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第4章

關心則亂



嗯,這個怎麼說呢?

盛府的混亂源自林姨娘的崛起,不能不說林姨娘捨棄外面的正頭太太不做,寧願當個姨娘是看準了人,對人下菜碟。她不是稀里糊塗毫的尤二姐,她找了盛紘,是因為知道他是個性格獨立不受妻子鉗制的男人,她也知道盛紘早年當庶子時的涼苦,並以此為切入點,為自己在盛府博得了一個不敗之地。

姚依依覺得也不用責怪盛紘老爹,只能說男人對於戀人的原諒是無原則的,而對於沒什麼愛情的妻子的尊重卻是有條件的。盛紘這樣受過教育的封建士大夫,雖然恪守禮法,但作為一個有追求有文化的青年官僚,他對情感畢竟還是由需求的,王氏對他來說可算是包辦婚姻,但是如果婚後兩個人用心經營,包辦婚姻也能生出情深意重的摯愛夫妻來,可惜王氏在這上面多少犯了錯誤。而林姨娘對盛紘來說,卻是自由戀愛的結果,在眾人無所知的情況,兩個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愈是壓制的情感愈是濃烈,那個時候的盛紘,想必是動了真心。

徐志摩對待林徽因和陸小曼的深情厚意,與對待張幼儀的冷酷殘忍,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人,比對徐大才子,盛紘還算有節制的。

應該是林姨娘眼光不錯,運氣更不錯,盛紘不是懦弱昏聵的賈璉,他到底是從庶子爬上今天的地位,他很清楚妾室受正室欺侮的地方無非兩塊,日常生活和子女撫養,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直接給林姨娘獨立的經濟來源,有了錢,自然搖杆就挺了,並且率先破壞規矩,堅持讓林姨娘自己養孩子。

可是這樣一來,規矩就蕩然無存了,隨着時間推移,林姨娘生兒育女,王氏又無法從感情上把丈夫拉回來,林姨娘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她開始培植自己的親信,漸漸與王氏有了分庭抗禮之勢,盛府由里到外,漸漸形成兩派人馬,且戰火愈演愈烈,而姚依依目前身體的這個生母,衛姨娘,就是在這種妻妾對峙情況下的無辜炮灰。

《穀梁傳》曰:毋為妾為妻。就是說,妾是沒有資格扶正為妻的,有妾無妻的男人,仍可算是未婚的。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滿室,也是無妻的鰥夫,要另尋良家聘娶嫡妻。

但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這只是規矩,並不是律法,所以不是沒有漏網之魚,例如就有嬌杏這樣被扶正的幸運小妾,雖然這種例子並不多,但不是沒有。

姚依依是學法律的,她知道,從本質上講,封建社會的律法維護的是男子的權益,一旦男子的全部利益歸結到正室以外的女人身上,那么正室退位讓賢的情況總會發生,這很悲哀,但是還好不多。倒霉的陳世美同學挨了包爺爺一鍘,不是因為他停妻再娶,而是因為他犯了人命案,男人犯重婚罪是不會殺頭的,當然在禮教森嚴的古代,如果像盛紘一樣想要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那就不能因為這個壞了名聲。

剛開頭幾年,盛紘不管不顧,與林姨娘情海無邊,不願上岸,可他畢竟是有理智的封建士大夫,不是以突破封建枷鎖為己任的民國詩人,他對林姨娘的熱情終歸會消退,而王氏的娘家的出手干預加快了這一速度。

王家人出人出力,還想出了美人計,這個招數實在不算新鮮,但貴在有效,從古至今,宮廷到民間,屢試不爽。但沒想到林姨娘戰鬥力極強,連着給幾個頗有姿色的丫頭開臉,竟然也沒能拉回盛紘,畢竟林姨娘出身官家,姿色秀美,和盛紘談起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來,連王氏也插不上嘴,何況幾個丫頭。

