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 - 第7章

一枚銅錢

  孔氏微垂眼眉,抬頭笑笑:「大哥真是個孝子。誒?長青和長善怎的不在這?」

  「去外頭玩了,還小,玩心重。」

  孔氏淡笑,還小,過個年那長青都十一了,自己的兒子也同歲,多乖巧,從不亂跑。正想着,慕平已帶着妹妹慕玉瑩上前拜年。方巧巧誇讚兩句,婢女已捧着裝着放了紅紙包裹的壓歲錢托盤過來,取了兩個給他們兄妹。

  慕韶華和慕立成都是酷愛讀書的人,將喜愛的書籍攤開說了,話可不比兩個婦人的少。聊了半個時辰,下人報又其他官老爺故交來訪,老太太喊他去見客,這才意猶未盡的散了。

  孔氏隨丈夫出了院子,說道:「這處可真大,難怪老太太不肯將這院子賞給我們。可留來留去,倒是給了個外人,可笑。」

  慕立成皺眉:「大哥怎會是外人。」

  孔氏抿嘴:「他生母可不算是我們慕家人,他卻將畫像明目張胆的掛在書房,根本沒將母親放在眼裡。」

  慕立成神色一頓:「你是說那畫中人是那鳳娘?」

  「對啊。」

  慕立成神情微斂,看了看妻子,淡聲:「這事可不能讓老太太知道,不是說老太太不喜歡鳳娘麼?讓母親知道也會不高興,對大哥大嫂心生芥蒂,壞了家中和睦。」

  孔氏眸眼閃動,他這一說,倒像是提醒了她,嘴上答着自然不會說,心裡小鼓已在啪啪作響。

  阿月從宮裡回來,正碰見回屋的長青和長善。見到妹妹,長善已過去攔她:「小妹。」

  阿月抬頭看去,目如明珠,盈盈笑道:「二哥。」說罷抱了抱懷裡的盒子,「皇伯伯送給我的。」

  長善笑笑:「竟稱呼皇伯伯,看來阿月玩的很是開心,沒變身闖禍精。」

  阿月撅了嘴:「你才是闖禍精,我去找爹娘看寶貝,不給二哥瞧。」

  長善就喜歡逗她生氣,見她往裡跑,也追了上去。阿月聽見後頭兄長追來的聲音,一路歡樂叫着,嚇的下人心驚膽戰生怕她摔傷。

  慕韶華和方巧巧剛見過客,準備歇會待會就出去用飯。在這個家,時間都是死定的,早不得晚不得。聽見女兒的聲音,剛轉身,就見阿月的小身影出現在門口,眼見要跨過門檻,還沒來得及喊小心,小腳一勾,絆在門檻上,臉直摔地上。頓時嚇壞了全部人,手忙腳亂去扶她。

