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溫雅/妾本溫雅 - 第34章

林家成



鄧九郎瞬也不瞬地凝視着她,他的語氣,這時也不再冷凝,而是恢復了溫柔如水,「恩,把它讀一遍。」

柳婧顫抖着捧起那帛書,哆哆嗦嗦地念了起來,「賣身契。柳文景,吳郡陽河縣人氏,其父為柳行舟……今柳文景賣身於鄧氏擎郎十年,此十年間,鄧郎有召,不得有違,婚配舉業,需得經過其主允許……」

明明只有上百個字,可柳婧越念越慢,越念便越是哆嗦。她結結巴巴地念完後,便對着最下面那個寫着『南陽鄧擎』和章印發起呆來。

此時的柳婧,明顯是給嚇傻了一眼。她雪白着一張臉,平素靈活的眼珠子也不動了,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帛書發怔。她的唇瓣也越來越白,白到了極點,還哆嗦個不停。

便是她的手心,此刻也冰冷冰冷的。

看着這樣的柳婧,鄧九郎不知怎地心情大好。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輕輕把她的小手置於掌心,讓自己的溫熱暖和她後,鄧九郎湊近她的耳際,吐着溫熱的氣息,輕柔地說道:「柳文景,這一次我實在惱得很……殺了你吧,」果然,他一吐出這四個字,柳婧便打了一個寒顫,那雙眼珠子也開始轉動起來。

鄧九郎忍着笑意,繼續溫柔多情地說道:「那也太大題小作,你雖對我不恭不敬,又枉自利用於我,卻還罪不至死。可放了你,我也不甘。想我鄧某人縱橫多年,到了今日,凡是敢對我不敬,敢利用我的人,都成了我的劍下亡魂。我思來想去,你柳文景死罪雖免,活罪不能逃。」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捲起柳婧的一絡長發,一邊卷在手指,一邊溫文爾雅地說道:「所以,我給你準備了這份賣身契……其實說起來也不算什麼。上一次你犯了事後,原本也是求着我想賣身於我的,上一次我心善放過了你。這一次我不想放了。」

柳婧聽到這裡,已無力辯駁上次她根本就沒有求着賣身給他那回事。她只是心驚膽戰地發現,這一次,他的語氣與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他的語氣是輕鬆的,戲謔的,而這一次,他的語氣中隱帶着幾分亢奮和笑意。似乎,她如果簽了賣身契,他會非常高興一樣。

不過,與上一次相比,她的心境也有所不同。上一次她面對他時,恐慌到了極點,那種死亡的威脅是無所不在。而與他相處了這麼多次後,她隱隱感覺到,他其實並不那麼可怕了。

因為不再恐慌得無以復加,柳婧便還存了三分理智。

她呆呆地看着手上的賣身契,想道:賣身十年?還有,婚配舉業都要經過他?還有,以後要叫他主人?

不行!絕對不行!

他越是不似是在開玩笑,越是期待這事,就越是不行!

真賣出了十年,她還有什麼人生?還有婚配都經過他,要是這十年間,自己又做了什麼讓他惱的事,他一怒之下把自己配給一個馬夫怎麼辦?

不行,萬萬不行!

對着自己默念了幾遍『萬萬不行』後,柳婧白着臉,抽泣地求道:「得罪了郎君,是文景的錯。還請鄧郎高抬貴手,不要讓我賣身。」

「哦?」鄧九郎聲音一低,因為不高興而語氣中帶着笑,「你不願意?」

真是廢話,她怎麼可能會願意?

柳婧拼命地點頭,抽泣道:「文景的家中,也曾出過顯宦……賣身之事,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兒女,實不敢為也。」

倒跟他掉起書包來了。

鄧九郎目光沉沉地盯了她一陣後,右手輕撫着她冰涼的耳垂,輕輕說道:「嗯?這麼說來,你是死也不願意了?」

柳婧的耳朵本來敏感,被他這麼一摸整個人都是一酸。不過現在這個時候,她全副心神都在這賣身契一事上,便顫抖着搖了搖頭,半晌又使勁點頭。在鄧九郎微微眯起的雙眼中,她抽抽嗒嗒地說道:「我,我不想死……」

「那就簽了這賣身契。」

柳婧轉過身來,墨黑的大眼巴巴地看着他,眼中水珠滾動,她唇瓣顫抖着使勁搖頭,「我,我不能簽……」

鄧九郎惱了。

他危險地盯着雙眼烏黑水亮的柳婧,極溫柔多情地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想坐牢了?」他的手放在她的頸間,五指輕輕收緊,低低地說道:「上次關押你的是一偏靜所在,這樣吧,這次給換一間……就換那種房間裡住了五六人的。小小的一間,五六個大男人擠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其中。以文景的小身板,進去了多半只能住在恭桶旁,白日被臭氣熏着,晚上,對了,那些重犯一關就是數年,都沒有見過女色。文景這麼白白嫩嫩一進去,他們定然是極喜歡的……」

見到柳婧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流下,見她一個拳頭還塞在嘴裡,堵住了她的哽咽。鄧九郎薄唇一閉不再說了。他伸手把她摟在懷中,一邊用五指梳着她的頭髮,一邊溫柔地說道:「就簽三年……好不好?」語氣在不自覺中帶上了誘哄。

☆、第五十七章

誰說不是好事?