於是王氏劍走偏鋒,找到了正處於困境的平民女子,衛氏,她雖然並沒有很好文學教養,但她擁有一個所有女人最直接也是最立竿見影的優點,美貌。

果然,真愛千斤抵不上胸脯四兩,盛紘一看見衛氏就被迷倒了,她不識字,沒關係,他來教她,她不懂詩詞書畫,沒關係,他來點撥,耳鬢廝磨紅袖添香,何嘗不樂;加上衛氏性情溫柔敦厚,盛紘倒也真喜歡上她了。

這下子林姨娘急了,她所依仗的無非是盛紘的寵愛,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她絕不允許有人踩進她的地盤,她要折騰衛姨娘,一開始倒也沒想要她命,只是希望把胎兒給弄沒了,最好把她的身體也給弄垮了。

可是衛姨娘特別點背,立時就一命嗚呼了。

衛姨娘的死,讓盛紘陡然清醒了,縱然沒有像對林姨娘那般情義,終歸也是同床共枕過的女人,看見她死在一攤血泊中,盛紘終於意識到家庭內部的矛盾已經激化了,作為一個常年外放任實差的官員,盛紘如何不明白衛姨娘的死其實是府里規矩敗壞的結果。

妻妾鬥爭的慘烈讓盛紘不寒而慄,於是他下決心整頓了,要恢復良好的家庭等級規矩,就得放棄對林姨娘的過度偏愛,從情海中爬上岸,站在大家長的角度,公平持中的管理家庭。

不過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不敢把林姨娘和她的孩子完全交到王氏手中處理,他知道這兩個女人的嫌隙怕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抹平的。

王氏這次基本上獲得了想要的東西,就算她依然在愛情上鬥不過林姨娘,至少也獲得了在家庭中唯一的女主人地位,正房妻子對妾室始終是提防的,尤其是面對貴妾時,更有危機感,就像黛玉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寶玉他媽對趙姨娘那樣無所謂的態度是建立在兩者實力懸殊太過的情況下,一個是豪貴的王家,一個則全家都是奴才,連自由人都不算,自己還是家生子。

而王熙鳳之所以會那麼忌憚尤二姐,卻不把秋桐放在眼裡,就是因為尤二姐是貴妾,而且她自己出嫁多年,都二十多歲了還一直沒有生兒子,本就屬於犯了七出,沒有不讓納妾的道理,只不過有娘家撐腰才一直無人說她,一旦尤二姐生出了兒子,不說會取代她,至少也會危及她的地位,所以當王熙鳳一聽說尤二姐的事情,就立刻把劍出鞘。

妻妾之爭,是一個很複雜的命題,包含了智慧,毅力,膽量,家庭背景,個人性格,當然還有運氣,種種因素在裡面發生作用,只能說優勢基本上還是在妻子這一邊,妾室哪怕有二房奶奶的地方,但殺出重圍被扶正的可能性也還是並不高。

整部紅樓夢這麼多倒霉女子,也只有一個嬌杏有這養的運氣,平兒和香菱後來到底有沒有被扶正還兩說,就算被扶正了,也是薛蟠和賈璉落魄之時了,算不上是什麼天大的好事。

而這位可憐的衛姨娘不過是眾多倒霉小妾中的一位,她的死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微小浪花,雖激起過一些動靜,卻最終被無聲無息蓋過。爾後,盛紘和王氏為了家族體面,逐一替換府中僕婦下人,而林姨娘自己當然不會提,漸漸的,盛家無人再提起衛姨娘的死,甚至沒幾個人知道當初這位慘死的美麗怯弱的女子。

姚依依想到這裡,又沒有生存意志了,她既沒有實力派的姨娘做生母,又不是嫡母所出,她將來在盛府的地位會很微妙的,她這次投胎實在是雞肋,比差的要好些,比好的又差些,比上很不足,比下卻沒余出多少。

怎麼做才能在這個世上好好活下去呢?五歲快六歲的盛明蘭開始嚴肅思考生存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重新翻看明代的話本小說和《紅樓夢》,發現一個問題,好像明代的封建士大夫還是要插手家中事務,而清代,尤其是滿清貴胄的男人基本上是什麼事都不管,大小事宜全都丟給女人,有工作的還好,沒工作的就提籠子遛鳥玩去了。

