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第8章

關心則亂



墨蘭細聲細氣的說,臉色憔悴,身姿嬌弱,看起來似乎真是病了一場,長楓白淨的小臉有些訕訕,跟着道:「也不知怎麼了,昨日一早起來,妹妹就病了,我也不讓出門,讓祖母操心了,老太太可別怪罪。」

說着連連作揖,明蘭在一旁看着也覺得不似作假,盛老太太看着一臉惶然的長楓,面色微霽,溫言道:「楓哥兒快十歲了,該有自己的屋子和使喚人了,也好便利讀書,沒的整日和婦孺一起,耽誤了功課。你大哥哥明年打算去考童試了,現下正用功呢,連太太妹妹也不多見。雖說我們這樣的人家捐個生員也就是了,可到底不如考出來的好,你也要好好上進,將來或光宗耀祖,或自立奉親,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老太太這番話不但是說給長楓聽的,也是說給林姨娘聽的,真真是肺腑之言,長楓立刻就肅容直立,恭恭敬敬的給老太太拱手作揖;那邊的王氏聽老太太提及長柏,喜上眉梢,得意之情無可掩飾,長柏還是一副寡言少語的樣子,眉毛都沒抬一下。

老太太又拉着長楓說了幾句話,始終沒理墨蘭,她的小臉慢慢漲紅了,窘的手足無措,盛老太太這才看了看她,慢慢的說:「墨丫頭這次受風寒,大約是前幾日在我跟前孝敬時落下的因頭,天寒地凍的,你身子又弱,自然抵受不住。」

墨蘭含淚答應,小臉側抬,看着老太太淚汪汪的,又是可憐又是委屈,道:「不能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終是我沒福氣,這幾日心裡難受,才會着風寒的。都是孫女的錯,孫女想左了,請老太太責罰。」說着就跪到炕前,小身子搖曳顫抖,屋裡的丫鬟婆子也看着不忍。

盛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讓翠屏把她扶起來,拉到身前,溫和道:「墨丫頭呀,我沒讓你來這兒,你不用往心裡去,不過是太太身邊事多孩子多,我替她看一個,好讓她輕省些;你一個小姑娘,切不可心思過重,累及身子便不好了;還是要多養養,將來還要學女紅針鑿規矩禮數,且得受累,便是你六妹妹我也是這麼說的。」

墨蘭淚珠在眼眶裡轉了轉,便沒掉下來,點點頭,依偎到老太太身前,華蘭見狀也過去輕輕勸慰,王氏轉頭去看看如蘭,不由嘆氣,如蘭正不耐煩的點着鞋子,一雙眼睛巴巴的看着外頭;再轉頭看明蘭,發現她只呆呆的低着頭看自己的腳,又覺得自己女兒也還好。

眾人回去後祖孫倆照舊自用早飯,今天的早飯又多了一樣新鮮狍子肉和江米熬的肉糜粥,明蘭從沒吃過這種肉,覺得特別香,不禁多吃了一碗,看小女孩鼓着臉頰吃得香,老太太也忍不住也多用了些,一旁的房媽媽看的也高興;明蘭覺得吧,吃飯這種事是需要氛圍的,對着個病懨懨扒米粒的林黛玉,就是八戒也會沒胃口的。

吃完飯,老太太又叫明蘭脫鞋上炕,這次她給了明蘭一本描紅冊,讓她伏在炕几上描紅,寫一個字認一個,一邊寫,老太太一邊輕聲指導,沒多久,盛老太太就發現明蘭記性甚好,一上午可以記住十幾個字,儘管人小力弱,字大多歪歪扭扭的,但一筆一划卻頗有章法,起筆劃橫時,自然的會向左先一傾,然後再穩穩的朝右划過去。

這一來,盛老太太就教出了興趣,她怕一整天都叫明蘭習字小孩兒家會悶,又拎出一本詩集,挑了幾首朗朗上口的短詩,一句一句念給明蘭聽,第一首就是那著名的《鵝》,一邊念,一邊解釋詩裡面的字意。明蘭有些囧,但還是裝模作樣的跟着念,兩遍跟過之後就會『背』了,盛老太太愈發喜歡,把小女孩摟在懷裡親了一親,老太太年輕時頗有才名,所以當初才會頗看顧林姨娘的,明蘭被摟的頭髮散亂,夸的臉紅心跳,不過駱賓王七歲能作詩,她六歲背首詩應該很正常吧。

