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 - 第4章
一枚銅錢
董韶華說道:「謝過大人好意,在下不才,實在難以勝任。」
鄭方冷笑:「難以勝任是假,不願輔佐本官才是真。好一個讀書人,滿口胡話,日後哪能為朝廷效命。」
形勢瞬時不對,見對方隨從要上前,董韶華目光灼灼,直盯鄭方:「同為讀書人,還請鄭大人放一條生路。」
鄭方哪裡肯,隨從已上前捉人。董韶華一個文人,怎能打得過大漢,轉眼就被人擰了胳膊。阿月見爹爹被欺負,抓了地上的石頭,奮力往那人砸去。
只聽一聲慘叫,那人已捂了眼。董韶華狼狽不堪,將阿月護在懷中,圍觀之人眾多,卻無人上前幫忙。頗覺世道黑暗,心中苦悶,更擔心幼女受驚,再受傷害,苦聲:「在下答應鄭大人便是。」
鄭方瞧了隨從傷勢,冷笑:「你傷我衙役,還想做這美夢?來人,將這女娃捉回衙門去,依律法處置。」
衙役奮力將阿月拽出,董韶華已被踢到一旁。被丟上馬車的阿月這回真是害怕了,大哭起來。哭聲撕裂,董韶華踉蹌追去,兩條腿卻追不上馬車,眼睜睜看着女兒被人搶走。
☆、歸家之路路漫漫兮
第五章歸家之路路漫漫兮
方巧巧還是第一次見到丈夫如此狼狽慌張,跑的氣都幾乎喘不過來,面上有傷,衣裳也被撕扯破了。她忙散了看畫的人,扶他到一旁,這一看已知不對:「阿月呢?」
董韶華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滿腹後悔:「若不是我帶她去私塾,就不會出那樣的事,為何我會如此糊塗。」
方巧巧握了他的手,定聲:「大郎,你自責無用,況且這本來也不是你的過錯。阿月是好女兒,你也是好爹爹,錯的不過是狗官橫行。」
董韶華緩了緩神,說道:「將我赴京趕考的錢拿來,我再去和別人借些,去疏通疏通。阿月不過是個孩子,鄭大人應當不會做的過分。」
方巧巧搖頭:「鄭方是出了名的惡獅,送去的錢財沒有百兩,眉頭也不抬一下。我們並不認識什麼大戶。他一心要整治你,去了,你也會受到牽連。這事讓我去辦,你去和其他秀才書生聯名請願,他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董韶華當即去找人,方巧巧等夫君走了,看了一眼四下,心事重重。
夜裡兩人幾乎是同時回來,長青和長善已在胖嬸家吃過飯,困的睡下了。胖嬸聽見隔壁有動靜,過來瞧,方巧巧歉意滿滿:「家中出了些事,還請嬸嬸幫忙照看幾日。」
幾個村子不過豆大,什麼消息都傳的快。胖嬸自然知道阿月的事,只差沒拍了心口:「你們放心就是,要是哪裡能幫上忙的,只管說。」
董韶華和方巧巧心中感激,回到房裡,沒了旁人,卻是愁眉不展。
方巧巧問道:「你那邊如何?」
董韶華搖頭:「一聽對方是知州,他們便通通不願幫忙。唉。」
方巧巧默了默:「我去了回衙門,他們不許我見阿月,也不肯松嘴如何才會將阿月放了,只說要等鄭大人審判。」
董韶華苦笑:「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兩人靜默許久,外頭夜色已沉,因是冬日,不聞蟲鳴,卻更顯得陰冷無望。
董韶華輕拍妻子的手背:「累了一日,你去歇着吧。」
方巧巧看着丈夫,還未到而立之年,眼角卻添了淺淺皺紋,為這個家,付出的實在太多,他在想什麼,自己又怎會不明白:「你想去找那慕姓老者?」
丈夫手勢一頓,方巧巧更是肯定。董韶華面露痛楚:「他看着像是富貴之人,我……我去求求他。」
要求沒有半點親情,只有因親生母親而感到怨恨的人,於董韶華來說無異於是痛苦的事。方巧巧懂他,可如今看來,別無他法。探身抱了他:「那就去找他吧,救出阿月要緊。」
得了妻子體諒,董韶華堂堂七尺男兒倒覺自己還比不過她。
兩人沒來得及收拾齊整,就往如意客棧去了。因沒馬車也沒牛車,夜裡地上結了冰,更冷得慎人。納得厚實的鞋底也禁不住傳來陣陣冷意,等敲開客棧大門。小二見了兩人,還以為是叫花子,瞧了幾眼,聽見是來找姓慕的客官,這才笑道:「兩位請進。」
