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卷(重生) - 第3章

落日薔薇

  「別動。」

  那聲音低沉壓抑,像肅殺秋風,不復先前瘋狂。若非秦婠還能嗅到他身上傳來的濃烈酒味,她幾乎要以為身邊換了個人。

  「手腕勒腫了,你別再掙扎。」他一邊解釋,一邊問她,「可有剪子?」

  「第二層罩子小櫥的屜里應該有剪子。」秦婠道。若她的記憶沒出錯,剪子應該放在那裡頭。

  眼前紅影一晃,沈浩初飛快走下踏步到外頭套的罩間去尋剪子,秦婠盯着他的背影出神,心裡疑竇叢生。前一刻還藉酒撒瘋的男人,除了剛睜眼時的驚愕,他冷靜得太快,莫非被她撞暈後清醒了?那是否意味着她這一世的洞房夜不會重蹈覆轍?

  這廂她正胡思亂想,那邊沈浩初已經將剪子拿來。咔嚓兩聲,紅綢被剪斷,秦婠的手恢復自由,忙扭着腕舉到眼前察看。左右手腕上果然各有道紅腫的勒痕,她一轉腕子就刺疼。

  「侯爺,夫人,可要喚人?」約是沈浩初剛才鬧出的響動大了些,守在外頭值夜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隔門問道。

  「不要!」兩人異口同聲斥回去,聽到同時響起的聲音二人對望一眼,很快又各自將目光挪開。

  外頭沒了動靜,沈浩初幾步走下踏腳,出了拔步床的罩間,在屋裡左右張望一番走到妝奩面前。秦婠妝奩上的妝鏡是西洋舶來貨的水晶鏡,鏡面剔透晶瑩,比銅鏡更加清晰,沈浩初站在鏡前就再挪不動步伐,捧起鏡子呆呆照着。秦婠扭着手腕從床上坐起,狐疑地看着沈浩初。

  沈浩初站在龍鳳燭前,橘色光芒柔和了他年輕的眉目,尚不是秦婠記憶最後滿面戾氣的模樣。簪纓紗網已去,烏油的髮髻結在頭上,露出的全臉是年輕男子該有的精神與整齊,這人生得太好,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男,今日又一身大紅喜服,更將人襯得舉世無雙。

  初嫁之時,秦婠對他也曾動過心,也尋思着與他好生過日子,怎奈他鐵石心腸頑固不化,縱是百般柔情也難消他心頭執妄,竟與她成為整個兆京城最出名的怨偶。

  往事歷歷,想來皆是傷。

  ————

  燭火搖曳,照着妝奩前的男人。沈浩初端着鏡子看自己的臉有盞茶時間了,就那麼一動不動站着。秦婠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這人雖然生了張極好的臉,但並不是個太注重自己外貌的男人,更遑論會照鏡子照到失神。她有些奇怪,到底也沒多想,如今她自己對眼前狀況尚且摸不着腦袋,哪還顧得上沈浩初的異常。

  秦婠趿了鞋慢慢下床踱步出去,指尖緩緩從四周家什上一一撫過——腳步是實沉的,手上的痛是真的,眼前所見,掌上所觸,皆為真實。她是真活了?在獄中絕望時所妄想之事變成真的?

  匪夷所思,卻又真實得不像夢境。

  可為何卻回到大婚夜?如果能早一點,即便拼得頭破血流躲進庵室孤獨終老,她也要力挽狂瀾,免去嫁入沈家的結局。五年間的記憶鋪天蓋地湧來,她暴躁不已卻無能為力,走到拔步床外,她又看到呆滯的沈浩初,少不得還要將暴躁情緒按下。

  她已不是那個被父母嬌寵疼愛、不諳世事的十七歲少女了。

  可轉念一想,做人不能太貪心,能活着回來已屬意外,她總不能要老天事事順意,而來日方長,不過緩緩圖之。

  片刻時間,她主意已定。

  「爺?你沒事吧?」她小心翼翼開口。才經歷過可怕的重逢開始,她不是不怕他,但她篤定他清醒之後不會碰自己,因為上輩子他唯一一次碰她,正是新婚夜的醉酒。清醒狀態下的沈浩初,對她根本不屑一顧。

