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廢柴修仙記/天途 - 第52章

落日薔薇



當年的他,和初入仙門的青棱,有着某些相似的地方,每每看到她的卑微,他便會想起從前同樣弱小卑微的自己。

「師父,再喝一杯吧。」青棱搖晃着站起來,為他斟滿了一杯酒。

唐徊仰頭飲下,再喝多少杯,他也醉不了。

「後來我在山下遇到了素縈,那時她已是結丹前期,而我正為結丹苦惱,便和她去了至陰之地葬仙谷尋找結丹靈藥,不想卻遇上了地底陰靈暴泄,我和她一起被吸入了天下最陰寒的地方。」唐徊頓了頓,問青棱,「你可知我這一身修為與幽冥寒焰是如何得來的?」

青棱搖頭。

「我這一身修為與幽冥寒焰都是素縈所給。」唐徊淡淡道,「為了得到幽冥寒焰,她被萬千陰靈附體,本來以她的修為,有了幽冥寒焰,便能控制住身上的陰靈,不出兩百年,便能煉成元嬰,只可惜,她把幽冥寒焰給了我,把陰靈留在體內,往後百年,日夜受陰靈噬魂之苦,漸漸迷了靈智,我尋遍天下能尋之處,也沒能找到化解之法,而我身上的幽冥寒焰的至陰之氣也開始出現反噬的情況,我修為資質均不佳,根本無法壓制這等寒氣。素縈不想兩人一起受苦,趁我被反噬之時,竟將一身修為都給了我。」

「你受過太初門鞭刑,一定明白魂魄被啃噬的痛苦,她沒了修為,更無法壓制一身陰靈作祟,日日掙扎受苦,我得了她一身修為,卻不得不眼睜睜看她痛苦。後來,她痛苦難抑,抓着我的手求我殺了她!」唐徊儘量將一切平緩而簡單地敘述出來。

青棱心中一苦,忽想起卓煙卉,魂魄上的痛苦,若要化解,只能……

果然,唐徊道:「你親手殺了煙卉,想必也明白,若要解魂魄之苦,只能讓她魂飛魄散,連輪迴路都無法踏上。終我一世,都無法再見到她。」

「我用她贈予的冥火,焚盡她的三魂七魄。」唐徊的手輕輕伸出,仿如臂彎之中躺了一個輕盈如雪的人。

他眼中並無悲喜,那樣痛入骨髓的事,如今說來,也只是寥寥幾字便已概括,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力回天的無奈。

「杜照青知道了這事,從北漠趕回來,見我有了幽冥寒焰,又身負素縈所給的修為,而素縈魂魄盡散,召都召不回來。他恨我入骨,誓要三界六道之中取我元魂祭奠素縈。我躲入太初門,正是要避他,那年在玉華山下追我之人就是他,為了殺我,他找上杜昊,我早已知道,只是不願出手。」他又飲一杯酒,仍是醉不去,「他追我數百年,我與他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太初一戰,我引他入局,將舊事了結,從此毫無羈絆。」

青棱聞言,抬眼望他,他卻已轉頭望着重重夜色掩蓋下的山林,不知怎地,她忽覺他心間隱隱的沉痛。

雖說舊事已結,但羈絆已埋在心間,豈是生死便能徹底忘卻的。

一如她與穆瀾。

一千多年的相伴,徹底的信任,無盡的等待,她視他至親,卻最終親手將他元神掐滅,且不論對錯,穆瀾死時,她幾近崩潰。

想來,杜照青的死,亦是他心中之痛。

只是,這不死無休的結局,在他親手掐滅素縈的元神一樣,便已知曉這已無法更改。

「師父,來,我給你斟滿!」青棱沒有出言勸慰,只是提起竹瓮輕聲道。

「青棱,我殺盡摯愛,斷情絕愛,你可知,我修的是絕情之道。」唐徊終於轉回頭,用冷冽清醒的眼神看向青棱。

那樣錐心刻骨的舊事,最後只化成這一句結語。

他的話,像在召示着某些隱澀的結局,只可惜,她卻醉了。

「師父,嗝,這地方這麼大,太難出去了,我想了個法子,你聽聽啊。」青棱擺擺手,不去理會他的絕情之道。

「不如,你嫁……噢不,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裡就熱鬧了,五十個人一起找出口,一定不成問題的!」她撓撓頭,說出一番建議。

唐徊還沒從舊事中出來,卻忽然聽到青棱荒謬可笑的醉言,整個人愣住,口中的酒還未咽下,便一口噴出。

「哈哈,師父,你當真了,你醉了。」青棱大笑出聲,嫣紅的臉龐看不出是醉意還是嬌羞。

唐徊搖搖頭,素縈的容顏在氤氳暖人的水氣中漸漸遠去,只剩下眼前有些顛狂的青棱。

「師父,我給你唱個歌兒!」青棱站了起來,拿樹枝敲着竹杯,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