「明丫兒,知道這詩的意思嗎?」盛老太太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

「祖母說了裡面的字後孫女就知道了;……從前有三隻鵝,它們彎着脖子朝天唱歌,白色的羽毛浮在綠色的水上,紅紅的鵝掌撥動清水。」明蘭朗聲答道。

「可喜歡這首詩嗎?」老太太聽的笑容滿面。

「喜歡,這詩里既有顏色又有聲音,就是沒見過鵝的人也好像看見了那三隻大白鵝了一樣。」明蘭努力用幼兒語言來解釋。

盛老太太指着明蘭笑道:「好好好,三隻鵝……沒錯,就是那三隻呆鵝!」

兩天處下來,盛老太太覺得這個說話都不利索的小孫女實是個妙人,她也不似華蘭那般能言會道,也不似墨蘭那般知情識趣,看着呆頭呆腦的,偏偏有一種不可言表的意趣,她說的孩子話,乍聽都沒什麼錯,還很一本正經,小臉一派認真,可總讓人有些想捧腹的意味。

一上午的腦力體力雙重勞動之後,盛老太太中午胃口大開,趁着高興多吃了一碗飯,明蘭為了向新老闆表現出願意多長肉的誠意來,也奮力吃了一整碗飯,那碟油光水滑的冰糖紅燜袍子肉因為賣相甚好,居然被祖孫倆同心協力一起拿下了,房媽媽看的目瞪口呆,偷偷吩咐翠屏去準備雙份消食的陳皮醃酸梅泡的神曲茶。

吃完午飯,祖孫倆坐在靠窗的一對寬大的黑檀木鏨福壽紋圈椅上歇息,打算消消食再去睡午覺;此時冬季已近尾聲,冰消雪融,午間陽光暖意融融,明蘭被曬的暖洋洋的,像只毛茸茸的小貓咪一樣蜷縮在鋪着錦緞棉椅套上,中午吃的很飽,小孩兒紅彤彤的稚嫩喜人,盛老太太看着眼睛漸漸眯攏的小孫女,突然問道:「……明兒,你覺着你四姐姐真的生病了嗎?」

這句話問的有些玄。

明蘭本來昏昏欲睡,聽這問後,努力把眼睛睜大一些,神情有些茫然,說的顛三倒四的:「不……不知道,我本來覺得四姐姐是惱了羞了,所以裝病不肯來的——老爺每次來查五姐姐功課時,她就裝病來着;可是今早看見四姐姐,又覺得她是真生病了。」

老太太聽了這大實話,微微一笑,對上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攏了攏她頭上的碎頭髮,摸摸頭上圓圓的小鬏,道:「若你四姐姐真是裝的呢?咱們該不該罰她。」

明蘭挨着祖母的溫暖的手掌,搖搖頭,伸出白玉般的一對小爪子,巴住老太太的袖子,輕聲道:「不能來老太太這邊,四姐姐就算身上沒病,心裡也是難受的,必是有些不妥當的,也不算裝病,大姐姐那會兒天天押着我踢毽子,我倒是真裝過病來着。」

明蘭其實挺同情墨蘭的,估計之前林姨娘得寵時,也經常這樣耍脾氣,所以當墨蘭被拒絕時林姨娘立刻反射性的給老太太臉子瞧,可惜這次撞到了槍口上。

要知道,盛紘自從升官來登州之後,已經下定決心要整頓門風,他的確喜歡林姨娘和她的孩子,也願意抬舉她們,可是他更喜歡自己的家族和社會地位。老太太前腳剛拒絕墨蘭,林姨娘後腳就讓一雙兒女裝病不去請安,這是擺明了下老太太的面子,也是明刀明槍的告訴整個盛府,她林姨娘腰杆硬着呢。

而老太太立刻的反擊,是在逼盛紘在寵愛林姨娘和家族體統之間做個選擇,孝字當頭,盛紘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這就好像買股票不能光看公司的運行狀況,還要多看國家形勢,現在盛府的形勢是,盛紘願意護着林姨娘,但林姨娘必須謹守做妾的本分。