這是明清男人的一個很大區別。

明代士大夫講究對個人品行德行完美的修養,基本上遵從還是漢人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部曲,其中對於家庭的良好治理也是對士大夫品德標準之一,當然他們不是去管家中瑣事,而是對家中女人的大致言行做出約束。

清代滿人入關,帶來的不只是八旗制度,也帶來了『當家奶奶』的習俗(大家可以參考電視劇《大宅門》里的那個二奶奶,公公丈夫小叔子全都聽她的,原著里寫的更明白,這種當家已經不是管管孩子賬目了,而是直接決定家庭經濟生活走向的重大事宜)。

努爾哈赤為了最高限度的提煉滿洲人的軍事力量和軍事小路,創建了八旗制度,使全民皆兵,當時滿人的習慣就是,男人出外打仗搶東西去了,家中一切大小適宜都由女人來管,上從銀錢出入,下到孩子婚事前程,女人基本上都可以拿主意的。

後來清人入關立朝,滿洲男人們馬放南山,一時之間無所事事,我們看見電視中那些生出來就可以領一份銀錢滿洲男人在大街小巷無所事事的閒逛遛鳥,裡面還有不少黃帶子紅帶子,這些人俗稱『鐵杆莊稼』(直到民國這種特權才取消)。

清朝,一部分憑科舉入仕的漢族官宦世家,依然謹守着漢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四部曲,例如清代名臣張廷玉的張氏家族和劉墉的劉氏家族,他們對家族和子孫的嚴格管理是出了名(所以一直很平安);但是,上行下效,滿人以及一部分與滿人結成親戚關係的在旗漢人,卻也漸漸的接納了滿人的習慣,例如江寧織造的曹雪芹家族。

《紅樓夢》中,賈家幾乎所有成年男子都無所事事,家務靠着王熙鳳等有本事的女人操持,以至於王熙鳳在外面各種胡作非為(放利子錢,受賄作惡,人命官司),男人們不是知道了不管(賈璉),就是根本不知道(賈政)。而《紅樓夢》中的女人,從王夫人到探春寶釵黛玉,學問和管事,基本上個個都比男人強,這種陰盛陽衰現象,在清初應該不是個別的,「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說的可能是當時實情。

(大約如此,請勿深究,如要深究,務請淡定。)

第6回

祖母,夫妻,孩子,這是吉祥的一家

盛紘同志新官上任,新任期新氣象,他有心打造登州第一家庭的良好形象,給全州老百姓做一個父慈子孝全家和樂的好榜樣,為建設封建社會良好風貌的新登州做出貢獻,於是在上任交接完成之後,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帶着王氏並三子四女和幾個丫鬟婆子,聲勢浩大的來給盛老太太請安。

進了壽安堂正廳,盛紘和王氏向盛老太太行過禮,分別坐在羅漢床兩邊的方椅上,接着讓僕婦領着幾個孩子按着次序一一行禮,先是三個嫡出的,再是四個庶出的,沒有妾室。

明蘭,就是姚依依同學,清早起床渾渾噩噩,連早飯都沒吃,就被抱出房間,被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領着行禮,她排行倒數第二,輪到她磕頭時,已經有些醒了,這頭一磕下去,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結結巴巴的跟着說了句:「給老祖宗請安。」

很久沒說話,又怕說錯話,明蘭一開口就是語音稚弱,說話不利索,立刻引來幾聲輕輕的嗤笑,明蘭轉頭去看,站在一邊的如蘭小姑娘正輕輕掩着嘴,她身邊站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看着似乎稍微大點兒,估計是排行第四的墨蘭小姐,她頭戴一對點翠的白玉環,身穿湖綠色的細紋羅紗,站姿規矩,頭微微下垂,溫婉又恭敬。