醇厚婉轉的聲音,曲不成調的哼唱,驚了林中暗伏的小獸,亂了幽深暗夜的靜寂,難懂的唱詞,難明的曲調,像落入水中的珠玉,動了身邊人的心弦。

她一直是笑的,一直是喜悅的,宛如雪地繁花,卻不知為何總有些時刻顯得無比悲傷滄桑,仿佛埋藏了無數秘密,他卻無從尋起。

唐徊聽着她的曲,一杯接一杯地飲着。

直至她唱到睡眼朦朧,枕着唐徊的衣角沉眠。

山林恢復靜謐,一瓮雀丹只剩餘香,唐徊坐在她身邊徹夜未眠,只看她睡顏酣甜。

他想起昨夜她醉後胡言。

師父,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裡就熱鬧了。

想想那樣的畫面,唐徊心裡覺得荒唐,卻忽然笑了出來。

他笑着,地上的青棱卻一聲嗚咽。

「師父,你為何要殺我?我陪了你千百年,你為了你的道,就要殺我嗎?為什麼?」

青棱又夢到了穆瀾,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他了。

穆瀾仍舊坐在烈凰樹下,慈悲地笑着,她的心中已沒了恐懼。

這是第一次,青棱在夢中見穆瀾,竟忘記恐懼,問他原因。

這也是第一次,唐徊見到青棱落淚。

「怕我殺你嗎?」唐徊的笑化作眼中冰涼,用手拭去她臉上淚痕,久久沒有再開口。

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的夢囈,一語成讖。

醉或不醉,原來要看心情。

她想醉,所以醉了,原以為醉夢中應是繁花如夢的盛景,誰知該入夢的人不來,只有無邊噩夢,不由她控。而他不想醉,所以一直醒着,醒着看她醉眼朦朧,看她夢裡哭泣,醒着忘記一切。

青棱醒的時候,臉上淚痕已干,她竟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麼。

唐徊正站在山壁上看她刻的圖,長發已用枯枝綰起,散下幾縷孤零零地落在頰邊。

「師父。」青棱爬了起來,走到他身邊。

唐徊眼中只剩下最初相見時的沉冷,昨夜暢快痛飲仿佛只是她忘卻的夢中景象。

他並沒看她,只是點點頭,而後開口道:「你看這圖,像什麼?」

「像龍。」青棱不必看就能回答他,那是她一筆一划刻下的圖,她怎會不知。

第80章

斷惡

「像龍。」青棱不必看就能回答他,那是她一筆一划刻下的圖,她怎會不知。

見她這麼快就回答,唐徊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釋然,這裡的山勢地形都是她親自走的,她如何能不知。

「你聽過不寧山的故事嗎?」唐徊問她。

「不寧山?」青徊看着山壁上的圖沉吟,「師父說的可是太初山惡龍之典故。」

不寧山是太初山數千年前的舊名,因為山上建了太初門,宗門聲名漸顯之後,後世之人便常以太初稱之,久了便忘記了舊名。

唐徊點點頭,道:「傳說之中,太初原為一方怒海,海中有惡龍作祟,後來上界仙人填平怒海,將惡龍鎮在此地,化作一片山脈,便是這不寧山脈。」

「師父的意思是……」青棱記起這地方的奇特之處,幻尾龍魚、龍血泉還有那些莫名的猛獸,轉眼就想通了其中關鍵,「龍身化作不寧山,龍腹里亦另有乾坤,而我們現在就在這惡龍體內?」

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唐徊卻給了她一個讚嘆的眼神。青棱沒有見到漩渦異像,神龍虛影,能猜到這些,已屬不易。

「是猜測還是事實,我們一探就知道了。當年上界仙人伏龍於此,以一柄斷惡神劍將惡龍的頭釘在地上,如今按你這圖,東面應該是龍身龍尾,沒有畫出的西面,當是龍頭所在。」唐徊的手在壁上石刻緩緩划過。

青棱卻轉頭看了一眼石洞溫泉,一應物件,皆是她親手所制,雖然環境惡劣,但不管在任何地方,她都會用心把日子過得很好,雖然早知要離,如今幾年過去,仍難免不舍。

「我知道了,師父,我去收拾收拾!」青棱明白唐徊的意思,不待他開口,便已轉頭離去。

唐徊望着壁上石刻,不再回頭。

轉了一圈,青棱只將虎皮衣包了背在背上,包里塞了肉乾和水,又把牆上山圖拓下,其餘的東西皆留下。

二人向着西面走,那是青棱沒有去過的地方。

西面是龍頭所在之處,若按唐徊所猜測的,那裡應該會有伏龍之劍。

山路難行,走走停停,越是接近西邊,天氣便越是惡劣,原來還是半天熱半天冷,漸漸就變成終日嚴寒之天,風颳得猛烈,四周植被漸漸荒蕪,露出嶙峋山石,被風一刮,飛沙走石十分難行。