老太太覺得這個小孫女見事明白,微微有些意外,又溫和的問道:「那明兒覺着你四姐姐錯在哪裡?」

明蘭晃動小腦袋,有模有樣的說:「讓誰來老太太這邊,本就是我們的孝心和老太太的樂意,四姐姐不該因為沒遂成心愿就來裝病來讓您操心。」

老太太滿意的笑了,把明蘭抱過來坐在自己膝蓋上,摸着她的小臉道:「我的六丫頭呀,你說的好。要知道,在老祖母這裡識字學女紅都是次的,咱麼第一緊要的就是學着明理知事;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有遂心的和不遂心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強求,要惜福隨緣,不能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老太太看見小孫女一臉懵懵,表情似懂非懂,覺得自己說的也太深奧了,就不再說下去了,叫崔媽媽來把明蘭抱進梨花櫥去睡午覺。

其實明蘭都懂,盛老太太這人挺悲催的,當初她養林姨娘吧,原想養出個高潔的林黛玉,沒想到卻養出個彪悍版的尤二姐,心機重戰鬥力強,把盛府鬧了個天翻地覆,而這一切原由概因一個『貪』字。這次她養的是個庶女,倘若因為跟在她身邊就心高氣傲起來,還有了不該有的指望,那反而是害了她,所以老太太在這兒未雨綢繆呢。

躺在暖和的炕上,明蘭小小的嘆了口氣,其實盛老太太不用擔心,從接受這個身份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想過自己的將來了。顯然這是個很正常的古代世界,森嚴的等級制度,明確的封建規則,沒有一點YY的社會環境,她不可能離家出走去當俠女,也不可能異想天開去創業,更加不敢想象去宮裡討生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經營好自己的生活。

人類的幸福感是通過比較得來的,如果周圍人人都比你慘,哪怕你吃糠咽菜也會覺得十分愉快,庶女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一起長大的嫡出姐妹往往會有更好的人生,看着一個爹生的一起長大的姊妹處處比自己強,心裡不痛快是必然的。

但是,如果不和嫡女去比較呢?明蘭假設自己出生在一個食不果腹的農家,或是更差,生在一個命不由己的奴僕家呢,比起這些,她已經好很多了,目前的生活讓她至少衣食無憂,還算是微有薄財;父親也不是賈赦之流亂嫁女兒的爛人,家庭也還算殷實。

像她這樣的古代女孩,人生已經被寫好軌跡——按照庶女的規格長大,嫁個身份相當的丈夫,生子,老去;除了不能離婚,很可能得接受幾個『妹妹』來分老公之外,和現代倒沒很大的區別。有時,明蘭會很沒出息的想:這樣也不錯。

如果生活不順遂,老天硬要給她安一個悲慘的人生,哼,那就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真的無路可走,她也不會客氣;她不好過,也不會讓虧待她的人好過,到時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不了魚死網破,誰怕誰,她可是被泥石流淹死過的人!

想到這裡,明蘭心裡反而通透了,舒展着小肚皮,沉沉睡去了。

第13回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又忽忽過得十幾日,待到一日冬雪初晴,王氏期盼已久的孔嬤嬤終於翩翩而至,據說她原是山東孔府旁支後人,從宮女升做女官;這幾十年皇帝換了好幾任,她卻一直安然在六局女官的位置上輪換着,前幾年病老請辭出宮後,一直在京中的榮恩觀養老。

時下,不少公侯伯府或世家望族時興請些宮中退出來的老宮人到家裡來教養女兒規矩禮儀,明蘭的理解是增加女孩的附加值。

這位嬤嬤前後已在英國公府、治國公府還有襄陽候府教養了幾位千金小姐,都說她脾氣溫厚,教規矩的時候耐心細緻,不像別的嬤嬤動不動就要罰要打的,卻又能把禮數規矩教到位。王氏沒想到盛老太太這麼有面子,居然能請到這麼有檔次的嬤嬤,又到壽安堂謝過幾次。

能在宮裡當足幾十年女官而沒有發生任何作風問題,明蘭估計這位嬤嬤長的很安全,見面之後,果然如此。孔嬤嬤大約比老太太小几歲,體型消瘦,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團團的一張大餅臉瞧着很和氣,穿着一件銀灰色素麵織錦褙子,只在袖口鑲着茸毛皮邊,頭上也只簡單的綰了支斜如意紋的白玉扁方,一身顯得很素淨。