  長善見她吸鼻子,眼都紅了一圈,急忙手指頂在鼻尖,往上一戳,已成了豬鼻子。阿月忍的臉紅,到底忍不住,咯咯笑起。長善抹了汗,妹妹哭起來可就是大事了。

  方巧巧拿帕子給她擦了臉,右邊臉蛋還摔花了。嬤嬤拿了藥膏來,給她抹時一邊笑一邊倒抽冷氣,看的她哭笑不得:「沒見過比你還皮的姑娘。」

  阿月見娘親要教訓自己,立刻往父親懷裡鑽去,討好的獻寶,將盒子遞給他:「皇伯伯賞的,阿月要送給爹爹。」

  慕韶華感動非常,摸摸她的腦袋,笑道:「聖上賞賜的東西,就是你的,給不得別人。」

  「爹爹才不是別人。」阿月嘟囔,將掛在脖子的線拿了出來,鑰匙正掛在上頭,小心開了盒子。

  眾人好奇往那看去,只見狹長盒子中,共放了七顆圓潤珠子。由小到大,瞧着都是玉,光澤懾人,只是顏色不一。阿月說道:「皇伯伯說,阿月今年七歲,所以賞了七顆。」

  慕韶華笑道:「阿月可有謝主隆恩?」

  阿月點頭:「說了謝謝的。」她苦了臉說道,「如果我是七十歲就好了,那就有七十個漂亮珠子。」

  說罷,屋裡眾人禁不住笑出聲「傻姑娘」「這可真是要讓人笑話的」。

  慕韶華就喜女兒的爛漫無邪,這才是該有的童趣:「好阿月,你好好將珠子收好,聖上賞賜的可不能隨意拿出來,更不能弄丟了。」

  阿月一聽,更是不高興,這不能吃就算了,還不能拿來玩,那要來何用呀。頓時沒了興致,將東西給了朱嬤嬤回房放好。

  老太太這邊正烤着炭火,和孔氏嘮嗑,秦嬤嬤進來:「老爺從宮裡回來了。」

  聽見兒子赴宴回來,老太太起先沒在意,末了問道:「阿月呢?」

  「也是一塊回府的。」

  老太太輕笑:「當真是不懂規矩的,從外頭歸家竟不先來見見我這老祖宗。」

  秦嬤嬤笑道:「方才問了,是老爺讓三姑娘回房休息的。」阿月在三個姑娘中排第三,因此府里稱她三姑娘。

  老太太皺眉,這才沒說什麼。孔氏見屋裡悄然,說道:「在外頭領進來的,到底比不得自小就在府里長大的。」

  「待會讓朱嬤嬤過來,這規矩得好好學學,將本性磨了去,別丟人才好。」老太太喝了一口茶,「倒不如將她養在我身邊。」

  孔氏心中冷笑,當初自己的女兒出世想往她這塞,養在老太太身邊,就算是庶出,吃喝地位都不會差,日後嫁的也好,可老太太不願。阿月要是真養在這,玉瑩還不怨死她。笑了笑道:「阿月比玉瑩是好了百倍的,但實在活潑,若像二姑娘那樣嫻靜好讀書還好,不會吵了老祖宗,可現在怕會吵了您的清靜。還不如讓大嫂再好好教教。」

  老太太也怕被人煩着,一聽覺得有理,沒再提。

  孔氏順勢說道:「不過依孫媳婦來看……大哥心裡頭,對我們慕家,還是不樂意的。」

  老太太擰眉,斥責:「這話說的可笑,你這是不將你大哥當做慕家人麼?膽子未免太大。」

  孔氏連忙說道:「孫媳婦哪裡是這個意思,只是這意思,也是孫媳婦從大哥房裡的畫像揣度出來的,覺得實在有必要和老太太說。」

  老太太瞅了她一眼,也生了好奇:「有話便說吧,如此拐彎你倒是不嫌累。」

  孔氏腹誹幾句,這才說道:「今日去向大哥大嫂拜年,誰想剛進書房,就見一張畫像懸掛正門方向,十分顯眼。問了大嫂,掩飾一番,才說那是大哥的生身母親。」

  老太太的手驀地一抖:「鳳娘?」

  「正是。」

  那鳳娘可謂是老太太心頭的一根刺,因她,從未忤逆過自己的兒子變了。因她,兒子待她這親娘都疏遠了。又因她,慕家嫡出血脈差點就一世流落別鄉,她倒是狠心,至死也不告訴慕韶華的身世,成心要害她慕家斷後。

  孔氏瞧老太太默然,又道:「那鳳娘已不是慕家人,可畫像卻堂而皇之掛在那,也不知大哥大嫂是個什麼心思。」

  「住嘴。」慕老太沉聲,「將你大嫂叫過來,老身倒要問問,他們夫妻二人是不是沒將我這老太婆放在眼裡,沒將整個慕家放在眼裡。」

  

