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卷(重生) - 第4章
落日薔薇
「給嬤嬤沏杯茶來,這大清早的勞煩嬤嬤走這一趟,辛苦了。」屋裡冷得不像話,秦婠只得軟語打破沉寂。
許嬤嬤是這後宅里的人精,哪能察覺不到沈浩初不悅之意,便婉拒了秦婠之茶,笑着告辭,只說要向老太太復命,臨走還悄悄囑了秦婠一句「夫人若是收拾好了且早些過去」。這在上輩子可是沒有的,秦婠含笑應是,又褪了手上戴的一隻絞絲鐲塞給她,才將人送出了屋子。
待她再回頭時,沈浩初已去了淨房,剩下的丫鬟默不作聲收拾起屋子,秦婠也喚來自己的陪嫁丫鬟梳洗打扮,待她潔牙淨面妥當,正捧着碗茶坐在妝奩前由着人梳發,那廂去取冰的青紋也回來了。
「夫人,這冰……」青紋提着棉絮緊裹的木盒問道,眼睛卻不斷在屋裡四下覷着。
「我也不知侯爺要此物何用,你先放……」秦婠看着冰也為難了。
「拿過來吧。」沈浩初正巧出來,隨手就從盆架上扯了兩塊帕子。
青紋忙將木盒送去,逮着機會獻殷勤:「爺,讓奴婢來吧。」
沈浩初不語,只將木盒打開,用手裡的帕子捂了幾塊冰包起,目光在屋裡巡過一輪,挑中了秦婠的陪嫁丫鬟秋璃:「你過來,拿好了。給你家夫人鎮鎮眼,消腫去紅絲。」
此語一出,屋裡皆又愣了,就連秦婠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只有秋璃歡喜地接下冰,心道這侯爺委實疼人,便甜甜應了句「好」,回頭就過來服侍秦婠。秦婠心已咚咚跳起,不是心動,只是覺得眼前這人叫她陌生,待她冷靜下來一想,更加駭然。
這滿屋子的人,他誰都不挑,偏偏挑了秋璃。
上輩子,秋璃是她最信任的丫鬟,一直跟她到死。他看了一圈後才挑中秋璃,是故意而為?
秦婠不知,秋璃已將冰塊鎮上眼皮,她不得不閉目,只聽那邊青紋又嚷起:「爺,你的額頭怎麼青了?」
她心裡「咯噔」一聲,沈浩初卻已四平八穩地回答:「昨兒夜裡醉酒撞的。」
「奴婢幫爺敷敷吧。」青紋急道。
沈浩初卻已兀自將余冰包起按到自己頭上,踱回貴妃榻上坐下,一邊道「不必」,一邊暗中打量秦婠。
她閉着眼,嘴裡發出被冰塊冰到的「嘶嘶」聲,唇角抽動,下巴間細微的美人溝變得明顯,和從前一樣叫人直想掐。
小丫頭即便嫁了人,強裝出的老成持重里,也還帶着她獨有的稚氣。
他再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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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大晴,陽光照出滿院綠意,紅粉白三色九重葛交錯綻放,壓着院子白牆探出檐去,斜飛在半空中。秦婠扶着秋璃的手踏出房門,被日頭灼花了眼,看着滿院繁盛只覺得大夢一場。她死前一年,這院子已經荒蕪,草木凋零,只剩牆角那幾株九重葛照舊盛放,天生天養,襯得整個院子更加荒涼。
莫非真是做夢?
