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銅錢短文合集(天機+師傅+孟婆湯+千年古宅) - 第2章

一枚銅錢

  未接她的話,男子眸子微垂,聲音平靜如水:「你先睡一會,我去尋吃的。」

  舞奴嬌嗔道:「這次換我來烤,你烤的太難吃了。」

  男子仍是未笑。

  包紮完傷口,男子便離去了。舞奴坐在那樹下,拿着枝杈在地上劃着。等了半個時辰,未見他。又等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她抬頭看着蒼茫夜色,那一輪明月已經懸在空中,被陰鬱的雲擋住了光澤。印在眸子裡,更顯蒼涼。她蜷着腿抱着,晚風拂來,冷的她直哆嗦,咳嗽不已。這身子,是怎麼熬過這幾年的,連她也不知道了。

  她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道士說她命格亂如蛛絲,若要長命,便遠離江湖。

  只是她離不開,不戀江湖,偏在江湖。

  再醒來時,那俊挺的面孔映在眸子裡,舞奴眼裡頃刻泛起霧氣,將頭別向一邊,喉中差點沒咯出血來:「為何要回來?」

  男子替她攏好了軟被,未答,問道:「為什麼明知道我走了,還等在那裡?」

  舞奴乾脆轉了身,蜷在被窩裡說道:「走吧走吧,我再也不要等你了。你走了,我就找個好人家嫁了。」

  這話聽來,像是戀人有了口角般。

  又是默了良久,男子終於開口道:「我叫慕影。追殺我的,是墨家。」

  聽到這話,舞奴掀開緊裹的被子,睜眼靜靜的看他,問道:「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

  慕影未笑,眉眼的弧度卻已經稍顯柔和,等開口時,卻又籠了一抹陰冷:「十年前,墨家和慕家,都是武林的大門派,雖然兩家並不交好,但是也沒有太大的恩怨。一日,墨家夜襲慕家,只剩我一人逃脫。救我的那人,將我送到劍聖門下。上月,我潛入墨家想手刃仇人,對方卻好似有了防備,潛伏數十人。我僥倖逃出,進了你的小苑中。」

  舞奴聽完,雖是寥寥幾句,卻有着十年的故事。她起身握住慕影的手,冷得讓人憐惜。她定定看他,問道:「你還想着要報仇麼?」

  慕影看着她,眼裡的神色讓他微微一頓,卻仍是點頭:「一百三十四人的性命,我必須要討回。」

  舞奴嘆息一聲,身子軟軟倒在他懷中,手卻還是緊握着:「憑你一人之力,根本不能逃脫他們的追擊。素聞劍聖門下弟子上千,你若能取得門主位置,定能一舉覆滅墨家。」

  「師傅不會將門主之位交給我,他知我有復仇之心。」

  舞奴薄涼的笑着,聲音悠悠揚揚:「人生變數那麼多,誰又知道呢。」

  正如舞奴所說,人生變數有很多。

  第二日,酒肆下,猛然聽聞劍聖被近身的婢女所殺,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而理所當然的,身為大弟子又聞名江湖的劍客慕影,定為信任門主。

  消息傳出不久,劍門便來了人,接慕影回去。而那前來刺殺的人,也銷聲匿跡了。

  明日便是回劍門之時。

  三、【不戀江湖偏深陷】

  夕陽斜下,簾帳後,佳人伏在慕影寬實的胸膛上,輕輕嘆息一聲。

  劍門的弟子守在外面,此時的他們很安全,不必再擔心會突然有人闖入,本可以睡個好覺,舞奴卻怎麼也無法入睡,心中愁結多了,又重重嘆了一氣。

  慕影撫着她的發,聲音微柔:「跟我一起回去。」

  舞奴笑了笑,藕臂撐起半個身子,直視着他問道:「唔,然後你會如何?滅了墨家,還是守着那座山?」

  慕影停頓片刻,說道:「若是尋仇,我會一人前去。若是為了一人私心,讓一眾師弟遇險,我不會做這種事。」

  「你的意思是,你會回去主持大局,等選出了新掌門,便一人去墨家決一生死麼?」

  他的心思,好像從來瞞不過她,應聲道:「是。」

  「你這麼做,對我豈非也很自私?」舞奴壓着喉間的酸澀,半伏着身子繼續看他,「我們去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忘了你的仇,忘了你的門人,離開這江湖,如何?」

