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溫雅/妾本溫雅 - 第6章

林家成

  在柳婧沉睡的那一天,善於持家的柳母已拿着剩下的那幾十兩金,給自家布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過冬過年的物什。如今,這大雪不斷地降下,柳府諸人,倒也不至於凍着餓着。

  這一天,柳婧彈了一會琴後,走到窗前,一邊呵着氣搓着手,一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地發怔。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

  王叔輕輕地走到柳婧身後,直過了一會,他才喚道:「大郎。」……得了柳婧的囑咐,現在柳府的所有人都喊她大郎。而僕人們在外人詢問柳婧的去向時,統一的說辭是,她嫁到鄱陽郡去了。

  柳婧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道:「叔找我有事?」

  王叔看着她單薄高挑的背影,啞着嗓子說道:「大郎,那顧公如今身為朝庭重臣,你說主君的事,是不是可以找找他?」

  柳婧苦澀一笑,低聲說道:「叔,顧公遠在洛陽啊。」

  「可,那顧家二郎不是說來到了吳郡嗎?如果我們找到顧家二郎,也許他看在故人的顏面上,會願意幫忙。」王叔只說了『看在故人的顏面上』,而沒有說,『看在你們是未婚夫婦的情面上』。

  雖是過了六年了,可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在十一歲的柳婧把十三四歲的顧家二郎哄得團團轉,騙得他落入陷阱,第二天再裝作同生共死的義氣模樣一併被救時,那顧家二郎對柳婧是那麼那麼的溫柔,他當初鼻尖都是紅的,顯然悄悄地落了淚。可這美好的一切,在他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柳婧的戲耍時,那少年郎那難看的臉色,讓他這個旁觀的人都心驚肉跳。

  直到現在,王叔還清楚地記得,顧家二郎緊握雙拳,鐵青着臉盯向柳婧時的眼神,那眼神,充滿了恨意和無邊的憤怒,以及無邊的羞辱和痛苦!

  那眼神太過駭人,至今王叔還歷歷在目。因此,他不敢相信,顧家二郎在對上柳婧時,還能有當年之情!

  柳婧尋思了一會,回道:「大雪一停,我們就上路。到時,你和吳叔一個去洛陽求顧公相助,一個去找到顧二郎。剩下的事,就交給我。」

  王叔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兩人又閒聊了一會,王叔才告辭離去。

  柳婧又出了一會神,這才提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她身為柳府二姑子時,是有個書房的,可做任何事都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成事之道。現在柳府二姑子不是『出嫁』了嗎?做為兄長,柳文景自不能住回胞妹的房間。於是柳母把她原本的書房和另一個廂房打通,給變成了柳文景的寢房。

  柳婧一路穿過光禿禿的林蔭道,踩着厚厚的雪堆,在『茲茲』聲中,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她的房間。

  把房門掩上,她走到席案旁,上面,一本《女誡》正端端正正地擺在那裡。做為一本伴了她近六年,讓她抄了無數遍的書,柳婧對它實在印象深刻得很。

  信手拿起這本書,柳婧翻過它黃而髮捲的邊角,輕嘆一聲,信手一拋,扔入了房間角落的火盆中,看着火焰騰地一下冒出老高,又燃燒一陣後漸漸熄滅,柳婧溫潤如泉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冷意——這玩意兒,不能幫她救得她的父親,也不能幫她安置她的母親和妹妹,要來有什麼用?

  在大年二十九那天,天空終於放晴了。

  天一放晴,柳婧便帶着兩個僕人上了街。

  陽河街上,到處都是積得厚厚的,剛剛開始溶化的冰雪。無數衣衫單薄的庶民,凍得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門,佝着腰搓着手在街頭上閒逛,仿佛這樣逛着逛着,就能找到一些緩解他們目前衣食無着的困境的錢財。

  遠遠看到柳婧走來,不管是街坊鄰居,還是這些庶民鋪主,都在朝她張望,朝她指指點點。隨着柳婧走近,不時有聲音飄入她的耳中,「這個就是柳府的大郎君?」「長得可真是俊啊。」「是個很有才能的。他那父親可是欠了整整一千五百兩的巨債呢。結果這柳家大郎只用三個月就賺足了錢還清了欠債,還有積余呢。」「真是了不起的少年郎啊。」

  眾人一邊議論着,一邊尊敬地看着緩步走來的柳婧。自古到今,真正在能力的人,永遠是被人敬服的,現在的柳婧,在這些街坊心中,也是那麼一個極有才能的少年郎。

  在柳婧路過一個包子鋪時,那中年鋪主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出來走走啊?」

  柳婧回過頭來,她朝着那鋪主客氣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是啊。」幾乎是她的笑容一綻放,四周的婦人們,那眼睛嗖地變得灼亮起來。