她帶着幾分迷茫四下望着,腳步放得極緩,秋璃卻在她耳邊小聲笑道:「姑娘……啊不,夫人腳步可快些,咱們爺都在前邊停步等着了。」
秦婠回神,果見沈浩初停在院門外。兩人收拾妥當要去榮桂拜見諸人,原是前後腳同時出的門,只不過沈浩初步伐快了些,秦婠又慢了些,距離就這麼拉開,他已經邁出門檻,她卻還沒走到院門的台階上。
要說沈浩初是在等她,秦婠是不信的,上輩子大婚夜才過他就扔下她獨自去了豐桂堂,兩人處了五年他也沒正經等過她一次,這輩子怎麼可能轉性。
「爺。」心裡想着,她面上卻不顯,幾步上前跟到他身邊。
沈浩初言簡意賅地邀請她:「一起走。」
「……」秦婠滿腹想法被打了臉。
秋璃吐了吐舌,無聲笑了,秦婠瞪瞪她,溫道:「嗯。」
院門外的林蔭路左右兩分,沈浩初見她裙下露出的腳尖指着左邊,身子也朝左邊微側,心裡瞭然,這才斷然往左邊邁出步伐。
沈府後宅院落諸多,又依園而建,被山水圍抱,宅中的路四通八達,從沈浩初與秦婠所住的蘅園到豐桂堂要走一盞茶時間,秦婠步伐不緊不慢,屢次想走到沈浩初身後,不願與他並行,奈何她慢一步,他就慢兩步,她快一步,他也快……非要和她並肩。
兩人出來除了秋璃沒帶別人,她是新婦,原指着沈浩初引路,如此下來倒像是她在給他帶路般,也不知這人在搞什麼。
暗中較勁兩番,秦婠沒能擺脫他,倒將自己折騰得微喘,抵至豐桂堂前時她情不自禁地瞅了他一眼,表情雖是淺淡,可眼波流轉間薄怒淺嗔暗生,她掩飾不住。沈浩初被她盯這一眼,臉有些燙,覺得自己欺負了她,但是沒辦法——
誰叫他不認識路。
「侯爺、夫人。」豐桂堂外守着的僕婦看到來人忙迎上前來行禮。
沈浩初略頜首便與秦婠往裡行去,裡面的丫鬟聽到聲音,早就隔着正廳的垂簾往裡稟報,垂簾很快被人掀起,出來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綠衣丫鬟,水蔥似的人,還不待他們走近便笑吟吟迎上前道:「奴婢雁歌,見過侯爺、夫人。侯爺、夫人快請進屋。」
說話間,雁歌只拿笑眼不住地打量二人,一邊打起帘子請人進屋。
秦婠深吸口氣定定神,客氣道:「多謝。」
「夫人客氣了,奴婢的份內事。」
雁歌引二人進屋後便快步繞過八扇的繡屏,朝坐在正堂羅漢榻上的人稟道:「老太太,您的孫兒、孫兒媳來給您敬茶了。」
廳內已坐了不少人,她與沈浩初雖然沒有錯過時間,但也不算來得非常早,只是不出錯漏罷了。繡屏後影影綽綽的人隨着她的步伐一點點清晰,秦婠的心仍是提起。上輩子在沈家五年,這些人中有的富貴、有的死去、有的遠嫁、有的病重……緣法各自不同,她從未料到還能活着見到她們。熟悉的面孔乍然闖入眸,她腳步微滯,看着堂間團花簇錦的場面,忽然間失神,五年光陰,不論怨仇,竟似大夢一場,最後她又回到起點。
「唉喲,老太太快瞧,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一個拔尖的聲音響起。
秦婠不必看到那人的臉,也知道說話的是誰——沈浩初的堂嫂,沈家二房的長媳邱清露。
隨着邱清露這聲誇獎,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婠與沈浩初身上,沒了上輩子難堪的遲到,再加上先一步回來的許嬤嬤已將蘅園裡他們的情況大概描述一遍,他二人又並肩而入,往那兒排排一站,扎眼的漂亮,果如邱清露說的,天造地設的璧人。
沈浩初自不必說,京里出名的俊俏公子,模樣是極好的,秦婠在京中貴女圈裡卻是排不上號的姑娘,並不出眾,眾人只當她必配不上沈浩初,怎料今日見着才發現心裡猜測均非所見之實。
時下京中以瘦為美,她卻不是風吹就倒的孱弱楊柳樣,團臉大眼,下巴有條細微的美人溝,笑起來露一小排貝齒加兩個梨渦,甜得像水潤的梨,雖無十分美貌,卻極討喜,又兼她今日盛妝,身上穿着緙絲百子襖,寶藍的綢底水亮的光澤,上頭繡的童子憨態可掬,恰合她玉雪粉團似的模樣,看着就叫人歡喜,挨在沈浩初旁邊,身量只過他肩頭一點,那模樣竟不被他壓過分毫,反添沈浩初的英挺,就像對年輕的小冤家。
可不就是一雙璧人。
還來不及把廳里坐的人看過一圈,恍惚間兩人已走到堂間,丫鬟將錦墊取來,又有人捧來兩盞茶,看這意思是讓兩人給羅漢榻上坐的人敬茶。秦婠低眉斂目接過茶,偷眼看沈浩初。
她是新婦,人認不清,必要跟着沈浩初喚人敬茶。
可沈浩初捧着茶卻呆呆站着,她不看他倒好,一看他就見他也望着她,澄澈的目光帶着幾分困惑。秦婠不解——
他看她作啥?
這人被她撞傻腦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冬至,大家快樂!!!