盛紘微微皺眉,去看王氏,王氏立刻瞪了如蘭身邊的媽媽一眼,那媽媽惶恐的低下頭。

瞧着如蘭和墨蘭兩人,盛老太太心中嘆息,又再看看呆頭呆腦的明蘭,被人笑話了也不知道,還傻傻的站在當中,一副懵懂迷茫的樣子,她不動神色的呷了口茶,眉目低垂,等到最小的盛長棟也行完了禮,她道:「我素日清淨慣了,不喜人多熱鬧,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禮,還照往常,只每旬來請安罷。」

王氏粉面泛紅,估計昨晚睡的很好:「瞧老太太說的,在您老面前盡孝原就是晚輩的本分,前幾年是我不懂事,疏忽了孝道,前兒被老爺說了一通,媳婦已經知錯了,望老太太瞧在媳婦蠢笨的份兒上,莫要與媳婦一般見識,媳婦在這兒給您賠罪了。」

說着便站起來給盛老太太跪下,盛老太太看了盛紘一眼,盛紘連跟着一起說:「母親,莫說這晨昏定省,就是時時給您端茶遞水都是她應當的;若是母親不允,兒子只當您還在生媳婦的氣,御家不嚴都是兒子的不是,兒子自當去父親靈前領罪。」

說着也給盛老太太跪下了,王氏用帕子抹了抹臉,紅着眼睛道:「母親,兒媳真知錯了,往日裡在娘家時,兒媳也學過百善孝為首,自打進了盛家門後,卻被豬油蒙了心,左了性子,疏忽了對您的孝道,老太太儘管罰我就是了,千萬莫要往心裡去。老太太若是怕人多嫌吵鬧,往後我們分着來請安就是了。」

說着低聲啜泣,盛紘也雙眼紅了起來。

明蘭站在左邊最後一個位置往前看,心裡暗想,這夫妻兩人不知不是不昨晚連夜排練的,一搭一唱配合的十分到位,說眼紅就流淚,明蘭懷疑的目光不免溜向他們的袖子,難道是洋蔥?正想着,對面的三個男孩子和這邊的女孩子們已經齊齊跪下,紛紛懇求盛老太太,一個個言辭懇切,好像盛老太太如果不答應他們來請安,他們就立刻要心碎難過的死掉了一樣,如蘭小姑娘慢了一拍,被身後的媽媽推了一把,也跪下了,明蘭一看,也後知後覺的跟着跪下,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盛老太太見狀,長嘆一聲,也不再堅持,揮揮手讓丫鬟把盛紘夫婦扶起來:「既如此,就依你們吧。」說着,又看了呆呆的明蘭一眼,瘦弱的小姑娘又是最後一個自己站起來。

盛長棟年紀太小,站都站不穩,磕過頭後就被婆子抱走了,剩下的人都依次坐下。

明蘭以前一直不怎麼清楚請安是怎麼回事,從字面意思來說,請安就是問老太太一句『how

are

you』的事,頂多加上兩句『will

you

die』或者『are

you

ill』之類的,但看着小丫鬟們給幾個少爺小姐分別端上圓墩杌子之後,明蘭覺得自己應該更正觀念了。

請安,是古代內宅很重要的一項活動,管事的媳婦對婆婆匯報最近的工作情況,或者請示將來的工作計劃,如果孩子是養在婆婆跟前的,那就抓緊機會看兩眼自己的娃,免得回頭都認不出哪個娃是哪個肚皮生產的,如果孩子是養在自己身邊的,就拿出來給祖父祖母看看,搞點兒天倫之樂,或扯些家長里短,逗老人家開心。