她原照着宮中的老規矩要給老太太行禮,忙被老太太扶了起來,她們是舊識,便一同坐在炕上聊了起來,這樣長相平凡的一個人,一說起話來卻讓人如沐春風,一舉手一投足都大方流暢,謙謹端莊。盛紘和王氏笑着陪坐在一旁,華蘭興奮的小臉紅紅,收斂手腳,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墨蘭坐的雅致,保持完美的微笑着聽兩位老人說話,王氏怕如蘭不懂事,丟了盛家的人,所以根本沒讓她來。

「盛大人為官明正,治理德方,在京中也素有耳聞,如今兒孫滿堂,府上的少爺小姐都芝蘭雪樹一般,老太太真有福氣。」孔嬤嬤含笑着說。

「居然能把你這大忙人請來,我是有福氣;我這大丫頭可交給你了,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打罰,不必束手束腳的。」盛老太太笑着指了指華蘭。

「老太太說的什麼話,我今日雖有些體面,不過是諸位貴人給的面子,說到底我在宮中也不過是個奴婢;照我看呀,規矩是用來彰顯德化,明正倫理行止的,不是用來折騰人的;規矩要學,但也不用死學,用心即可,況且老太太的孫女能差到哪兒去。」孔嬤嬤一邊說,一邊隨意的看了眼了華蘭,華蘭似乎受了激勵,端端正正的坐着,腰背挺的筆直,目光期盼,仿佛用肢體語言表決心一般。

「嬤嬤此次能來,真是託了母親的福,回頭嬤嬤教導華兒得空時,也與我們說些京裡頭的事,好讓我們這些個常年在外的鄉下人長長見識。」王氏道。

「泉州到登州,從南至北,物寶民豐,天高海闊,太太既見過高山大川,又曉得天南地北的風土,見識當在我這一輩子不挪窩的老婆子之上,太太過謙了。」孔嬤嬤謙和的微笑,這番話說的王氏全身汗毛孔都熨帖舒坦,笑的更加合不攏嘴。

這位孔嬤嬤話說的很慢,但沒有讓人覺得拖沓,話也不多,但每句話都恰到好處,讓旁人都能聽的進去,恭敬又適意,明蘭在一旁看了很是佩服。王氏和華蘭本來以為會來一個嚴厲的教養嬤嬤,已經做好吃苦的準備,沒想到孔嬤嬤居然如此和氣可親,高興之餘,更感激盛老太太。本來王氏早已備下了孔嬤嬤住的屋子和使喚的下人,可孔嬤嬤委婉的表示想先在壽安堂住一夜,好和老太太敘敘舊,王氏自然從命。

當夜,孔嬤嬤睡在盛老太太暖閣里。

「你居然肯來,我本來可不敢請你。」盛老太太道。

「我真是厭煩那些權貴之家了,每個人都有千張面孔,面上肚裡彎彎繞繞的算計個不歇,我這一輩子都是猜人心思過來的,連夢裡都思量着那些貴人的肚腸,本想着請辭後能過幾天舒心日子,沒曾想還是不消停,索性借了你的由頭逃出京來,好過幾天清淨日子;再說我也老了,總得落葉歸根。」孔嬤嬤一改剛才的不慌不忙,一副疲憊狀。

「落腳的地方可找好了?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找我。」盛老太太目露傷感。

「不用了,早找好了,我還有個遠房侄子在老家,他沒父母,我沒子嗣,整好一起過日子,況且你也知道,我這身子骨也沒幾天活頭了,不想再拘束了。」孔嬤嬤一副解脫的樣子。

盛老太太微有憐意,低聲道:「你這一輩子也不容易,當初你都訂親了,入宮的名牌上明明是你妹妹的名字,卻被你後娘拿你硬冒名頂了進宮,耽誤了你一輩子。」

「什麼不容易?」孔嬤嬤豁達的笑了,「我這輩子經歷的比常人可精彩,不說吃過的用過的,就是皇帝我就見了三個,皇后見過五個,后妃貴人更是如過江之鯽,也算是開眼了!還能衣食無憂的活到花甲,沒什麼好抱怨的;倒是我那妹妹,嫁人,偷人,給妾室婆婆下毒,被休,一輩子弄的聲名狼藉,我那後娘為她傾家蕩產,最後潦倒而死,我可比她們強多了。」說着呵呵笑起來,「當初聽到這消息時,我可偷着喝了一整瓶老窖慶祝!」