第5章
秦家
豐桂堂里滿室錦繡,所有人都簇擁圍坐在正中羅漢榻上烏銀夾發的老太太身邊。老太太梳着光亮的髻,鬢角整齊,額前是細細的珍珠眉勒,髻間碧玉雙插、鳳銜珠垂,身上是深緋的緙絲褙子,暗金的萬壽菊紋,胸口是枚祖母綠的翡翠壓襟,端是富貴喜慶。
不消說,這便是沈府後宅的老祖宗——沈老太爺的嫡妻,老侯爺夫人邱氏。
秦婠和沈浩初雙眼對瞪了一會,誰都沒有先跪下去,倒是老太太已朝前傾身,略有激動地等着喝這杯新婦茶,並無不悅。旁邊不知是誰竊笑幾聲,沈浩初才收回目光,一掀衣袍跪在錦墊之上。
「孫兒拜見祖母,請祖母用茶。」清亮的男音帶着穿透力,將滿屋鶯聲燕語壓下。
秦婠早已隨他跪下,恭敬將茶捧上:「孫兒媳秦婠拜見祖母,請祖母用茶。」
茶是桂圓紅棗茶,冒着甜氣,老太太各抿一口就將茶盞遞給丫鬟,雁歌早已將打開的富貴牡丹漆盒送兩人面前,秦婠一眼瞧見裡頭那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鳳銜珠頭面。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道:「秦婠,我這孫兒素來頑皮,闔府上下都沒人降得住他,如今有你在他身邊,也算了我一樁心事,只盼日後你能恪盡婦道,相夫教子。我們沈家雖比不得皇親國戚,也不敢妄稱勛貴,卻也是積年之家,今後可都要交到你們手裡,所謂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在外報效國民,勞心勞力,你便要替他守好後宅,不叫他有後顧之憂,這內外兼修,方是我們這樣的人家百年積業之途。你可記下了?」
秦婠低頭應了聲「是,多謝祖母教誨,孫兒媳婦謹記於心」。聽她答得老實,老太太方才露出點笑意。邱氏生了張菩薩臉,眉心有顆硃砂痣,看着慈悲,說話也溫和,只是眼間偶爾閃過的嚴厲像能看透人心。秦婠知道,老太太這人,笑的時候不能當她是真笑,怒的時候也未必是真怒。上輩子到邱氏壽終,她都沒能看懂這位早早將管家之權甩手卻仍舊有法子牢牢把持沈家後宅至死的老太太,但她清楚一件事,邱氏對她嫁給沈浩初是極為不滿的——
沈浩初可算是邱氏眾多兒孫中最受寵的一個,也是鎮遠侯爵位的承襲者,身系沈府滿門榮辱辛衰,而秦婠雖出身興平秦家,祖上世代為官,祖父為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大伯出任浙江巡撫,官至從二品,也算得上家世顯赫,然而秦婠其父只是秦家三房,雖也為嫡系,到底不如長房,秦父少白也只是區區從五品的大理寺寺正,從這點來說,身為三房嫡女的秦婠從來都不在邱氏的孫兒媳婦候選人里。
尤其是沈浩初已經承爵,能嫁入沈家成為侯爺夫人,在外人眼中,是她秦婠高攀了。
邱氏不喜歡她也在她意料之中,不過這輩子她這孫媳茶敬得倒還算順利,沒像上回那樣,連邱氏的面都沒見上。
那廂邱氏又叮囑沈浩初一番,語氣親厚三分,笑出慈悲相。
「好了,甭跪了,快去給你太太敬茶。」
沈浩初先起身,秦婠穿戴繁瑣,起時慢了半拍,旁邊的丫鬟見勢要扶她,不妨旁邊伸來只手。厚實了掌隔衣托着她的小臂,輕而易舉就將她扶起。秦婠還沒從「沈浩初居然扶自己起來」的認知中反應過來,他已不動聲色收回手,她只得跟着他往老太太下首坐的人那裡走去。
紫檀木的圈椅上坐着膚白臉尖的美婦,姿色秀麗,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卻穿一襲沉悶老氣的青底銀杏紋褙子,頭上不過幾件翡翠玉飾,不似其他人那般金玉珠翠滿頭。見到沈浩初與秦婠過來,她忙從椅上半起,笑得幾分討好,幾絲附和。
「母親。」
秦婠正從丫鬟手裡接新的茶,冷不丁聽到沈浩初嘴裡冒出這個詞來,手一抖差點將碗給砸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浩初,四周也突然鴉雀無聲,便是那美婦也忘了坐回去,仍半抬着臀怔怔看他。
沈浩初已然察覺滿屋陡然霜結的氣氛,他情不自禁望向秦婠,腦中飛速掠過曾看過的關於沈府的所有卷宗——眼前這婦人是前鎮遠侯的填房陶氏嫻華,也是沈浩初的繼母,他喚她一聲「母親」並沒過錯,可瞧眼前眾人反應卻似乎不是這樣。
就連秦婠也已掩不住震色。
陶嫻華與沈浩初已故的系出同族,故在秦府人皆喚她小陶氏。她嫁進沈家時沈浩初已經懂事,兩人關係很差,他從未以「母親」稱呼過小陶氏,素來只叫她「太太」,府里人早已習慣,今日卻不知何故突然改口。
莫不是被她撞出失心瘋來?
