅/妾本溫雅 - 第19章

林家成

  柳婧緊跟着眾儒生走出了酒樓,酒樓外,太陽明晃晃的掛在天上,這初春的旭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來往的行人穿得厚厚的,都是一臉安詳。柳婧看着他們,不由想道:這些人如此放鬆,定然是親人團聚,家人和樂。

  這時的她,有種突然而來的憂傷。想她從小到大,都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疼着,寵着。在外面,她的父親替她擋住了一切風雨,在家裡,她的母親替她打點好了一切,她每日裡只需讀讀書繡繡花彈彈琴。那時,雖然她知道自家的家境一年比一年敗落,可只要父母在,便如大山一樣替她擋住了風雨。哪像現在這般,有大廈已傾,朝不保夕的惶然?

  出了一會神後,柳婧收回思緒,轉身回到了府中。

  一回府,她便來到了書房。

  書房中,是堆積如山的竹簡和紙帛,不管是竹簡還是帛書,上面寫的每一個字,柳婧都記得背得。

  走過去,她愛惜地拿起一卷竹簡展開看了看後,恍惚地想道:父親說過,非富貴之家,藏書都是極少的。這樣說來,那些吳郡的秀才們,知識不一定比我豐富?不過父親也說過,很多人讀書,都是終身只舉一經。他們用十年數十年的精力放在一本典籍上,所以在他們所舉的領域,我是肯定及不上的。

  尋思了一會,她走到一側,焚香淨手後,沉下心思,拿起毛筆練起字來。

  接下來的十天,柳婧一直把自己關在房中,寸步不曾外出。

  看到她整天在書房中讀讀寫寫,發奮得像個要舉業的學子,柳母有點糊塗:她這個女兒因為記憶超群,過於聰明,其實學習起來,遠不如常人認真。通常是看不了半個時辰的書便去弄琴繪畫了。現在她這麼發奮,倒讓她想起了喜愛讀書,卻身陷囹圄的丈夫來。

  一連苦讀了十天後,柳婧走出了書房——她記憶太好,一年內看過的書本,很少有遺忘的。這十天只是把一些她認為重要的知識回顧一下,現在也回顧得差不多了。後天便是二十八號,在聚會之前,她得放鬆一下。

  剛剛走出書房,一個僕人大步走來,他湊近柳婧,低聲說道:「郎君,那柳二回來了。」

  「柳二回來了?」柳婧一凜,沉聲道:「他回閔府了?」

  「是,前陣子他去了建安郡,今天才回吳郡的。一下碼頭,他就直奔閔府,還與閔三郎一同上了街見了什麼人。我們跟了他一路,大郎,這廝在西街置了一個院子,院子裡養了一個落魄的官家女子……」說到這裡,這僕人看了柳婧一眼,聲音微頓:那官家女子,初看上去與柳婧女裝的時候有二分相似呢。

  回過神,僕人繼續說道:「那官家女子已為他生了一個半歲的兒子!大郎,這廝還在大人身邊時,就能置妾賣宅子,他一定是早就背叛了大人!」柳父出事到現在不過四五個月,可那顧二不但老家有妻有子,在這吳郡還另有宅院養了小妾兒子,他身為一個僕人,哪來的這麼多錢財?出現這樣的情況,不是早在柳父一二年前,便背叛了柳父又是什麼?

  這僕人想得到的,柳婧自也是想到了,她抿緊唇想道:這兩年裡父親生意不順,做什麼虧什麼,可被他一手提拔的柳二,卻早在一年前便有閒錢納妾。這柳二的問題很大,只是不知道他那些錢,是從父親的生意中貪污的,還是那閔府給的?