  那包子鋪主咳嗽一聲,繼續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定親了沒?」他問這話時,柳婧直覺得四周靜了靜,轉眼一看,只見一個個人都雙眼如狼似虎地直盯着她,那眼神都要冒綠光了。

  本來想說『沒有定親』的柳婧,見狀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說道:「定了呢。」

  「你定了親?」那包子鋪主失望地『哦』了一聲,嘆道:「怎地好兒郎都被人家定走了?」

  柳婧勉強笑了笑,隨便寒喧幾句後,腳步加快,朝着自家的綢緞莊走去。

  柳府的綢緞莊,位於陽河縣最顯要的街道,店鋪的面積也不小,前不久這綢緞莊還是人來人往,現在卻房門緊閉,上面甚至還積起了一層蛛網。

  柳婧站在綢緞莊前,負着手靜靜地只是看着。

  見她這樣,吳叔上前一步,小聲說道:「大郎,一定可以救出大人的。」

  「恩。」柳婧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她才輕聲問道:「掮客可有回話,是否有人願意購買?」

  「有倒是有,不過那些人知道我們府落了難,一個個死命地壓價。」

  柳婧哼了聲,說道:「不急。到時可以留兩個僕人在這裡等消息。」說到這裡,她長嘆一聲,道:「回去吧。」

  轉過身,她率先走在前面,一邊走,她一邊靜靜地看着這個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麼親切,可她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一離開,只怕再回來時,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罷了。

  因男主人入了獄,柳府的這一個新年,過得毫無笑聲。

  雖然,婢僕們都認同了他們大郎的才能,可這與官府打交道,從來都是極困難的,那可是比賺上一千金還要難得多的事。這個時候,包括柳母在內,都在寄望遠在洛陽的顧公,想他能不能看在昔日交情和兒女親家的份上援手相助。至於對柳婧,他們不敢抱希望。

  大年初五一過,初六那天,柳婧在留下兩個忠僕看守柳府,又細心地交待他們在遇到不知來路的外人該如何應對後,便帶着剩下的人,雇了十幾輛牛車,再把家俱衣被器皿等物事,大部份都裝上牛車,於傍晚時分,一家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這一路,不時有鄰居上前詢問他們往哪裡去,柳婧統一口徑,讓大夥回答說是往江流縣找親戚。

  她這般小心了又小心,就是防着那些她曾經僱傭過,來過她的家,又打過她那一船鹽主意的浪蕩子。

  這般冬雪剛融,新年剛過,天氣還非常寒冷之時,路上的行人和車隊很少。偶爾遇到,也是來去匆匆。

  如此在路上走了十天後,從右側通往莫縣的岔道處,也駛來了一個車隊。那車隊浩浩蕩蕩,人數足是柳府的十倍有餘,還隔得老遠,便能聽到那隊伍中傳來的笑鬧聲和喧囂聲。

  因隊伍食宿等事,都是吳叔王叔處理,柳婧便窩在牛車裡想着到了吳郡後的種種。就在她愁眉苦思時,突然的,一個清脆的格格笑聲順着風飄入她的牛車裡,「大兄,這個隊伍好好笑哦,連那麼破爛的柜子也帶着。還有還有,大兄你看那邊,那個椅子上破了一個大洞呢……嘻嘻,大兄,他們是不是窮得要行乞了?」

  隨着那少女『行乞』兩字一出,柳府的隊伍中同時一靜。

  柳婧知道這種安靜是什麼意思。在這個講究風骨,人人都以傲氣,連行為最不堪的浪蕩子,也以『信義』為榮的時代,『行乞』兩字,那是赤裸裸的羞辱。她便是不掀開車簾也知道,柳府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出面,等着她這個柳府主人來處理!

  於是,在一陣安靜中,柳婧緩緩拉開了車簾。然後,轉過頭對上一個十分俊雅的青年,以及正嬌儂地扯着那青年衣袖的驕縱少女。

☆、第十一章

他是誰?