☆、應付自如家有賢妻

  第十章應付自如家有賢妻

  這大年初一的午飯還沒吃,方巧巧就被人叫到老太太房裡了。問了下人何事,見她眼神躲閃「奴婢也不知」,琢磨着也不是好事了。大宅門的,事兒多。

  阿月還沒有絮叨完,見娘親要走,拉了她的手道:「娘什麼時候回來,您給我做的小熊,胳膊有點歪了。」

  方巧巧笑道:「很快就給阿月做個美美的小熊,你餓的話,就和你爹吃些東西。」

  阿月可沒好意思告訴娘親她在宮裡吃的可飽了,那裡的東西特別好吃,忍不住就撐圓了肚子。

  方巧巧到了清心院,老太太已喝了一盞茶。

  欠身問安,已覺不對。老太太這兩日訓話次數是不少,但都免不了都會給她凳子椅子。

  老太太問道:「回府後,可住的習慣?」

  「老太太遣來的下人伺候的好,自然是習慣的。」人到一個環境中,即使不想變得圓滑,也得做出相應的改變,不變本心就好。方巧巧心裡拎得清。

  老太太笑意輕輕:「可老身看來,卻是過的不舒坦。」

  方巧巧一頓,笑道:「祖母這話是何解?」

  「行之既然認祖歸宗了,非我們慕家的東西,怎能再留。你們那院子的書房連着廳子,去拜訪的人無一不會瞧見,進門就是鳳娘的畫像,阿柔會怎麼想?於你們而言,這家說到底,只有一個嫡母。」

  阿柔是丁氏的閨名,方巧巧這才知道,原來是那幅畫引起老太太的不滿了。可老太太昨日不提,今早也沒提,這突然說起。立刻想到剛才來拜訪的孔氏,怕是她告的狀吧。真是想不到自己沒去招惹她,她倒是趁機來踩自己。可一時不能確定,便佯裝困惑:「祖母指的是哪幅畫?進門就瞧見的,孫媳婦可糊塗了,怕是看錯了吧。」

  老太太提杖敲地,氣道:「便是你們掛在屋裡鳳娘的畫像,阿荷親眼所見,你還想抵賴不成。」

  阿荷可不就是孔氏的名字,方巧巧暗暗冷笑,背後捅刀子的人,她最是見不得,掩飾道:「原來是那幅,只因並非是掛在進門便一眼瞧見的地方,一時想岔了。」

  老太太不滿道:「你速速將畫取下來,別讓你婆婆瞧見。」

  方巧巧可不會答應,那畫別說對自己的丈夫重如千金,對自己而言,也是正經八百的婆婆。這連自己的親娘都「丟」了,那還有什麼道義可言:「老太太,這世上什麼都能丟,就是恩親血緣是丟不得的。人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本,大郎不能為親生母親盡孝道,那懸掛其畫像悼念,也算是聊表孝心。否則別人拜訪,只知大郎嫡母,不知大郎生母,怕要落人話柄,指責大郎回了本家,忘了親娘,於他名聲不好。」

  慕老太眸光頗冷,這嘴倒能說,讓她挑不出個刺來,橫豎就是不願意取了畫像。

  秦嬤嬤始終對當年的鳳娘頗覺愧疚,也幫腔說道:「鳳娘已經過世,您何必動這氣。大少奶奶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而且太太也不是個小氣之人,就怕強取了畫像,要惹的外頭非議。再說的難聽點,還以為是我們慕家容不得一個已故之人。」

  慕老太冷冷瞧了她一眼,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確實是犯不着跟個死人計較。最多她不往聚芳院去就好,眼不見為淨,自然也不心煩了。