他們把白虎襖穿上,唐徊長身玉立,被這毛皮一蓋,便現出幾分狂野來,青棱則像個山野丫頭,臉蛋通紅,長辮飛揚。

行走了數月,二人終於停在了一座萬仞險壁之前。四周風沙凜冽,他們前面的路被這座山崖所截,山崖異常險峻,並且高聳入天,仿佛一柄從天而降的長劍,直插入地。

一股罡風打着旋兒刮過,風沙迷人眼,越發顯得此山難登,並且無路可上,只能以四肢攀爬。

青棱呼了一口氣,吐出一口沙,眯着雙眼抬望這山。

「青棱。」唐徊也正仰着頭觀察,嘴裡卻道,「你在這裡等我。」

青棱驚詫地看着他,唐徊已不再多言,上前一步,腳尖一點,整個人躍起,攀住石壁,雖然靈氣全無,法術不能用,但最基本的凡間功夫仍在,唐徊向上攀爬的速度並不慢。

青棱驚詫過後,很快反應過來。

她很快將腦後長辮全部解散,緊緊地束在腦後挽成髻,又撕了布條裹住手掌,便和唐徊一樣躍起,她速度沒有唐徊快,每一腳都要穩穩踏在凸岩之上,抓住牢固不可松的石頭,山間沙土碎石紛紛滾落,二人一前一後慢慢向上攀去。

她怕死,但即使再怕,她也沒想過獨自留在下面,任他一人冒險。

山很高,遠遠望去,兩個人就像掛在山壁上的兩隻白猿,風一刮,仿佛隨時會墜下。青棱悄然無聲地跟在唐徊身後,不敢出聲,怕他回頭。

他們都不敢低頭下望,怕一望便是米分身碎骨的結局。

只能朝前看。

就這樣,爬了一整天才爬上三成,縱是銅皮鐵骨打造的身軀,青棱此刻也已是筋疲力盡,手上纏的布條已被刮爛,掌上斑斑點點皆是血色,但唐徊仍在朝上爬去,如今他們都是凡體,他能做到的,她沒理由落下。

到後來,他們速度就漸漸慢了下來,山上的風很大,隨意一刮,就讓人搖搖欲墜,他們每一步前行都是生死搏鬥。

青棱咬着乾裂的唇,越是疲累的時候,她越保持着意志的清醒和堅定,一點一點前行。

第三天,唐徊的身影隱入了山頂雲霧之中。青棱咬咬牙,滿腔戰意未歇,緩慢地跟了上去,不求快,只求穩。

才進到那雲霧之中,青棱滿眼白霧,已看不見唐徊身影,一陣冰冽寒氣襲來,她手一僵,竟握到一塊鬆動的石上,「嘩啦」一陣石落的巨響,把她給嚇得一醒,所幸還不曾使力,另一手緊緊攀在其它山石上,只是虛驚一場,她喘息了一口,才再度抬手。

忽然雲霧之中,伸下一隻冰涼的手來,牢牢地握到了她的手腕,將她往上提去。

青棱借着這股力,腳尖重重在山壁上一點,又是一陣石落之聲,她整個人卻已被那隻手提了上去,落到毛絨絨卻溫暖的懷裡。

原來,已到了山頂。

青棱衝到那人懷裡,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她疲累至極,手腳抖得厲害,沒有力氣站起,便不管不顧倚在那人懷裡,躺在了地上。

「我不是叫你不要上來嗎?」唐徊的聲音傳來,有些慍怒。

青棱沒有力氣說話,枕着他的手臂閉着眼,嘴唇囁嚅兩下,卻沒有聲音,她的耳邊,除了呼呼風聲之外,只有他胸中心跳的聲音。

唐徊見她滿臉蒼白,嘴唇枯裂,便不再說什麼,任她枕在自己胸前躺着,看滿眼雲霧聚散變幻。

良久,他見她氣息平穩,才將她扶起,從她的包里取出水囊,餵到她口中。

青棱得他照顧,心中忽然有股暖意瀰漫,睜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臉龐,眼如星辰,專注而深邃,他溫和輕緩的鼻息拂面而過,有種驅散寒冷的燙意,叫她一下子記起了那日她在泉中與他相擁的畫面。

「二人之力,總比一人好使,師父,我不會給你添亂的!」青棱咽下幾口水平息了那股燙意。

唐徊見她已經無礙,便放開她兀自起身前行,青棱收了水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