 那兄妹兩人,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破爛車隊的主人,會是這麼一個俊美至極,卻又溫潤可親的青年。一時之間,那本來下巴昂得高高的少女,這時也傻了眼,而那青年則是朝着柳婧深深一揖,慚愧地說道:「小妹無禮,得罪了郎君,還請郎君萬勿見怪。」

  說罷,他狠狠瞪了那少女一眼。

  少女被兄長一瞪,又傲慢地撅起了嘴,她從鼻中發出一聲輕哼,把頭轉了開來。

  見她這樣,那俊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他再次朝着柳婧深深一揖,誠摯地說道:「小妹年少不知事,還請郎君千萬不要見怪。」哪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少女便冷笑道:「大兄,你解釋這麼多幹嘛?反正你們都不疼我了,乾脆讓這些人殺了我呀!」

  這話一出,似乎另有內情。柳婧溫雅地朝着那俊雅青年說道:「既是小姑子鬧意氣,兄台就無需在意。」

  她剛說到這裡,那少女突然眼圈一紅,哽咽道:「我才不是鬧意氣,我就是看不慣你們,你們就是行乞……」那行乞兩字剛出,俊雅青年連忙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對上他滿懷歉意的目光,柳婧哪有不知道,這少女分明是故意挑事,故意讓她自己置於危險中的?當下她無奈地笑了笑,車簾一掀重新回到馬車上。

  柳婧把車簾拉上時,外面的兄妹倆還在吵,在兄長隱隱的教訓聲中,少女不時哽咽地回上幾句。又不知過了多久,似乎一個婦人過來,在那婦人說了幾句話後,少女安靜了。

  又過了一會,那俊雅青年策馬靠近柳婧的牛車,在外面滿懷歉意地說道:「今日舍妹無狀,幸好兄台大人大量。」說到這裡,他自我介紹道:「在下姓陽,名子遠,還沒有及冠。不知兄台是?」

  他都自報姓名了,看來是有意結識自己。

  當下,早就掀開了車簾的柳婧一揖回道:「在下姓柳,字文景,忝為家中長兄。」頓了頓,柳婧又道:「令妹似乎心有鬱結,不知是為了什麼事?」

  這個時代,還遺留着秦漢人的古樸。如柳婧這樣剛一見面,便向人問起隱私事,在後世或許不妥,可在這時,實是尋常事。

  那俊雅青年見她問起,長嘆一聲,苦笑道:「我陽府是個商家,父親有意把舍妹嫁與吳郡豪強。她不想做人之妾,便鬧開了。剛才她故意衝撞你們,也是想留下惡名,讓對方悔了這門婚。」

  說到這裡,他看向柳婧,「柳兄舉家帶口,不知這是往哪裡去?」

  柳婧長嘆一聲,欲言又止後,苦笑地說道:「且去吳郡住一陣子。」

  她剛剛說到這裡,突然的,官道的後方,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和馬蹄聲喧譁聲。這聲音如此響亮,直令得地面都出現了震盪。一時之間,不管是柳婧還是那俊雅青年,都齊刷刷地回頭看去。

  只見他們的後方,那樹林的盡頭,浩浩蕩蕩地趕來一支十分宏大的隊伍。那隊伍的前方,先是兩列本地小吏舉着「迴避」的牌子開道。而在這些小吏的後方,則是兩列看不到邊的銀甲銀衣的騎士。