可惜王氏很久沒有幹這份工作了,口氣熟絡不好生疏也不好,更加掂量不好和盛老太太說什麼,所以今天盛紘同學特意陪着來請安,充當和事老之外,還要負責率先打破冰面。

「母親,這幾天住的可慣?這登州天氣和不必泉州溫暖濕潤。」盛紘道。

「是涼了些,不礙事。」盛老太太道。

「我到覺得這登州比泉州好,大山大水的,高高闊闊的,臨海近氣候也不干,我說老爺是得了個好差事,不寒不燥的。」王氏笑道。

「我一個老婆子倒沒什麼,不知幾個小的覺得如何?可有不適?」盛老太太說,眼睛望向左右兩排的孫子孫女。

王氏熱切的目光立刻掃向盛長柏,長柏哥哥規規矩矩的站起身,微微躬身:「回老太太的話,孫兒覺得很好。」

結束,十二個字,簡明扼要,然後坐下。

盛老太太放下茶碗,看了看盛紘和王氏,然後去看剩下幾個孩子,盛紘沒有什麼反應,王氏好像有些尷尬,偷偷瞪了兒子一眼。

第二個說話的是盛長楓,他生的與胞妹墨蘭頗為相似,圓潤白淨的小臉上掛着謙和的笑容,聲音清亮:「泉州溫軟,登州大氣,一地有一地的好處,我朝天下焉有不好?孫兒前幾日讀到杜子美的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分割曉』,山東既出聖人,又有泰山,真是好地方,哪天老祖宗有興致,咱們還可以去看看那封禪之山呢。」

話音朗朗,吐字清楚,看的盛紘連連點頭,眼露滿意之色,盛老太太也忍不住多看他兩眼,道:「楓哥兒好學問,都說楓哥兒讀書是極好的,詩詞文章頗得先生誇獎。」

一時壽安堂內氣氛融洽起來了,盛紘更是高興,幾個小的也鬆了口氣,只有王氏笑的有些勉強,明蘭偷眼看去,發現她正死死的揪着手絹,好像在卡着盛長柏的喉嚨,好讓他多吐出兩句話才好。

華蘭看了看王氏,轉頭向上座嬌嗔道:「老祖母盡夸着三弟,可是嫌棄我們這些丫頭了。」

盛老太太和煦的笑着:「你這孩子胡說什麼,你小時候是老爺手把手教的讀書寫字,又特意為你請過先生,誰敢嫌棄我們家大小姐?華丫頭大了,反倒愈發淘氣了。」

盛華蘭出生在最好的時候,那時王氏與盛紘新婚燕爾,與盛老太太婆媳和睦,沒多久又有弟弟出世,盛華蘭嬌美討喜,作為嫡出的大小姐真是集千萬嬌寵於一身;她在盛老太太跟前也養過一陣子,因為王氏不捨得,又給送了回去,但已是孫輩里和老太太最有感情的了,相比之下,一母同胞的如蘭小姑娘出生時就沒那麼風調雨順了。

「父親教過姐姐?那為什麼不教我?我也要請先生!」果然,如蘭跳下矮墩,跑到盛紘身邊,拽着袖子撒嬌道。

王氏把如蘭扯到自己身邊,斥道:「不許胡鬧,你父親如今公務繁重,如何能陪你玩,你連描紅都坐不住,請什麼先生!」

如蘭不肯,跺腳撅嘴,王氏又勸又哄,盛紘已經沉下臉來了,盛老太太微笑着看,這時一直安靜不語的墨蘭突然說話了:「五妹妹年紀小,描紅又最要耐性子,自然無趣,不過學些詩詞道理卻是好的,我覺着也不用請先生了,大姐姐學問這樣好,不如請她來教,豈不正好?」說完,抿嘴而笑,斯文天真。

盛紘見女兒說話周到,態度柔雅,忍不住贊道:「墨兒說的好,女孩子家不用科舉仕途,自無需認死理的練字,不過讀些詩詞文章陶冶性情卻是不壞,華兒得空教教如兒也好,身為長姐自當教導弟妹。」