領他們上了樓,在門口傳報一聲,片刻裡頭燈火已亮。慕宣披了衣裳出來,並不多問:「外頭冷,進來說。」
簡單六字,董韶華不得不說頗覺親切,自小只有母親陪同,對這些事也多少會比同齡人敏感。想着他應當不過六十,卻是人生七十古來稀般。
屋裡的茶水還熱着,慕宣親自給他倒了茶。如今兩人還不是父子,給他斟茶,更多的,也是愧疚:「你們來尋,所為何事?」
董韶華遲疑片刻,阿月那邊拖不得,將鄭大人攔截,阿月被抓的事一一說清。說罷,不敢,更不願對他投以求救的神色。心裡的坎,他跨不過去。
慕宣聽罷,沉吟:「可救,但並不容易。鄭大人那我還算有些交情,只不過貿然求情,約摸不會放人。但如果……」
不聞他繼續說,董韶華更是焦急:「如何?」
慕宣聲調淡淡:「我若說了,你只會說我趁人之危。」
董韶華隱約明白,面色更是蒼白:「你要我認祖歸宗?以你兒子的身份向他求情?」
慕宣起手喝茶,面色淡然,並不作答。見他躊躇,良久才道:「當年你母親五年無所出,迫於長輩壓力,我負了你母親。可不知她離開後,竟有了你。她曾來信,卻被下人不小心丟棄,陰差陽錯,足足過了幾近三十年,才知道你的所在。你怨恨老夫,並不奇怪。只是已錯了三十年,我已是半隻腳踏入棺木的人,只願在餘生,做出微不足道的補償。」
雖然是慕老太太迫使慕宣休了鳳娘,當年的信也是她撕毀的。但父母之恩於天大,慕宣總不可能在親兒面前道他祖母的不是。
董韶華想的額上已滲出冷汗,一面是對母親的悔恨,一面是對阿月的擔憂。愁的腦袋嗡嗡作響,也沒法有個決定。手上有手握來,偏頭看去,妻子的眼眸堅定而溫柔:「應了吧。」
董韶華痛苦握拳,終於是點了頭。
慕宣大喜,起身道:「阿德,立刻備轎,去衙門。」
從衙門裡接回阿月,已是半夜,天氣寒涼。慕宣用毯子裹着還在熟睡的阿月,抱在懷中進了轎里。他有兩個孫女,一個嫡出一個庶出,可兩人他都不曾抱過,甚至不曾誇讚過一句。可阿月卻已然成了他的心頭肉,只因這是最像鳳娘的孫女。日後必定要將最好的給她,進最好的學堂,嫁最好的人家。
聽見阿月救父砸石的事,便覺董韶華教了個好女兒,這樣勇敢的姑娘,才是慕家子嗣,才是他慕宣的孫女。
阿月睡的不太安穩,總覺姿勢不對。迷糊了半日,隱約聽見爹娘的聲音,揉揉眼看去,果真是爹娘,不由笑開,伸手求抱。
方巧巧從慕宣手中接回阿月,六歲的阿月重得很,她都要抱的不穩了。阿月打了個哈欠,笑盈盈的喚了一聲「娘」,還帶着睡意的聲音幾乎軟進她心底。董韶華下意識抱拳道了一聲謝,一瞬教在場的人都覺尷尬。
多留更是氣氛僵硬,方巧巧便將阿月交給董韶華,讓他先送孩子進去。等他走了,慕宣說道:「明日我想去祭拜阿鳳,後日你們收拾收拾,及早跟我回京。」
方巧巧眼眸一轉,笑道:「我們只答應認祖歸宗,但並不曾說要隨你走。」
慕宣冷盯她:「跟老夫玩這個,你未免太嫩了些。」
方巧巧搖搖頭:「我知曉無法攔住你,隨你走也是必然,只是我有兩件事想請您答應。大郎無父二十餘載,心中已滿是對亡母的愧疚,因此求兩個允諾,應當不難。」
這話正中戳在慕宣心口上,默了默點頭:「你且說說看。」
「一,不許再逼迫大郎做任何事;二,兒女的婚姻日後由我們夫妻做主。」
慕宣倒沒想到她的要求如此簡單,只當她要什麼錢財富貴:「好,老夫答應你。」末了皺眉,「第一條的『再』字是何解?」
方巧巧回頭往裡瞧了瞧,確定董韶華沒出來,才盯着他道:「這次阿月被抓的事,是你安排的。」
慕宣神色未變:「哦?」
方巧巧緩聲:「鄭方雖然為人陰險,但是正因為他的陰險,所以才不會做這種冒險的事。我夫君得中解元,自然有他的實力。再考科舉,一不小心得了功名,就是同朝為官,日後興許官職會比鄭方更高。他何苦來冒這個險?更有,鄭方三年前就有意要我夫君做幕僚,那時婉拒,後我夫君未參加科舉,更是失勢之時,鄭方卻不趁勢追擊。如今再過幾月,又是科舉之日,為何卻在這時前來?」
慕宣面色仍是無異:「繼續說。」
「我們過來,小二並不認識我們,可聽見我們找你,卻立刻和顏悅色。只怕你是早就料定我們會來找,所以吩咐了他。還有……」
「還有?」