  尋思了一會後,柳婧說道:「好,我知道了。你們繼續盯着。記得千萬不要驚動了他。」

  「是,大郎。」

  送走僕人後,柳婧回到書房,她拿着一柄白玉簫出了家門。

  諸般樂器中,柳婧最有天賦的其實是吹簫,她的一手簫,可謂吹得出神入化,罕有人及。而她手中這白玉簫便是十歲那年,她父親花費三百兩黃金購來的。玉是上等的美玉,只是前陣子她不小心給磕了一個角,雖然不影響音質,可柳婧還是想找到匠師,把這簫用金銀鑲完整了。她想着,宴會時,這白玉簫可以放在身上帶過去。

  至於帶過去用不用得着,柳婧也沒有多想——

  坐着牛車,柳婧直奔東街的銀樓。

  剛剛走下牛車,柳婧才來到銀樓門口,突然的,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喚道:「柳兄?」

 

☆、第三十三章

考較

 這聲音?

  柳婧回頭,她對上了一臉驚喜,卻因驚喜太過而顯得做作的陽子遠。

  柳婧瞟過陽子遠,目光掃過他身邊時,突然一僵!

  卻見走在陽子遠身前的,正是那閔氏兄弟二人,而被閔氏兄弟畢恭畢敬簇擁着的,可不正是身形修長,有着一張江南水鄉似的蒼白俊美的臉,神態高雅,氣質疏離中透着神秘的顧呈顧二郎?

  在柳婧一僵時,兀自保持着驚喜的表情的陽子遠,目光飛快地掃過顧呈。剛才,他就是看到這位洛陽來的大人物朝這個方向看來時,目光有點異樣,最善於察顏觀色的他,馬上順着看來。而這一看,他就認出了柳婧。於是,他也顧不得與柳婧早就鬧翻,馬上裝出親熱熟稔的樣子開口叫喚。

  而現在,這柳文景看向顧家郎君的眼神也是不對。陽子遠心中格登一下,奇道:難道這兩人還有什麼淵源不成?

  對上顧呈的目光,柳婧雙眸略垂。

  她想,他派人送上那請貼,她是欠了他情的,只是她實在無法忍受他的冷言冷語,不敢上門道謝,這般偶爾遇上了,是應該行一禮的。

  當下,她朝着陽子遠點了點頭後,提步朝這一行人走來。

  在陽子遠大步迎來時,她再次禮貌性地沖陽子遠一笑,然後轉向顧呈等人。

  顧呈正在緊盯着她,陽光下,他的眸子過於深濃,深得仿佛裡面泛着紫光,這眸光便與他的聲音一樣,有種說不出的勾魂蕩魄。

  在他這樣的目光盯視下,不止是陽子遠,便是一側的閔氏兄弟兩人,也感覺到了異樣。

  柳婧實是上次被他譏諷得體無完膚,已不敢與他直視。當下,她垂着眸,朝着顧呈便是深深一揖,低着頭朝他輕聲說道:「柳文景見過顧家郎君,多謝顧郎援手之情。」

  援手之情?什麼援手之情?陽子遠雙眼一亮,更好奇了。

  顧呈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對上低着頭的柳婧那一頭烏髮,過了一會,才聲音輕而冷地徑自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聲音太冷,要不是那音質過於動聽,幾乎就是質問了。

  柳婧先是『啊?』了一聲,轉眼她老老實實地回道:「我那簫破了,想修一修……」

  她回答完這句話後,便是一陣沉寂。

  直過了一會,顧呈才冷淡地說道:「那你去吧。」

  「是。」柳婧低下頭向後退去。直到她退出老遠,陽子遠才驚醒道:自己與柳文景打了招呼,卻忘記多說幾句套近乎的話了……

  柳婧一直走入銀樓,還能感覺到,那顧呈若有若無投來的目光。

  她在心中暗嘆一聲,腳步有點亂地朝着銀樓里的櫃檯走去……

  望川亭是吳郡一景。這亭子一面朝着太湖,一面卻是茫茫山脈,那山脈起伏如龍,雲霧纏繞,一眼望去讓人心中一清。而太湖煙波浩蕩,波浪在陽光下泛着銀光,也是一望便讓人心折。