王氏臉上一曬,不予理睬,華蘭微有不屑,盛老太太卻在看唯一沒說話的盛明蘭,她正傻傻的看着墨蘭,心中又是嘆息。

東拉西扯幾句之後,王氏慢慢把話題帶到華蘭的及笄禮上去,沒說兩句,盛老太太就發話讓媽媽在這裡擺早飯,分擺兩桌,一桌在正房,三個大人吃,次間擺一桌,孩子們一起吃。

早飯端上來,出乎意料的簡單,即使是不甚了解情況的明蘭也覺得有些寒酸了,一個大瓷盤裡面盛着白饅頭和香油花卷,外加白粳米熬的清粥,還有幾個小菜。

明蘭抬頭,看見長柏哥哥神色似有歉然,長楓和墨蘭神色如常的起筷用餐,華蘭和如蘭則齊齊撅了撅嘴,雖然動作幅度不一,但角度如出一轍。

明蘭由丫鬟服侍着也慢慢吃着,回想這幾天在太太屋裡吃過的早餐,蓮藕蜜糖糕,奶油松釀卷酥,炸糕,肉鬆香蒜花卷,蜜汁麻球,棗熬粳米粥,紅稻米粥,臘肉蒸蛋,燕窩燉蛋,乾絲清炒牛肉脯,麻油涼拌熏肉絲,十六樣各色小菜拼成的什錦醬菜八寶盒……

大戶人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何況他們兄妹六人來自三個不同的生產廠家,這之前連話都沒說上幾句,這會兒就更是只聞得調羹筷子輕動聲。

吃完早餐,盛紘趕緊去上衙,王氏回自己院子,幾個孩子吃完後也都被不同的媽媽接走了,負責明蘭的那個媽媽在抱廈還沒來,明蘭就跳下凳子,到門口望了望,對於陌生的地方她不敢亂走,但是沿着門口的走廊散散步應該沒關係吧。

北方的建築和南方就是不一樣,高闊的廊柱,方正的石板條凳,沒泉州府邸那麼精緻秀氣,卻也大氣明朗,明蘭扶着牆壁一邊走一邊看,不知拐了幾個彎,經過了幾個房間,越看越搖頭。這裡房舍空闊,擺設簡單,除了必要的家具,一應金玉古玩全無,僕婦婆子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只有幾個小丫頭在灑掃漿洗,看着比別處的丫頭寒酸,院子裡無花無木,只是簡單的修剪了下,門庭頗為寥落,活脫脫一個苦寒窯。

明蘭暗想:看來傳聞是真的。

這位盛府老太太出身勇毅候府,生性高傲,年輕時目下無塵,早年最喜歡折騰,據說把夫家和娘家都得罪了,後來盛府老太爺過世,她守了寡也轉了性,待到盛紘成年娶妻之後,盛府的產業她一點沒留全交給了盛紘,自己卻沒剩下多少體己銀子。

她念佛吃齋,與世隔絕,整個壽安堂的下人也都跟着一起出了家一般,平常飯菜簡陋,差事沒油水,日子清淡,有一陣子甚至連院子大門都關上了,似乎完全和人氣旺盛隔離開來,下人們都不願去壽安堂受苦,所以這裡使喚的也都是當初跟着老太太陪嫁過來的老人。

明蘭總結:冷門單位,效益不高,福利稀薄,領導沒有進取心,職員缺乏積極性。

走到又一個拐角,明蘭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頓時呆了,這味道宛如來自她記憶的最深處,她本已打算忘記的過去,她順着香氣來到一個房門口,推門而進,一個小小的房間,正對面是一個長長的紫檀案幾,上面只放着幾卷經書,向左進去是兩個如意紋方凳,旁邊是一張靈芝紋紫檀方桌,再往裡去,明蘭看見了一座小小的佛龕,上懸着秋香色烏金雲繡紗帳,下面是一張香案,正中擺着白玉四足雙耳貔貅臥鼎,鼎中正緩緩燃着香煙,明蘭聞到的原來是檀香,香台左右各設一座,中間下方是一個蒲團,原來這是一間內設的佛堂。

香台上供奉着一尊小巧的白玉觀音,明蘭抬眼望去,只見那觀音端莊肅然,眉眼卻慈悲,仿佛看盡了人世間的苦難,明蘭忽然眼眶一熱,忍不住掉淚。她想起姚媽在她下鄉前,特意買了一個玉觀音的掛墜,去廟裡開了光,諄諄教念着女兒帶上,好保佑此去一路平安。當時姚依依不耐煩聽母親嘮叨,急急忙忙爬上了車子,現在卻是想聽也不能夠了。