  方巧巧全身而退,心裡頭可不痛快——任誰被人捅了脊背也不會高興。

  孔氏一心想知道老太太是怎麼教訓方巧巧的,可又不敢過去怕被她瞧出來是自己告密。琢磨着時辰差不多了,往清心院走去,這剛到院門,就見她出來,迎面碰上,好不尷尬。

  方巧巧心思沉沉,淡笑:「弟妹也過來陪老太太嘮嗑呢。」

  孔氏也是虛情假意應聲,兩人說了會話,就散了。教孔氏瞧不出她到底是發生了何事,不過想着自己沒暴露,又是暗喜。

  方巧巧可不急着反擊,才在這裡住了幾天,根基還沒穩當,等她天時地利人和了,再好好收拾她。

  還沒回到房裡,就聽見屋裡有聲響。婢女見了她,小步上前,低聲道:「老爺來了,不知為何和大少爺吵了起來。」

  慕宣又是為了給慕韶華尋官位一事來的,早上赴宮宴,故交勸告一番,兒子的事哪有自己做主的,聽父親安排就好。這一想,更想給他求個官,也算是對鳳娘的補償。可慕韶華就是不肯,父子倆一爭執,就急紅了臉。

  阿月原本在這休息,睡的迷糊聽見吵聲,睜眼看去,祖父和爹爹吵的正凶,抱了枕頭坐在床邊,不知所措。要是平時有人跟爹爹吵架,她早就衝上去丟石頭了。可這人是祖父,是比爹爹輩分還大還要更尊敬的人。

  她訕訕走到前頭,才聽清他們在吵什麼。

  「不過是嗟來之食。」

  「這是變通之道,人不能讀死書。你已是三十年紀,還一事無成,出門倒不怕人笑話。」

  「正是已到而立之年,才更要自立自強,靠着祖輩功績謀了官,才真成別人笑談。」

  慕宣氣的喝聲:「管家,拿鞭子來!」

  慕韶華也是硬骨頭,仍不退讓。倒是嚇的阿月跑了過來,抓了祖父的衣角求情:「不要打爹爹,君子動口不動手,祖父和爹爹都是斯文人,不動手,不動手。」

  慕韶華又氣又疼,想將她拉回身邊,阿月仍緊抓不放,唇型已吐了四個字。待認出來,更是心疼,只因阿月說的是「爹爹快跑」。這一痛心,也冷靜了許多。

  方巧巧走進來時,心裡還想着,成親這麼久,他極少跟人爭的急躁。可一碰到他親爹,沒說兩句就要打起來般,說不是父子也沒人信了,脾氣一模一樣,跟火碰着水似的。

  阿月見了母親,終於是瞧見救兵了,淚眼汪汪往娘親那看,手還抓着慕宣的衣角不敢鬆開,生怕他突然就拿鞭子打爹爹。

  慕宣絕不會在孩子面前折了一個做父親的尊嚴,見孫女又怕又緊張的挨着自己,分明是在護着她父親。如此一對比,更覺自己為人父十分失敗。

  方巧巧強笑道:「阿月,祖父和你爹正商量事呢,快過來,別礙着人。」

  阿月遲疑半晌,還是沒過去。方巧巧看着形勢不會再鬧起來,一個疼孫女一個疼女兒,都不敢嚇了她。好不容易唬她過來,將她交給朱嬤嬤帶回去。臨走前還萬分不放心。

  方巧巧剛才也聽出個七七八八了,等阿月走了,說道:「爹,兒媳記得回慕家前,曾與您約法兩章,而您當時也同意了。」

  慕韶華皺眉:「什麼約法兩章?」

  慕宣眸色沉冷,他差點就忘了。

  方巧巧答道:「一,不許逼迫大郎做不願意做的事;二,兒女婚姻由我們夫妻做主。」

  慕韶華倒不知竟還有這回事,細想,已是恍然,底氣都足了:「如今您忘了第一條。」

  慕宣無話可說,堂堂將軍,話一出已是駟馬難追。這才懊悔當時一心要他回家,答應的太快。頗為不滿看了一眼方巧巧,拂袖而去。等出了門口,才發現阿月還趴門前偷聽。

  阿月忙站直了,往遠處眺望——她可沒有在偷聽。

  慕宣嘆氣,大過年的,他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