  見他神色頓了頓,蹙着眉似在沉思什麼,舞奴終於是起了身,坐在一旁幽幽看他,喉間微澀,顫聲道:「活着的人,是不是比不過死去的人?」

  慕影看着她眸子裡閃爍的光亮,也慢慢直起腰身,緩緩說道:「我曾想,如果十年前,那人沒有救我,讓我和族人一起死去,那這十年,我也不必每日抱着仇恨的心。」

  「現在並不晚。」舞奴定定的看他,聲音已經有些微顫,朱唇覆在他薄涼的唇上,「我們離開這江湖吧。」

  她從未說過這麼真切的話,這一刻,她是真的想退隱江湖,遠離喧囂。只是身子卻是被雙手支開了,慕影握着她柔弱的雙肩,說道:「我不會去尋仇,但依然會把門主之位給別人。」

  舞奴驀地笑了笑,有人願與她執子之手,不問江湖,是何等的喜事,當下點頭道:「好。」

  慕影見她露出淺笑,憐惜的在它額上印了一記吻,說道:「明日你在客棧等我,我去墨家。」

  舞奴眸子閃爍着點點光亮,緊盯着他說道:「你去墨家做什麼?」

  慕影皺眉沉吟道:「當年我們兩家並沒有深仇,為何他們會放下在武林的名望,將我們慕家滅門。我獨活下來的事墨家並不知道,行蹤也無人知曉,為何我潛入墨家那晚,他們卻是早有防範。若我放下家仇,愧對族人。但我若去殺墨門主,也會負了你。」