  在這樣的美景中,建一座九曲迴廊般的木橋,橋中有大小五個亭子,共同構成瞭望川亭的盛名。

  因是吳郡太守設宴,此時的望川亭,閒雜人等不得入內。柳婧掏出請貼才被放行。

  在一個僕人地帶領下,她朝着湖中最大的那個亭台走去。

  而此刻,那亭台里,已坐了十數個儒生,儒生們的高談闊論聲遠遠傳來,混在這風聲水聲中,充滿了閒情逸緻。

  那僕人領了一會後,停下腳步,他朝着柳婧行了一禮後,恭敬地說道:「我家大人說了,此處是文人墨客,孝子忠臣聚會之所。我等廝仆不得靠前。小人只能止步於此,前面的路,還請柳家郎君自己過去了。」

  柳婧點了點頭,朝他還了一禮後,整了整衣冠,提步朝前走去。

  這時,她行走的是木廊,這木廊有個特點,那就是會把腳步聲擴大無數倍。

  亭台處,眾儒生正在斯文地談笑着,柳婧到來時,頗有一些人回過頭看來——她的步履輕而優雅,於不疾不徐中透着一種韻律,仿佛來者是精通樂藝之人,更仿佛來人從小便受着極好的教養,舉手投足間,都極有講究。

  在眾人地回望中,一襲青衣布袍,卻玉樹臨風般身姿修曼,面目俊秀精緻中有麗色的柳婧,正不緊不慢地走來。

  她腰背挺直,步履優雅中透着閒適,這般走在造型古樸的木廊中,面目呈現在午後折射的陽光下,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潤優雅和美麗。

  倒真真是山水如畫,他如畫中人。

  不知不覺中,幾個儒生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此子何人?」「我不曾見過。」「難道是個不曾游過學的?」

  這時刻,便是倨坐在眾儒生當中的幾個戴着高冠的中年人,也回頭瞟了柳婧一眼。

  在這種注目中,柳婧來到了亭台前。

  見眾人都在看着她,她微微垂眸,朝着眾人便是深深一揖,說道:「陽河柳文景,見過太守大人,見過諸位君子。」

  「陽河柳文景?不曾聽說過此人。」「怪了,無論是秀才還是孝廉,都是有名之人。這人怎地沒人聽過名頭?」

  議論聲中,坐在中間的其中一個官員雙眼一眯,他撫着長須,朝着一個儒生瞟了一眼。

  那儒生會意,當下站了起來。朝着柳婧施了一禮後,這儒生嚴肅地說道:「敢問柳兄所舉何業?」儒生乾脆利落地問出這話,令得四下一靜後,又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此間之人,都是世間有才名之人,我等卻從不知柳兄名諱,不知柳兄有何出眾之處。」

  這人地問話雖然直接,卻因語氣文雅,而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

  柳婧知道這些人的疑惑,當下,她上前一步,朝着那問話的儒生深深一揖後,清雅地說道:「文景所舉之業,雜學也。」

  她這「雜學」兩字一出,饒是這裡的人都是大有修養之人,也嗡嗡聲成片。

  雜學這兩字,可不是容易說的。雜學雜學,顧名思義,便是所學又雜又廣。可一來世間重儒學,你學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頭的機會還不如只專精儒學中的一門。二來,這人的精力畢竟有限,你門門都學,也就意味着你門門不精。

  所以,這嗡嗡聲中,還頗有點輕視之音。

  柳婧自是聽出了眾人的輕視。

  她這次能來,可是機會難得的。於情於理,她也不能放任眾人對她的輕鄙。

  當下,柳婧垂眸含笑,神情溫文爾雅,卻吐詞清冽地說道:「文景自小有過目不忘之能…………」一句話令得四下再無聲息後,她靜靜地說道:「家父怕我浪費才智,便廣收百家之書,讓文景雖不能專精於一門,卻也可多識博聞……剛才這位君子問我才能,好叫君子得知,文景治《易經》,通星相,長於算術,知曉陰陽五行,懂音律,會歌賦。」