  既然成了親,他如今就還是她丈夫,她還是要小心應對。

  沈浩初卻大夢初醒般望向她,先是啞沉地喚了句:「秦婠?」

  聽他認出自己,她反而放下心,那一撞沒把他撞傻就好。要是新婚夜他出了意外,她往後的日子可也不好過。

  「嗯?」她小聲回他,「你頭上的傷可要緊?適才我……我……有些怕。」

  話沒說全,卻也叫他想起剛睜眼時的情景,再一看她的模樣——紅綢裡衣半掩,裡頭的主腰因為被他扯斷了一邊系帶而松垮斜掛,散亂的青絲垂覆過肩脖,隱約可見半掩半露的挺立,她生得真白,雪似的人……

  他忍不住想起剛才臉埋在她主腰合歡花里時綿軟的觸感,喉頭隨着這綺念上下滾了滾,他硬生生掐斷腦中景象,別開頭,粗道:「衣裳穿上說話。」

  秦婠低頭,臉騰得也紅了。剛才急着下床確認發生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實,她倒把世俗之事拋到腦後。幸而桁架就在旁邊,她飛快將衣襟攏緊,又從桁架上隨手扯過件外衫披上,這才鬆口氣。雖然已做五年夫妻,但兩人相敬如「冰」,莫說房事,就是她的房間他都甚少邁入,她哪裡抹得開臉在他面前穿成剛才那樣?

  「我的頭沒事。今日是你與沈……你與我的大婚?」他很快又道,聲音已然冷靜,只是仍不望她。

  秦婠挑挑眉,嚼出他話里幾絲古怪之處:「爺怎麼連自個兒的大婚都記不清了?莫不是才剛在席上喝多了?又或者經了別的事?」

  她試探他。既然她能回來,沈浩初也有可能回來,她可拿不準這瘋傻痴的男人回來會做些什麼,萬一要向她報仇……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很快又安慰自己,這人再笨也該知道殺人焚宅的兇手不是她,他們之間只有那五年夫妻之怨,沒有其他。

  沈浩初可不知只這眨眼功夫她心裡已轉過諸般念頭,很快便答她:「喝多了。」

  「砰」地一聲,他總算將手裡捧的鏡子倒扣放下,手上用了點兒力,砸得桌面上的粉盒簪環震顫不已。秦婠試不出他的底來,只覺得這人和從前不大一樣,似乎比她記憶里的人沉着冷靜了許多。

  「時辰不早,爺可要歇下?」秦婠便不多試,目光望向銅漏。

  沈浩初看着燒得只剩半截的龍鳳燭與窗外的黑沉,直至呼吸平靜方回頭看她。她還在等他開口,靜靜站着,人被燭火與紅衣染得嫵媚,仿佛記憶里小丫頭突然間長成女人,像枝頭飽滿的桃子,沾着露水,散着芬芳……

  他咳了兩聲,掩去種種誅心的思緒:「你去歇着吧,我在外頭散散酒,免得又像剛才那般造次傷了你。」

  秦婠鬆了口氣:「爺可要喚人來服侍?」

  「不必。」他揮揮袖,轉身坐到窗畔的貴妃榻上,趕她,「你快去歇吧。」

  秦婠只是面上關切,聞言並不再勸,福了福身就往拔步床里走去,邊走邊猜——沈浩初果然是不願與她同床的,這倒好,省了她許多功夫,只是他到底是不是和她一樣倒不好確認了,看起來又不太像……

  ————

  心裡藏着驚濤駭浪般的事,這眠便難入,秦婠睜着眼睛在床上獨自躺着。掖實的床帳擋去龍鳳燭曖昧的橘焰,只剩下天青色的光照出床上百子被的錦繡顏色,她的背依稀還還能感覺到褥子下壓的桂圓、紅棗、花生等物形狀,所有真實的感覺都在提醒她,她的死而復生不是夢境。

  從成親到她死去這五年的記憶洶湧而至,又填滿她此刻混亂的心,她試圖從這團亂麻里抽出根源頭來理清思緒,可渾渾噩噩間卻很難平靜,只能睜眼看着帳頂,手緩緩撫過自己脖頸,尋找那柄長刀落下後帶來的痕跡。

  脖頸光滑,並無傷疤,她也回憶不出死時的疼,那一刀委實痛快,果然未叫她嘗到將死未死之痛。

  龍鳳燭的光芒不知何時漸漸暗去,取而代之的是雖朦朧卻發白的自然光。燭台上積了層厚燭淚,一縷煙從青黑燭芯上幽幽升起,夜晚在無聲間過去,屋外天微明。薄薄幔帳隔去同室而歇的兩個人,沈浩初斜倚在貴妃榻上,狹長的眼睜至天明。