  看到這一幕情景,那俊雅青年臉色一變,馬上喝道:「不好,遇上朝庭派來的巡察使了。柳兄,你們最好馬上下車,避於道旁。」匆匆說完,他已策着馬趕向他自家的隊伍。在他地喝叫中,轉眼間,陽府那一支龐大的隊伍紛紛行動下來。見到他們都下了車,柳婧手一揮也讓自家的隊伍停下。等柳婧等人走下牛車,全部避於道旁時,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也走到了跟前。就在柳婧低下頭時,她的身後傳來陽子遠的嘀咕聲,「奇了,巡察使怎麼是些太監?」太監?柳婧還沒有見過太監呢,她學着陽子遠的樣子,向後縮了縮,讓眾人擋在自己面前後,這才大膽的朝後方看去。此刻,那兩列長長的,足足綿延近半里遠的銀甲銀衣騎士剛剛走過來。柳婧這是第一次接觸這些官家騎士,一抬眼,便被這漫天金光銀色,給炫得眼睛生痛,震得說不出話來了。直過了好一會,她才從這儀仗帶來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抬着頭,看向陽子遠剛才所說的『太監』。果然,在這些騎士的中央,另有三輛特別寬大豪華,由六匹或八匹馬拉着的黑色馬車。而這些馬車中,其中兩輛都是車簾大開,令得眾人一眼便可以看到,坐在馬車中的,那兩個長相陰柔,五官秀氣,給人的感覺特別彆扭的中年男子。原來這就是太監啊。柳婧如此想着,她的眼一瞟,移向了另一輛馬車。另一輛馬車中一直拉着車簾,也許是運氣,就在柳婧轉頭看去時,那輛馬車的車簾被人拉開,然後,端坐在那馬車中的一個做貴介公子打扮的青年郎君,赫然出現在柳婧的視野中。這青年郎君,五官至俊至美,金冠束髮,玉佩為飾,整個人有一種無法言狀的凌人貴氣。可不正是那個與她有兩面之緣,曾經用劍抵着她的咽喉,差點要了她的小命的黑衣首領?沒有想到,他居然在這裡!對於這人,柳婧實是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她害怕被他看到,連忙縮着頭躲了起來。不過,就在她下意識的把頭一縮的同時,那馬車中,一個跪坐在那貴介公子身後的婢女,已伸出纖纖玉手把車簾拉了下來。那車簾一拉,柳婧便吁出一口長氣,她湊近陽子遠,好奇地問道:「那中間馬車裡的,也是太監?」陽子遠顯然沒有看到剛才那一幕,他轉過頭看了那輛馬車一會,皺眉說道:「似是不像。」「我也覺得不像。」柳婧把那黑衣首領地打扮長相形容一遍後,低聲問道:「依陽兄看來,他是什麼人?」陽子遠沉吟了一會,搖頭說道:「我也不知。」轉眼他又說道:「太監很好分辨的,他們的聲音與正常人完全不同。柳兄既然說那人聲音低沉,那就不是太監。不過看這馬車的位置,這人只怕有點來頭。」這時,陽子遠悄悄指着一面旗幟,低聲說道:「這上面寫了『張』字,你看到沒有?」見柳婧點頭,他哼了哼,不屑地說道:「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幾個太監中,便有一個張公公。」陽子遠壓低聲音,憤然地說道:「我朝建立至今,不過區區百年。以前的歷代陛下,都重賢臣而遠小人。可是你看,當今陛下,竟然還派出太監前來巡視地方了。這在前朝,可都是刺史才有資格擔當的。」這一點柳婧也明白,自秦朝趙高亂政後,三四百年間,天下人談到太監,都是痛恨之至。而本朝自光武帝劉秀統一天下後,至今百年,一直是吏治清明,君臣相得,儒風大盛,天下的德治之功,甚至勝過前朝西漢,以及秦朝和戰國亂世,直有春秋遺風。在這個人人都講究仁德的時代,陡然又出現了愛用太監的皇帝,又見到可以代天下巡視地方的公公們,陽子遠的憤然,柳婧完全能夠了解。不過了解是了解,她的心思根本沒有在這些太監身後。她身一側移了移,在那輛最為華貴的馬車漸漸遠去時,她湊近王叔小小聲地問道:「叔,那馬車中的人,你看到沒?」王叔搖了搖頭,低聲問道:「怎麼啦?」柳婧蹙着眉,半晌才搖了搖頭,道:「無事。」她一想到那日的情形,背心還冒冷汗,雙腿還發軟啊,她想,她永遠永遠也不想見到那人了。現在,她更是提一提都要鼓起好大的勇氣。過了一會,那支隊伍漸漸遠去,望着那消失在視野的浩大車隊,回到陽子遠身邊的柳婧,聽到他還在憤懣不已,不由跟着長嘆一聲。聽到她的嘆息聲,陽子遠回過頭來。問道:「柳兄因何太息?」柳婧聞言,只是苦笑了一下。從剛才與陽子遠的交談中,她發現這個人雖然只是個商人,卻很有見識。在柳婧呆過的那小小陽河縣,還沒有遇到過這種有見識的人。她有心想說出自己的困境,想看看這陽子遠有沒有好的意見。所以,這第二次嘆息,她實是故意的。果然,這時陽子遠又道:「方才柳兄提到吳郡,表情似有苦澀,是否有了什麼為難之事?」

  柳婧再次苦笑了一會,才道:「家父被人冤枉說販私鹽而入了獄,在下沒法,只得變賣家產,準備在吳郡安下家後,想法子營救。方才看到這巡查使,在下真是想上前喊冤了。」

  陽子遠聽了這話,卻是好一陣沉吟。

☆、第十二章

洛陽來的貴客

 過了一會,他徐徐說道:「我與柳兄雖是初識,卻也一見如故。不瞞柳兄說,我家中也是經商的,這方面怕是不能幫到柳兄。」

  柳婧本來也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心存僥倖,現在他直接說了無法幫忙,也是意料中事。她連忙還了一禮,苦笑道:「陽兄多禮了,家父之事本來麻煩。」

  陽子遠點了點頭,不再多話。

  讓柳婧沒有想到的是,自從聽到她說,她父親犯事入獄後,那陽子遠竟是對她生疏起來。本來剛才還頗有一見如故的架式,後來是找了個藉口便回到他們自己的車隊。開始柳婧還以為他是真有事,直到中間休息過後,那支隊伍遲遲不動身,柳婧上前詢問,他們直說有主人身體不適,暫時不忙着動身,直要他們先行,而那陽子遠則躲着一直不見蹤影時,柳婧馬上明白了,他這是嫌棄自己了。