當然不好!

也許是他越溫和,柳婧就越有底氣。

見她不停地只是搖頭,鄧九郎不耐煩起來。

他退後一步,冷冷地瞅了柳婧一眼後,突然聲音一提,喝道:「來人!」

兩個銀甲衛走了進來。

他也不看向那兩人,一雙眼睛只是盯着柳婧,聲音輕柔,「柳府的那幾個僕人,還關着吧?」

「是的,郎君。」

「很好……通知下去,把那幾人通通打入死牢!」

他剛說到這裡,柳婧猛然抬頭。

在柳婧白着臉看向他時,鄧九郎也在看着她。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靜靜地瞅着她,柳婧甚至覺得,他在冷笑。

對上柳婧那烏黑眸子裡又湧出的淚水,鄧九郎走到她身後,他微微彎腰,讓自己籠罩着她,一邊打開那賣身契,一邊拿過一側的毛筆塞到她手中。

他的手握着她的,來到那簽名的地方,他聲音低沉而溫柔地說道:「柳文景……我或許暫時還不想對你怎麼樣,不過你那幾個僕人,我卻斷斷不會憐惜。」說到這裡,他含着笑看向她,輕輕問道:「三年,簽不簽。」

柳婧眨着大眼看着他。

其實她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麼執意要自己簽出賣身契。從上面的條約來看,他對她並不苛刻,所要求的,也就是隨叫隨到,以及婚嫁舉業要經過他。

見到柳婧還是看着自己,鄧九郎垂下眸,眼神銳利鋒寒地說道:「三個選擇,你自己挑,一,死,二,簽三年賣身契,三,給關進死牢,與那些重刑犯在一起。」他哧地一笑,冷冷說道:「柳文景,閔府一門七十三口,如今全在重犯牢中……」

聽到這裡,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的柳婧,抽泣了一下,「我簽。」

幾乎是這兩個字一出,原來冰冷的堂房中瞬時春暖花開。鄧九郎心情很好的瞅着她笑了笑後,抬頭說道:「行了,沒事了,都退下吧。」

他重新拿過一份紙帛,刷刷刷幾下,在龍飛鳳舞地寫下賣身契三個字後,便按照前面那份重新寫了一遍,只是前面一份上寫的年限是十年,這裡,他給改成了三年。

寫完後,他把原來那份順手撕了扔入火盤,然後把毛筆強行放入柳婧的手中。再然後,他湊上前,握着柳婧的手,一筆一划地在那右下頁上,簽上她的名字。

柳婧的手抖動得厲害,她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滾下。

瞟了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兒一眼,鄧九郎暗中想道:這廝甚是狡猾,她在我面前哪次不是臉色腿軟的,轉過頭來該算計地照樣算計……你心軟做甚?

這樣一想,他唇角噙起了一朵冷笑。

柳婧在淚水汪汪中,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簽完後,她拭了拭淚水,哽咽着說道:「能不能給我一份,我,我好收着。」

鄧九郎斜睨了她一眼,蹙眉道:「這東西你要收着做甚?」

他長手一伸,從几上拿過那紙帛,動作優雅地吹乾了上面的墨跡後,鄧九郎微笑道:「恩,很是不錯。」他轉向柳婧,對上淚盈於睫的她,心下一軟,不由淡淡說道:「本來你們那一船鹽,我是要收回的。」看着柳婧,他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改天從我這裡拿走一些鹽引,去光明正大地處理掉。」

說罷,他也不再理會雖是有點驚喜,卻還委屈着的柳婧,把那賣身契捲成筒,他放入袖袋中,然後小小地打了一個呵欠,鄧九郎長腿一提轉身就走。

不一會,他便出了堂房,柳婧站在裡面,怔怔地聽到他不掩睡意的命令聲傳來,「我倦了,安排幾個銀甲衛在外面守着。」

「是。」

「任何人來了,一律不見。」

「是。」

「把柳文景的僕人都放了。」

「是。」

「以後柳文景入內,不必阻攔。」

「是。」

在一連串的命令聲,柳婧慢慢走了出去。她站在鄧九郎的寢房外,看着他從懷中取出那賣身契,隨手放到左側第三排的書架後面。看到幾個婢女上前收起他脫下的外袍鞋履,聽到他那輕細的鼾聲在安靜中傳來。

柳婧垂下眸,向後退出幾步後,轉身朝着外面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恨恨地想道:這廝逼着我簽下那賣身契,他自己倒好,原本幾天幾夜都沒有睡意的,這下子卻呼呼大睡了!