「鄭大人於阿月的態度。雖說那時搶的兇狠,但阿月穿的衣裳已換過,還是時新的,料子好得很,也並不驚慌,可見吃的好睡的也好。鄭大人總不會搶她去享福。假設你的目的只是在讓行之認祖歸宗,那就犯不着為難親孫女。」
慕宣冷笑:「你說的很對,既然這麼有把握,為何方才不說,只是因為你也沒有證據罷了。」
方巧巧微微屏氣:「是,我確實沒有證據,一切不過是推論。但我不說,不是這個緣故,而是因為我不願我夫君痛苦。你會用這種法子,要他回慕家勢在必得,一次不行,還會出第二招。敵暗我明,根本防不住你這樣有權有勢的人。我只想護好我的兒女,大郎與我的心思也一樣。」
慕宣這才終於正眼看她,生的端正好看,甚至透着大家閨秀的氣質,卻沒料到會分析的頭頭是道:「我本以為你是個來歷不明的村婦,如今我倒是放下心來。」
慕家未來主母的名號,她擔得起。
方巧巧無意這些,她不過是個母親,是個妻子,只想保護好她所要保護的一切。
翌日,慕宣去祭拜鳳娘。
阿月站在一旁看着這老人,還不知家裡發生的變故,只知道爹娘心情不太好,這老人的心情也不好。
可於她而言,沒什麼是可以憂愁好幾天的,所以爹娘很快會開心起來,那她依舊是無憂無慮的阿月。
臘月十二,董家與鄰居好友道別,隨慕宣回京。
☆、將軍府里一大家子
第六章將軍府里一大家子
阿月還是第一次出那麼遠的門,開始還覺得有趣,這可是頭一回坐馬車,以前只有眼巴巴看着別人坐,沒想到自己也能如願。等新鮮感過了,每日都要悶在這匣子似的地方好幾個時辰,就不樂意了。
「爹爹,娘,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我答應給翠蟬帶好吃的。」
「我還有兩個銅板藏在牆縫裡。」
無論她怎麼說,爹娘的回答都是「阿月乖,等忙完了就回去」,阿月信以為真,殊不知,那兒再不是自己的家,京城那個,才是她重新生根發芽的地方。
初初上路,慕宣幾乎沒怎麼說話,對待久別重逢的兒子已不知要說什麼。每每停宿吃飯,見他們一家夾菜說話,自覺如外人。
董韶華心裡的坎過不去,方巧巧也明白。兩個男孩也懂事,畢竟年長几歲,不似阿月多話不樂。
越往北行,氣候就越是寒冷。阿月冷的手腳冰涼,抱着暖爐窩在母親懷裡小憩,隱約聽見兄長的驚喜聲,「雪」字飄入耳邊,驀地醒來坐直了身,嚇了方巧巧一會:「怎麼了?」
阿月已經往窗戶那邊探腦袋,豈料窗口都被哥哥們占了,武力值實在比不過,收回身,車門仍舊緊關,再瞅另一邊小窗。正見那並不可親的慕宣坐在那,心裡癢的不行,大了膽子問道:「爺爺,可以讓我看看雪嗎?」
慕宣微微一頓,偏身挪了位置。阿月抱着暖爐已是笑開顏,墊腳往上爬。董韶華怕她摔着伸手過去,慕宣已彎腰抱住她提起,父子倆對視一眼,又是默然。
阿月順勢而上,跪在那座上,打開小窗,寒風撲面吹來,冷的她嘟嘴哆嗦。這一看,喜的叫了起來:「是雪,爹、娘,快來看雪,看書里的雪。」
方巧巧本就住在北方,從小到大見的雪多得去了。董韶華礙於慕宣在那,也沒過去,喚聲:「別冷着,快回來。」
阿月趴在那,哪裡捨得縮身,美滋滋的看着那白白的東西,果真是染的地上如飛絮,又似潑灑白鹽。雖冷,心裡卻暖洋洋的,幾日的悶慌已被這雪景融化。
慕宣見她如此喜歡,以為外頭下了大雪,也看了一眼,不過是點點寸白罷了。那小臉凍的有些紫紅,還看的津津有味:「你喜歡雪?」
阿月聽見問話,終於依依不捨的回頭:「是呀,可美了。」
長青已經坐好,見妹妹這麼說,笑道:「阿月可是個雪痴,只要瞧見了什麼有關雪的句子,都會將書藏的好好的。別家姑娘愛藏花藏吃的,她倒好,專門搶書藏。」
長善也來湊了熱鬧:「我還記得有一回,給她杜撰一首雪景歪詩,不告訴她出處,她就將爹爹的書全翻了,還是找不到,坐在門檻里哭成淚人。」
阿月哼聲:「我記得,當時二哥還被爹爹追打了好久,讓你騙人。」
長善朗聲笑道:「爹爹才捨不得打我。」
見三個孫兒說的有趣,慕宣問道:「阿月認得很多字?」
阿月驀地想到娘親說的要低調,要謙虛,努力搖頭,攤了手認真道:「不多,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