盛老太太笑道:「你還是老樣子,瞧着恭敬,內里卻落拓不羈。」

孔嬤嬤微有傷感,道:「不這樣,怎麼熬得過去。」說着,突然沖老太太怪聲怪氣道:「倒是你,怎麼修身養性的如此地步?當年你那派頭哪裡去了?」

盛老太太搖了搖頭,無奈道:「紘兒終歸不是我親生的,何必討人嫌;況且我也乏了,當年折騰的天翻地覆又如何,還不是一場空空。」

孔嬤嬤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當初靜安皇后可比你日子難多了,兒子死了兩個,女兒被抱走,皇家又不能合縭走人,她又能如何?太宗爺寵她,她高興,冷落她,她也高興。當年她怎麼對咱們幾個說的,『女人這一輩子順心意的事太少了,出身嫁人又全不由己,當需給自己找些樂子,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她雖不長命,可卻天天活的開心過癮,薨逝後,太宗爺日日思念,後來一病不起……」孔嬤嬤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盛老太太也目光惘然,都想起了那個肆意昂揚的灑脫女子。

孔嬤嬤吁了長長的一口去:「好在先帝爺最終還是立了她的小兒子,她也算留了後,我就聽她的話,從不把噁心的事放在心上,當裝傻時得裝傻,該卑微時就卑微,該吃吃,該享受就享受,也不枉這一輩子。當年進宮的人要是你這個倔性子,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盛老太太回憶起自己嬌憨的青春,一片悵然,半響,甩甩頭,岔開話題道:「好了,別說了,你瞧瞧我家怎麼樣?」

孔嬤嬤翻白眼道:「一塌糊塗,沒有規矩;最沒規矩的第一個就是你!」她似乎在京中被悶了很久,終於逮到個機會暢言,盛老太太無法,只得讓她接着說。

「你家老太公倒是個人物,掙下偌大的一份家業,三個兒子中也有兩個成器的,臨終前親自把家給分了,可壞就壞在他走後沒多久,你夫婿也去了,若不是有你,盛大人他一個庶子,早被那黑心的三叔給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這份產業能留的下來?你當時要錢有錢,年紀還輕,勇毅老候爺和夫人都健在,再嫁也不是難事,縱然金陵和京城不好待了,天高海闊找個遠處去過日子就是了;男人一嫁,兒子一生,自己過小日子,豈不美哉?!你偏要給你那沒良心的守節,把庶子記到名下,撐起整個盛家,接着給他找師傅,考功名,娶媳婦,生兒育女,然後呢,你功成身退,縮到一角當活死人了?簡直不知所謂!」孔嬤嬤差點沒把手指點到盛老太太臉上。

「你雖不是他的親娘,可卻是他的嫡母,對他更是恩重如山,你大可挺直了搖杆擺譜,有什麼好顧忌的?告訴你,兒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婦忘了娘,你若是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他樂得把你撇邊!我朝以孝治天下,他但凡有半點忤逆,他就別想在官場上待了!你好歹把日子過舒坦些,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得為了你的那寶貝兒小丫頭。」孔嬤嬤說着,朝梨花櫥那頭努了努嘴。

盛老太太被噴的一頭一臉的唾沫,又無可辯駁,終於有個話題可說,忙道:「對了,你瞧我那明丫頭怎麼樣?」

孔嬤嬤側着臉,沉吟了會兒,方道:「很不錯。」

看盛老太太一臉期待的樣子,又加了幾句:「那孩子一雙眼睛生的好,淡泊,明淨,豁達,好像什麼都看明白了,卻又不清冷,還是開開心心的,穩重守禮,知道不在人前招眼,比你強;不枉你心肝肉似的待她。」

盛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什麼心肝肉?幾個孫女我都是一般的。」

孔嬤嬤不耐煩的揮手:「少給我裝蒜,適才一頓晚飯,你往她碗裡添了幾次菜?隔一會兒,就囑咐一句『明丫兒,多吃點兒』,再隔一會兒,再一句『不許挑食』,她往哪個菜多伸一筷子,你身邊的房媽媽就暗暗記了,你當我是瞎子!才兒她睡覺,你把我撂在這裡半響,定要看着她吃藥就寢,估計等她睡着了才來的吧。」