  也是,這世間之人,都只好錦上添花,能夠雪中送炭的,那是沒有幾個。更何況,柳婧的父親犯了官司,意味着她家的運道不好,在這個特別相信命理堪輿,蔚然成風幾成主流的時代,如陽子遠那種把自己妹妹送給官員做妾,一心想向上爬的人,出現躲避自己這種時運不濟的人的動作,也是正常至極。

  不過經過了陽子遠一事後,柳婧對於向陌生人求助心也冷了起來。當下一家人日夜兼程,終於在大半個月後趕到了吳郡。

  吳郡做為揚州十一郡之一,無論是富裕程度還是人文薈萃,都是揚州吊車尾的角色。

  總而言之,於天下各郡中,吳郡,算不得一繁華所在。

  饒是如此,自記憶以來便在清河縣沒有出去過的柳萱,還是興奮得不知所以。她頻頻把頭探出牛車外,對着外面的景色嘰嘰喳喳。

  而自從離開家鄉,便顯得格外安靜的柳母,看着外面繁華氣象時,神色悵惘,似有所思。

  一進入吳郡,柳婧便命令吳叔王叔等幾個見過世面的人去找掮客租房。她們現在手頭只有黃金五十兩不到,要在遠比老家繁體的吳郡租個能住十幾個人的大院子,時間上肯定不能如普遍的那樣,一交租金便是一年的。所以,這裡面還有個口才問題,只能由幾個行事老練之人出馬。

  饒是這樣,直到四個時辰後,天色都黑了起來,王叔才在吳郡郡城的最邊郊處租到一陳舊院子,共計租住半年,租金三十兩黃金。

  當下,已經沒錢住客棧的一家人,急忙驅着牛車趕往那院子。在眾僕人快手快腳地收拾院落,搬運家俱時,柳婧一直站在月光下,靜靜地看着樹影幢幢的前方。

  她柳家,其實是大富過的。在記憶中,柳婧知道,自己的父親,甚至當過官,不然,自家那些僕人,也不會一個個叫她父親做『大人』了。

  可如今,不但家道中落,父親還入了獄,路上遇到一個本以為可以結交的商人朋友。結果對方一知道自家的處境,馬上避得遠遠的……這世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真是讓她不舒服。

  是的,不舒服。除了不舒服,隱隱中,柳婧還有一種不服氣!有一種不甘!

  等把東西布置好,已經過了子時。一家人也累得夠嗆,連沐浴也不曾地倒塌便睡。

  天剛蒙蒙亮,柳婧便醒來了,梳洗過後,她走出了房間。

  結果一出房門,她便看到母親和王叔魯叔等人也起塌了,一個個沉默地收拾着院落。

  遠遠看到母親,柳婧覺得她更蒼老了。

  沉默了一會,她提步走到一個割着院子裡的雜草,一個把它們捆綁起來的魯叔和王叔身後。

  看到她過來,王叔用袖子在額頭上拭了把汗,慈愛地說道:「大郎怎麼不多睡一會?」

  柳婧笑道:「叔也不多睡一會?」

  王叔嘆道:「哪裡睡得着啊?自你父親入獄後,我們和你的母親,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要不是知道衙門大過年的根本不會理事,我們在年前天放晴時,便想到牢里看望你父親了。」

  說到這裡,他嘆道:「大郎,到監獄探望,里外都要打點,也不知剩下的那點金夠不夠?」

  柳婧尋思了一會後,道:「不忙。」在王叔魯叔詫異不解的目光中,柳婧認真地說道:「這樣吧,王叔呆會就去監牢外看一看,打聽一下要怎麼做才能見到我父親。打聽過後,這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你和魯叔就按原計劃的那樣,一個去洛陽找顧公相助,一個去打聽顧家二郎的消息。」

  她看向遠方,輕聲說道:「刑獄之災,最易讓人傾家蕩產人財兩空。只要確定父親安好,我就慢慢謀劃。總之,無論如何,我不能讓這個家就此散了,敗落了。」

  原來到了這個地步,她還在想着既要父親回來,也不能把家徹底敗了。魯叔和王叔看着眼前『志向遠大』的二姑子,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不過,自歷陽截鹽一事,他們已對她信服,尋思了一會後,兩人都點了點頭。

  估計得時辰差不多後,王叔和柳婧同時出了門。王叔是趕往監牢方向詢問柳父的情況,柳婧則是往酒館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