  銅漏指到卯正三刻,屋外傳來幾聲細喚:「侯爺,夫人,該起了。」

  沈浩初從榻上坐起,正瞧見拔步床的幔帳里伸出只蔥白的手將帳子撩開。秦婠跪在床上伸直了手臂把帳子掛上銅鈎,紅綢寢衣寬大的袖子滑落臂上,露出段白皙的手肘,被滿床錦繡艷光襯得像嫩白藕尖。他目光微停,便與她的目光撞上,很快兩人都將眼睛轉開。

  秦婠掛好帳子,從床上走下。她知道沈家的規矩,晨昏定省每日必行,向來是卯正三刻起身,辰正至豐桂堂請安。昨日雖是他們大婚,但這禮並沒因此而有所通融,反倒因為有她這個新婦,沈家後宅所有女眷今兒早上都會早早去豐桂堂,等着喝她這杯新婦茶。

  這是沈家規矩,卻無人知會過她。

  她還記得清楚,那夜糊塗過後她人事不知,酸澀睜眼時沈浩初早已撇下她先去了豐桂堂,待她梳洗妥當強撐着精神趕到豐桂堂時已過了時辰,沈浩初與一眾沈家長輩都坐在堂上等着看她笑話,為此她先落個貪歡好懶不敬長輩的惡名,倍受奚落,成為闔府上下笑話。

  成親五年,這類事數不勝數,如寒天飲凍水,點滴在心。

  心念百轉千回,她看沈浩初的目光便冷上三分,沈浩初早就移開眼睛,仍沉默坐在窗前,她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收拾情緒剛要喚人進屋,便聞外頭響起嚴厲粗沉的聲音。

  「杵在這裡做什麼?都什麼時辰了,還不進去服侍?」

  秦婠想起這聲音的主人來,腦中漸漸浮出熟悉面孔,她心中微動,也不等人進來便走到門前,主動將門打開。

  晨風微涼,曦光尚淺,她看着暖閣里站的人,一時間仿若夢中。

  外邊守的人約沒想過她竟主動開門,皆是一愣,跟着就聽綿軟的女音響起:「這位便是許嬤嬤吧?快請屋裡坐。」

  站在眾人之前梳着油亮髮髻,穿着豆綠提花緞褙子的老嬤嬤忙欠身,收起嚴厲,道:「夫人客氣了,奴婢不敢。」

  「許嬤嬤才是客氣呢。你在沈府多年,先後服侍過老侯爺老太太與咱們侯爺兩任主子,無不盡心盡力,尤其是對我們爺,更是從小到大悉心照顧到大,我們這些做小輩的,自當敬你。」秦婠說笑間已上前親自挽起許嬤嬤的手往屋裡去。

  許氏原是老太太陪嫁的丫鬟,跟了老太太多年,深得她的信任。沈浩初出生時母親便因難產而亡,老太太體恤他年幼失怙,怕他受人欺凌,就將這丫鬟放到他房裡照顧他。這幾年許氏年紀大了,又被老太太叫回豐桂堂管事,不做那等服侍人的活,是這沈府後宅臉面一等大的下人,幾乎頂上半個主子,平日裡便是幾位年輕的公子姑娘,在她面前都要乖乖行禮。

  沈府百年世家,又自詡寬厚待下,府里等級雖森嚴,但仍以禮法治家,就算是小主子,當着人前也要敬這些得勢的老僕幾分。

  許嬤嬤嚴厲的神情被秦婠一番溫言軟語說化三分,挺着胸脯隨她進屋,身後其她丫鬟這才跟着魚貫入內。一進這寢間,許嬤嬤便又蹙起眉頭,秦婠隨着她的目光看到滿地狼藉,不由自主垂下頭。

  地上還扔滿昨晚從床上扔下的衣裳,凌亂得叫人浮想連篇。跟進來的丫鬟都紅了臉,忙上來清理衣物,許嬤嬤朝沈浩初行了禮,道了句:「侯爺。」

  沈浩初不過點點頭,半點表情皆無。他原是許嬤嬤帶大,本無須許嬤嬤行大禮,不過去歲他承襲了鎮遠侯的爵位,如今是沈府的一家之主,許嬤嬤再托大也不敢造次。

  「夫人,侯爺年輕,你們又是新婚燕爾,有幾句話奴婢本不當講,但又恐你們年輕人不知輕重,行下荒唐之事……」許嬤嬤見秦婠脾氣不錯,便撫着她的手道,可話才勸了一半,就見理床的丫鬟從床上抽出條白綢。

  「許嬤嬤,這元帕……」那丫鬟捧着白綢回身,眼神慌張不定。

  秦婠一看白綢,便暗道壞事,她怎將此事給忘了。

  所謂元帕,便是女子初夜落紅,他們沒有行房,何來落紅?而她剛醒,滿腦袋發懵,哪還顧得上此事?