盛老太太莫可奈何:「那孩子睡的不少,卻老也睡不踏實,一晚上得醒過來幾次,有時半夜還哭醒過來,我知道,她是心裡悶着傷心卻說不出來;夜裡折騰,白天還沒事人一般,照樣跟着我讀書識字,乖乖的坐着聽我這老太婆說古;說來也怪,她不如當初的林姨娘識文斷字能寫會畫,也不如華丫頭伶俐討喜哄我開心,可我反覺得她最貼心。」說着悵然。

「那是你長進了,冤枉了半輩子,終於知道看人要看裡頭貨,外邊再花里胡哨也不如人品敦厚要緊;也是你獨自太久了,如今有個孩子日日做伴,再怎麼端着,也忍不住要當心肝。」孔嬤嬤目光犀利,說話一語中的。

盛老太太指着她罵道:「你這老貨,這張厲嘴,怎麼沒死在宮裡?讓你出來禍害人。」

孔嬤嬤瞪眼:「那是自然,沒聽過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麼?」

說着,兩個老人笑在一起。

笑了半響,盛老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伸着脖子往梨花櫥那裡看,被孔嬤嬤拉住:「別看了,吵不醒你的小孫女,她不是喝了一整碗安神湯麼?要是醒了早有聲響;快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盛老太太想想也是,便轉了回來,孔嬤嬤正色道:「我是山東民女,你是金陵的候府千金,因了靜安皇后,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有些話我要勸你。」

盛老太太正色點點頭,孔嬤嬤方道:「我知道你冤枉了半輩子,奮力拼搏卻也不過是人亡情逝,因是涼透了心,也不肯再嫁,只守着盛家過日子。可我問你,你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孔嬤嬤見盛老太太神色傷懷,接着說:「靜安皇后臨終前說了一番話,我今日送給你——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做女人的一輩子不容易,但凡能做的都做了,後頭如何就看老天爺的意思了;父母生養不易,咱麼如何也不能白白糟蹋了這一世,該怎麼好過就怎麼過,有一天日子便要過好一天。你既然還有口氣在,就得好好過下去,看見不平就說,瞧着不對就罵,把你金陵徐家大小姐的架子端出來,把府里的規矩振一振,不說你自己能過的舒坦些,也能給你盛家子孫留個好樣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盛老太太眼圈紅了,拿帕子輕輕拭着眼角:「到底是老姐妹,現如今也只有你與我說這番話了,你的一番心意老姐姐我領了;……好歹我也得撐到明丫兒出閣。」

孔嬤嬤眼見勸成,大是欣慰:「你能這麼想就對了,六姑娘還小,日後且得倚仗你呢,不求她大富大貴,能順遂的找個好人家就是了。」

第14回

孔嬤嬤的培訓班

次日一早,明蘭端着習字帖去老太太跟前,打算這幾天把沒剩下多少的《千字文》一鼓作氣拿下,以後就不用裝文盲了,正當她邁着小短腿來到正堂,卻沒想王氏一大早就來接孔嬤嬤了,活脫脫是來領救濟糧的災民生怕晚些來就沒了。

她坐在下首,恭敬的聽盛老太太說話:「……昨夜我撂下老臉求了孔嬤嬤,讓她勞累些力氣,在教大丫頭時,把其餘幾個小丫頭也捎上,雖然她們年紀還小,但跟着聽些看些,也好增長些涵養……」王氏自然願意,本來她就覺得難得請到個這麼高規格的家教,怎麼也不能浪費,於是明蘭的習字課只好先行中斷,一吃完早飯就被崔媽媽送到華蘭處。

繞過點熙橋,穿過半片小園子,來到華蘭的葳蕤軒,一看見華蘭,明蘭頓時眼前一亮,只見今日華蘭身着一件煙柳色的銀錯金雙鳳織錦短襖,下着淺碧色輕柳軟紋束腰長裙,頭上綰着如雲的朝月髻,上只束着一條累金絲嵌寶石金帶飾,整個人如一支白玉蘭花苞一般,真是明媚鮮艷之極,連孔嬤嬤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明蘭心裡暗道:那姓袁的傢伙好艷福。