在柳婧走出大門時,吳叔等人也在外面。見到她,他們都是慚愧地低下頭。吳叔更是差點下跪。扶着柳婧的手,吳叔氣憤地說道:「大郎,那鄧閻王真沒有君子之風。他居然把我們分開關押,用話來訛詐我等。他們對我說,老陳全部招了,又對老陳說,阿識都把事情說了。這樣一詐,我們一下沒有禁住,一不小心便把事情說漏了……」

柳婧本來是有點怨言的,此時聽到他們這樣一說,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苦澀地說道:「這也是無法,歸根結底,這個錯誤在我。」是她露了破綻,招了他的懷疑啊。

吳叔等人見她不怪自己,一個個既鬆了一口氣,也更加羞愧。

走了一會,吳叔小聲問道:「大郎,那鄧閻王,有沒有說處置這事?」

柳婧搖了搖頭,道:「沒事的,我都處理好了。」

見她這麼一說,吳叔等人雖是不太相信,卻還是笑逐顏開。

柳婧一回到府中,便急急朝書房走去。

她一入書房,便把房門關上。拿出筆墨和紙帛等物,她沾了沾墨後,提了一口中氣,便在那紙帛上書寫起來。

不一會,一行筆峰冷峭,隱有縱橫之氣的隸書便出現在紙帛上。她所寫的正是:「賣身契。柳文景,吳郡陽河縣人氏,其父為柳行舟……」上百個字,在她筆下龍飛鳳舞地出現,仔細一看,赫然與鄧九郎所寫的一模一樣!

把那份賣身契寫完後,柳婧歪着頭看了看,提筆在那行字上劃了一個圈,嘟囔道:「這個收尾時要略向上揚。」

轉眼,她又自言自語道:「需要一模一樣的紙帛,紙帛鄧九郎的書房中有,隨時可以摸一份來。關健是印鑑。」

她走到窗邊,凝視着外面的窗景,心裡不停地尋思着:鄧九郎的那印鑑,是由最上等的田黃石雕刻而成,字是秦篆,周圍的花紋細品起來,正是一個鄧字。田黃石是難得的珍品,找個一樣的可能做不到。不過這不重要,重要是上面的雕工和字體花紋。我得找一個擅長金石雕刻的人,跟他學一學。只專心學着雕刻『南陽鄧擎』四個字的話,並不難。應該是一個月之功。

垂下眸,柳婧走回几案前。她伸出右手食指,用指甲在那賣身契下,原本放置印鑑的地方描了描後,柳婧唇角微微一揚。

她的指甲,轉向了那三年的字樣,在那年上輕輕按了按,她心裡尋思道:就改成三月吧……

她想,她現在出入自由,那麼要偷出那份原件賣身契,再換個調了包的,不是難事。

恩,本來她還急着救出父親,現在看來,原來屬於吳郡地頭蛇的吳郡太守已死,局勢已變。那些被放出獄的,不一定就真自由了。正如父親所說的那樣,他暫時繼續呆在牢里,靜觀其變最好。

救父親不用急,那她現在就等鄧九郎把鹽引給她。有了鹽引,那一船鹽就是官鹽,就是在吳郡也可以敞開賣的東西。甚至,有了這些鹽引和鹽,她還可以讓那些販鹽的商家倒過來求着自己……恩,正可以藉此結識一些商家。

就這樣辦吧。先把鹽處理了。結識一些商家多一些路後,再救出父親。然後再把那賣身契調包。

三個月時間並不長,說不定那些向朝庭報告張公公之死的人,重新回到吳郡時,三個月已經過去了。

到得那時,那一船鹽已售盡,父親也已救出,她們一家帶着金連夜逃走,他鄧九郎勢力再大,又能奈她何?

越是尋思,柳婧越是振奮。一時之間,剛剛在鄧九郎面前受到的鬱悶委屈憤怒,已全然消去。

對柳婧來說,她於金石一道本來研究,她又本來就擅寫各家字體,能夠模仿他人字體。所以,她對重新雕出一個『南陽鄧擎』的假印鑑出來,那是信心十足。

關在書房中,柳婧把自己下面的動作前前後後尋思一遍,越想越有信心之後。她一臉陽光地推開了房門。

房門外,她的三妹柳萱正在探頭探腦。看到許久沒有理會過的小妹,她上前一步就把她舉了起來。

柳萱先是受驚之下尖叫一聲,轉眼格格笑了起來。柳母正在旁邊的房中繡花,聽到小女兒的笑聲,不由探頭一看。

見到柳婧這模樣,柳母不由笑道:「怎麼今兒倒高興了?」

柳婧轉過頭,朝着柳母斯斯文文地笑道:「母親有所不知,孩兒是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柳母這下好奇了,她驚奇地問道:「什麼道理。」

柳婧尋思着文靜地說道:「是禍福相依這個詞。有時候呢,一件事就算是禍,擅加利用也可以變成福。」便如這次的賣身契,表面上她是失去了自由,可實際上呢?她得到了鹽引,她還可以利用『經常出入鄧九郎府第』這一身份,逼迫那什麼主管刑獄的人放了父親。然後,她只需要花點出精力學習一些雕刻之功,便可以把那賣身契由三年變成三月……等到那鄧九郎發現時,他們一家已逃之夭夭。他能奈她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