  「夫人,這元帕?」許嬤嬤眉一沉,眼裡抹上厲色。

  「這……」秦婠腦中一時打結。

  低沉的男人聲音卻在此時響起:「此事與她無關,是我之失。」

  秦婠愕然抬頭,望向說話之人。

  竟是沈浩初替她開了口。

作者有話要說:  啊——冷。

第4章

敬茶

  沈浩初站起,窗光恰將他的人影打在秦婠身上,厚厚籠下。

  「昨日席間多飲了幾杯,醉意上腦,回屋後鬧了她幾番就人事不醒,也虧得她照顧我一夜未眠,如今眼都還紅着,嬤嬤莫誤會她,是我行事荒唐了。」

  男人的聲音還帶着宿醉的嘶啞,話卻說得妥帖。

  許嬤嬤看了看沈浩初,又看秦婠,果然見到秦婠雙眼紅絲縷縷,眼底黑青微腫,倦怠的面容上又有薄羞紅暈,只是咬牙站着並不爭辯,倒叫人生憐,反讓人替她委屈。

  「是奴婢造次了,不過此是府里規矩,回頭我還要向老太太復命,少不得多嘴問清楚,侯爺與夫人這是……還未圓房?」

  沈浩初點頭應是,又看秦婠侷促地站在許嬤嬤後面,便沖她招手:「你過來。」

  秦婠人是懵的——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沈浩初會替自己開脫。

  要知道那一世就連死前他都還在怨她!總不至於死過一回,他脫胎換骨了不成?

  「夫人,侯爺喚你呢。」旁邊的丫鬟見她發怔,不由捂唇笑了聲。

  秦婠這才回神上前,接過丫鬟手裡絞好的帕子:「爺,我服侍你梳洗更衣吧。」

  話音才落,她就被一隻大掌按着肩頭坐到貴妃榻上,耳畔又響起他的聲音:「我不習慣別人服侍,你們不必管我,好好服侍你們夫人便可。」

  秦婠還沒領會他話中意思,手裡的帕子就被他抽走。幾個丫鬟愣愣的,看着他將巾帕打開抹臉,估摸也沒料到他會有此番舉動,一時皆沒回神,待他抹了兩把臉後才有個丫鬟一邊道「侯爺,我來幫你」,一邊上前要替他挽袖。

  「什麼我啊你啊的,你是什麼身份?敢與爺稱『你我』?」許嬤嬤聞言當即斥道。

  那丫鬟已被沈浩初不着痕跡地揮開手,正不自在着,聞言馬上紅了眼跪下:「侯爺恕罪,夫人恕罪,是奴婢一時失言。」

  後面另兩個丫鬟捂着嘴竊笑地站在窗前看好戲似的瞅着,秦婠蹙了蹙眉,她自然是認得這三人。她們都是沈浩初房裡的丫鬟,生得不俗,因着府中喜事關係,皆穿簇新衣裙,一色的月白綾襖兒銀紅褶裙,只外頭的比甲顏色不同。跪着那人叫青紋,是服侍沈浩初時間最長的丫鬟,所以打扮得也與其他兩人不同,青緞掐牙的比甲上還繡了梅枝,身上也戴着幾件金玉,模樣周正。

  秦婠心中有數,幾個丫鬟里沈浩初尤其與青紋親厚,從前私底下都是「你我」相稱,這青紋順嘴慣了,不想被許嬤嬤抓個正着,被斥毫無意外,倒是沈浩初的反應——若擱在從前,他早就替她們分辯了,如今卻無動於衷?

  再一想剛才他揮開青紋的模樣,秦婠不由更加奇怪。

  「許嬤嬤,算了。」秦婠小聲道,又拉拉許嬤嬤的衣袖。

  這番小女兒依賴的舉動倒讓許嬤嬤生出幾分憐愛來,也存了在新婦面前長勢的念頭,她才要拿青紋繼續作法,卻聞沈浩初「啪」地將巾帕扔入盆中。

  銅盆里的水一陣亂濺,秦婠望去,沈浩初雙眉緊蹙,面上浮現幾分不耐。

  果然,還是要替青紋出這個頭?

  「府中可有冰塊?」他開口,卻不遂秦婠的猜想。

  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問得幾人都愣了,青紋搶道:「有的。」

  時值夏末,兆京猶帶暑熱,到了中午各處還要用上冰,府里窖中自然存了冰。

  「取一些過來。」沈浩初沉聲道,雙眉展平,不見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