  這是一個皓首窮經的時代,這也是一個信奉『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的時代。這麼一個時代里,每一個有着過目不忘之能的天才,最後都會成為一代大儒。

  所以,柳婧那句『文景自小有過目不忘』之能的話一出口,四下便安靜下來。

  當她把話說完後,吳郡太守開口了,他喚道:「柳文景。」

  「學生在。」

  「此是我一朋友新作之賦,你把它背下如何?」

  「是。」

  柳婧恭敬地應了,伸手接過那賦。

  這賦是另行抄寫的,墨跡才幹,顯然是剛傳到吳郡不久。賦名寫着《二京賦》,下面標明為:南陽張衡作。

  張衡?看來是同時代的俊彥了,在眾人地盯視下,柳婧慢慢展開賦文,認真地閱讀起來。

  她看得很快,看賦時,唇瓣微動。不過一刻鐘,柳婧便把賦文收起,恭敬地交給吳郡知府——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她考的不止是記憶,還有速度。她是可以拖延時間,把賦文記上二遍,直到沒有半點遺漏,可那樣就達不到讓人震撼的效果了。

  吳郡知府收起賦文後,微笑道:「我這位朋友,出身於南陽望族。他才智非凡,精於算術,地理,繪畫,有魯班之能。他最擅長的,莫過於天文。」在這位長者滔滔不絕時,柳婧臉帶恭敬的微笑,心中則在努力地摒棄掉他的聲音,默誦着剛才記下的賦文。

  吳郡知府顯然談起那個姓張的朋友很是興奮,繼續說道:「他製造了指南車、自動記里鼓車。所做木馬可飛行數里,現正在琢磨一種叫侯風地動儀的神秘之物。柳文景,如果你真能通曉雜務,老夫或許能把你推薦到他的門下。」

  說到這裡,吳郡知府撫須笑道:「好了,現在文景可以把剛才看到的那篇《二京賦》誦一誦了。」

  柳婧知道他剛才提到張衡的出身學識是什麼意思。強行記下的東西,最怕是耽誤時間。耽擱得越久,忘得也就越多。吳郡知府這麼故意耽擱,還是在考較她的記憶力。

 

☆、第三十四章

成功

 當下,她垂眸應道:「是。」

  應過後,柳婧誦道:「有馮虛公子者,心侈體汰,雅好博古,學乎舊史氏,是以多識前代之載……自我高祖之始入也,五緯相汁以旅於東井……」柳婧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背到這裡時,眾人已然色變,那吳郡太守閉着雙眼撫着長須,暗暗點頭。要知道這賦文辭藻華麗,用典頗多,最是難忘難誦。通常一篇賦,平常的人要讀個一二百遍才能記住。這時,柳婧的背誦聲還在滔滔不絕地傳來,「……**則用昭陽飛翔,增成合歡,蘭林披香……」聽到這裡,不止是吳郡知府,便是周圍的儒生,也都露出佩服的表情來。眼前這個柳文景,確實只是過了一下目,這一會功夫,已背了千字有餘,真真當得上『過目不忘』四個字。

  在四下鴉雀無聲中,又過了一刻鐘,柳婧還在滔滔不絕地背着,「……前開唐中,彌望廣橡。顧臨太液,滄池,滄池……」滄池連續念了幾遍後,柳婧臉帶羞郝地說道:「大人,下面的學生忘不全了。」

  「好!好好!」

  吳郡知府卻是哈哈大笑,他站起身來。走到柳婧面前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後,贊道:「不錯,不錯,張平子用了十年時間寫成了這兩京賦,你柳文景不到一刻鐘便把它記了個十之七八,不錯,不錯。想那洛陽顧二說是要引薦有一才之士時,老夫心中還真犯嘀咕。沒有想到柳文景倒真是個有才的。」

  哈哈大笑聲,吳郡知府喚道:「來人,給柳家郎君備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