現在回憶起當時失去意識前,她依稀記得外面有人在撬車門,看來是救她們的人來了,也不知法官老太和其他同事獲救了沒?難道只有她一個因公殉職了嗎?想到這裡,她頓時悲憤不已,悲憤過後是木然,木然之後是消極,她沒有特別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她認為老天虧待了她,如果死亡是註定的,那她也應該投生在一個更好的身體裡才是,憑什麼華蘭如蘭甚至墨蘭都能夠千嬌萬寵,她卻要重新開始奮鬥人生?她要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去討好並不是她親生母親的王氏,估計忍氣吞聲是免不了的,受些委屈也是正常的。學着去看人臉色,重新學習古代女子的生存技能。

而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女人生存的世界。

很久之前看《藍色生死戀》時,朋友們都為恩熙跌宕的命運哭的死去活來,可姚依依獨獨同情那個心愛,在女主角定律下,恩熙顯得那麼美好善良,而心愛卻有心機又刻薄,所有人的情感都朝向恩熙那一邊,可是大家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出生在富裕家庭當大小姐的原本就應該是心愛,她生來就屬於那個溫暖舒適的家庭,而恩熙本來會生活在那個骯髒糟糕的小店裡長大,被兄長欺侮,忍受的母親的脾氣。

在姚依依看來,是心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如果心愛一開始就在人人呵護的溫暖環境下長大,她也許就沒必要長成斤斤計較的刻薄脾氣,因為這段倒霉的經歷,她即使日後回到了父母身邊,也和母親有了隔閡,無法像親生母女一樣親密。心愛這筆賬又跟誰去算呢?

看到最後男女主角雙雙死去,姚依依甚至惡毒的想,恩熙好像是註定去那家討債的,她因為白血病肯定是要死的,她不但平白獲得了十幾年原本不屬於她的幸福生活,還把養父母唯一的兒子一起捎帶着進了黃泉,而最後留在那對養父母身邊盡兒女義務的孩子,反而只剩下了那個一直不受疼愛的心愛。

恩熙當然很可憐,難道心愛不可憐嗎?

現在姚依依也是這樣,她原來美滿的人生被偷走了,換成了一個可憐女孩的人生,如果她投胎在一個千嬌萬寵的女孩身上,那麼她也許會很心虛,但矯情幾下之後,她也會接受算了,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歷史的倒退。

她原本的生活雖然沒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可那時她的生命是自由的,她已經熬過了高考和求職,人生艱難的第一關已經過去了,她擁有好的工作和溫暖的家庭,記得泥石流發生前兩天,姚媽還打電話說有上好貨色等着她回去相親,只要不發生小三二奶絕症車禍等狗血事件,她將像大多數普通女生一樣,平凡充實的過完一生。

而現在的明蘭小姑娘呢,親媽是小妾,而且已經死了,估計這會兒正等着投胎,老爹有三男四女,看似也不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庶女,還有一個沒有當聖母打算的嫡母。好處是她不用考試考公務員考職稱,壞處是她將來的丈夫人選她沒有權利發表意見,將來的人生她只能碰運氣,有家暴她不能找警察,自己抹點兒紅花油湊合,有小三小四甚至小N她也不能吵鬧,得『賢惠』的當自己姐妹,丈夫差勁猥瑣的實在過不下去了,也不能鬧上法庭。

哦,對了,還有更糟的,她也許會連個正房也湊不上,庶女向來是做妾的好材料呢。

這樣富有挑戰性的人生,叫姚依依如何甘心。

可她只能甘心。

她學着母親當初禮佛的樣子,恭敬的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祈求,祝禱那個世界的母親兄長平安康泰,莫要牽掛女兒;從今天起,她也會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河流和大山,認真努力的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