「咱們的侯爺這是成婚長大,明白事理了,知道顧全大局,是好事,我替老太太和大嫂高興。」溫和的聲音解救了沉寂太久的尷尬。
秦婠朝聲音響起處望去,毫無意外看到沈家二太太宋氏。這宋氏四十出頭,保養得宜,臉皮雖有些松,仍舊可見年輕時的美人輪廓,此時正拈着手腕上的一串蜜蠟佛珠含笑開口。
整個沈府後宅,若說秦婠有什麼特別討厭的人,非宋氏莫屬。
「正是這個理兒,你快坐下。」老太太忙抬手安撫受驚似的小陶氏。
小陶氏這才受寵若驚地坐下,沈浩初暗暗鬆口氣,見並無丫鬟送來錦墊,又記起卷宗上寫着沈浩初同這繼母關係不洽,已想通此節,便接下茶盞只與秦婠躬身敬茶,並不跪她。小陶氏得了沈浩初這聲「母親」倒是紅了眼眶,顫抖着手接茶飲了兩口,連道幾聲「好」卻說不出別的,只將帶來的見面禮——一套羊脂玉件送給了秦婠。
滿屋的人又恢復鶯聲燕語的說笑,老太太又指着其她人道:「浩初,領你媳婦見見其她人,認認臉兒。」
秦婠低眉垂目,聞言只是笑笑,並沒見着沈浩初無奈的眼眸。帶新婦給眾親眷見禮認人那是習俗,按輩份見完了老太太與太太,下一位便是二太太宋氏,沈浩初的嬸娘。秦婠隨他走到宋氏面前,一樣有丫鬟端來茶,兩人各自端起茶,沈浩初卻遲遲不開口,她頗感奇怪,便側抬眸,偏巧撞上他的眼。
狹長的眼眨了兩下,眼尾一勾,朝宋氏瞄去。
這人不是在給她使眼色吧?
秦婠眉頭大蹙,鬧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可宋氏的目光又溫柔地落在他們身上,四周的人也皆望着他們,目光如針刺般讓人難受,她咬牙將茶奉上:「嬸娘請用茶。」
沈浩初的聲音這才跟着響起:「嬸娘請用茶。」
他雖有過目不忘之能,卻也無法將文字與人臉對上號,這滿屋鶯燕他勉強認出幾個已是不易,余者可真是再難認出,好在有秦婠。
「……」秦婠轉頭瞪他。
宋氏和顏悅色接下茶,說了兩句吉祥話,也送秦婠一副頭面。
見丫鬟將首飾盒拿下,那廂一直站在宋氏身後的邱清露走了出來:「喲,你倒識人?快說說,我是誰?」
說話間她走到秦婠身邊親熱地挽了她的手,秦婠只聞得陣香風過鼻,眼前便是邱清露明艷的笑臉,她忙喚人:「清露堂嫂。」
邱清露大奇,發畔珠玉一晃,她強拉着秦婠走出,指着宋氏身邊坐的人問她:「這位呢?」
「三太太。」秦婠說着欠了欠身。
三太太林氏頜首回了禮,也有些詫異。
「那幾個你一定認不出來,快說說是誰。」邱清露又朝外呶呶嘴。
秦婠望去,卻見四個年輕姑娘並排坐在繡凳上,都穿着綾紗襖兒百褶裙,由長到幼坐着,眉眼間皆有幾分相似,模樣都好,尤以排頭坐的那位姑娘為最。
「三妹妹芳齡,四妹妹芳華,六妹妹芳潤,七妹妹芳善。」秦婠便一一報了名字。
「可不得了,你連她們都認得?」邱清露捂了嘴,朝老太太笑道,「咱們侯爺有福氣,取了個七竅玲瓏心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