王氏見長女如此風采,心中驕傲之極,再轉頭去看另外兩個——如蘭明顯情緒不高,蔫了吧唧的站在一旁,墨蘭卻精神飽滿,一看見孔嬤嬤就伶俐的噓寒問暖,引的王氏一陣氣悶,呵斥道:「如兒,見了孔嬤嬤怎地不問好,這般沒規矩,仔細你的皮!」

如蘭聞言立刻嘟起小嘴,低頭忿忿。

王氏離開後,孔嬤嬤開始上課,她把教學重點放在華蘭身上,另外三個屬於陪客性質,學習態度一開始就不端正的如蘭,基本上是摸魚打混,沒一會兒功夫就坐到一邊和小丫頭翻花繩去了;明蘭其實也不想學,但是她沒有如蘭這麼硬的底氣,也沒她這麼強的怨氣,勉強性學習對明蘭來說那是家常便飯,早就習慣成自然,比起現代應試教育體制,孔嬤嬤這點不過是毛毛雨啊毛毛雨。難道姚依依是喜歡三角函數,才一遍又一遍的畫雙曲線計算的嗎,難道她是喜歡盎格魯撒克遜的腔調,才天天早起背鳥語單詞的嗎,難道她是喜歡背書,才選擇枯燥無聊的政法專業的嗎——別逗了,混飯吃爾。

如今換了個環境,一樣的道理,明蘭要能在這裡立住腳,也非重頭開始學習不可。

「按說女孩兒家人品德行最重,舉止教養不過都是虛禮,可大凡體面人家偏偏喜歡講這個虛禮,這關係也可大可小,做的好未必有人誇你,做錯了卻不免被人明里暗裡的笑話,姐兒們都是聰明人,當知道當中要緊。」

孔嬤嬤對着幾個女孩諄諄道,一上來就把學習必要性說清楚了,接下來就好辦了,孔嬤嬤的課講的很好,深入淺出的把要點先點明了,然後示範糾正,還時不時的舉些實際的例子,華蘭墨蘭做不好,她也不生氣,讓女孩們自己慢慢領會。

墨蘭亦步亦趨的跟在華蘭身邊,華蘭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高標準嚴規格的要求自己,還時不時的問『嬤嬤我這樣對不對』,『嬤嬤您瞧這麼着好嗎』,幾乎喧賓奪主的把自己當正牌學生了,華蘭咬着嘴唇,努力忍耐着不在孔嬤嬤面前發飆訓人。

明蘭的學習態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上午也跟着練了幾個福禮和走路的姿勢,但總覺得越學越彆扭,她來這個世界不過一年多,倒有一大半日子是躺在床上裝死的,別說大姐姐華蘭,就是和另外兩個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禮數也是一竅不通的,現在一時半會兒的如何能跟得上進度。

於是趁着中午吃飯時讓崔媽媽剪裁出素箋來訂了個小冊子,先把上午的知識點回憶起來記下,然後下午去上課時,讓小桃把自己的小毛筆小硯台小墨錠還有那個素箋小冊子都裝在一個竹編的手提籃子裡帶去,孔嬤嬤再上課時,她就不急着上前去練習,而是在一張松竹梅花梨木小几上鋪開了筆墨紙硯,然後撩袖子趴上桌,摘起隨堂筆記來。

孔嬤嬤正指點華蘭幾種不同的布菜姿勢,不動聲色的瞥了明蘭一眼。

上培訓課摘筆記,對於明蘭這樣飽受應試教育鍛煉的同志來說,簡直就是本能,要是老師在上面講課的時候手裡不拿支筆,那簡直活脫脫被老師注意的標靶,一筆在手,心中不愁,明蘭立刻進入狀態,十幾年的素質教育也沒有白瞎,條條款款歸納總結的十分清楚。

所謂規矩禮數,是個很籠統的概念,包括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舉凡行禮,走路,說話,微笑,待人接物,乃至端一杯茶喝一口水都有成例的做法,本來大家小姐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會養成這種舉止習慣,孔嬤嬤來不過是給女孩兒們提點一下頂層貴族與盛家這種中層宦官人家的禮數迥異罷了,講白了,就是個速成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