  舞奴的面色漸漸冷卻,眸子黯淡無光:「你終究還是要去墨家,找到那已經隱藏十年的真相啊。」

  慕影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說道:「等我,我會回來的。」

  「我不想等。」

  話一畢,還未等他反應過來,胸前便是一疼,差點暈厥過去。

  舞奴從他懷裡退了出來,坐在床沿看着愕然的他,笑道:「我也姓墨呢,你為何不跟我一起隱居去呢,我給過機會你的。」

  慕影睜大了眼看她,搖頭道:「不可能……」

  話未完,胸口那柄鋒寒利刃便又往深處一紮。血如涌柱,染紅了他的衣,艷紅了她蒼白的指骨。

  舞奴鬆了手,赤腳下了床,沾着那冰涼的地,音如飄渺之境傳來:「既然不能隨我一起走,那你就死吧。」

  說完,她已經走到窗邊,縱身往下跳去,落在瓦房之上,卻無半點聲響。她的武功,高到連慕影也未察覺。

  四、【寂寞鎖人不可違】

  次日,傳言劍門新任門主乃是慕家遺孤,墨家恐與劍門反目,於是派人刺殺新門主,不料門主未死陷入昏迷中。劍門弟子一面救治慕影,一面選出三名弟子前去墨家詢問。

  劍門的人,做事向來帶着儒氣,不願隨意挑起未明了的仇恨。

  墨門在翠峰之上,從劍門趕去,要五日的時間。趕了四天的路,三人已是十分疲乏。

  簡易的茶棚坐落在野外,並沒有太多過客。俊俏的姑娘提着一壺水,斟滿了三杯茶,便離去了。

  幾人未有疑心,等飲了茶水,腹中便滾燙的灼燒起來,疼的他們五臟絞痛。

  此時那衣着樸素的姑娘,已淺笑起來:「墨家的門,怎會是你們可進的。」

  語畢,三人恍然,劍已出鞘,挑着鋒利劍端刺向那女子。

  劍鋒凜冽,劍氣襲人,即便是被下了藥,威力也懾人至極。但那拼盡全力的一刺,卻被女子輕身閃開,不費吹灰之力。

  幾人知曉即便是聯手,也非她對手,當下喝道:「五師弟快走!」

  話落下,其他兩人便截住女子去路,護着那最小的師弟逃去。待聽得那踏葉乘風的腳步聲遠去,女子反手迅速划過兩人脖間,血濺噴喉。

  女子未看地上死屍,淡漠的看了一眼手上的血跡,陷入長久的默然。

  *****

  十日後,天穹陰霾,空氣中瀰漫着壓抑不去的血腥之氣。

  墨家的院落中,到處都是血跡。

  墨家弟子誓死抵抗,劍門弟子群起攻之,一夜過後,已是百孔千瘡,血流滿地。

  醒來後的慕影,拖着重傷的身體趕到墨家時,卻好似見了十年前的慘象。他立在這滿地的屍體中,聽得利劍拖地的聲音,抬頭看去,只見是那墨門主。

  十年前,他還是個少年,親眼目睹親人門人被殺。他曾想過無數次將仇人手刃,可是見到這一片慘況,心中卻更是難受。

  那墨門主此時也已經是身負重傷,緩緩提劍道:「來,戰個痛快。十年前,我領眾人滅你慕家,十年後,你殺我族人。如今,就做個了斷吧。」

  慕影沒有帶劍,地上雖有,但是卻不願拾起。他問道:「十年前,你為何滅我慕家?十年後,你又如何得知我會去殺你。我已經放棄要殺你,為何你又讓舞奴來殺我?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逼,墨家也不會落到如此田地。」

  墨門主瞳孔緊縮:「我何時讓舞奴去殺你?舞奴又與我們墨家有何關係?」

  慕影微怔,嘆了一氣,舞奴,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傾城的女子到底是來自何處,又是為何留在他身邊。她說她是墨家的人,他也是心有疑惑。

  他醒來後,得知前去墨家討要說法的弟子被一個艷絕女子所殺,便知那是舞奴。但是他絕不相信,墨家會如此明目張胆的挑釁。這於他們,並無好處。

  墨門主說道:「你可知江湖有言,『白蓮算你三更死,玉帝閻王管不着』的神算子白蓮?」

  慕影不知他為何要說起這個,現在心中,除了對同門師兄慘死而有悲痛之意,還有滿滿的不解,淡淡應聲:「略有耳聞。」

  墨門主冷笑道:「十年前,便是她告知我們,你們慕家要來殺我們墨家,所以我們才先對你們痛下殺手。」

  慕影緊握着拳,額上繃的青筋顯現:「她為何要那樣說?」

  「我們不知。十年後,她突然出現,告訴我們慕家有遺孤,會在某日來刺殺我。」

  「所以你們早早做好了防範。」

  「是。雖然我們不知她用意何在,但是殺了你,對我們墨家並沒有壞處。」

  慕影面上微微帶着苦意:「我這一路的行徑,也是她告訴你們的?」

  「是。」

  「我明白了。」慕影驀地又笑了笑,「不對,我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做。」

  話落下,身後已經響起了腳步聲,輕而細,幾乎要察覺不出來。慕影轉過身去,便見那穿着一身樸素衣着的女子輕巧的躍過屍體,見他看來,便停了下來,靜靜看着他。

  此時的她,站在一堆淌血的屍體中,腳下如盛開大片紅蓮,悽美而令人絕望。

  慕影眉頭微蹙,念了一聲她的名字:「舞奴。」

  墨門主一見,聲音喑啞:「白蓮。」

  舞奴便是白蓮,白蓮便是舞奴。秦淮第一名妓和天下第一神算,都是同一個人。這恐怕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白蓮看着兩人,微微笑了笑,手中銀片一閃,一道銀光從墨門主的脖子飛過。

  墨門主愕然不已,似乎未料到會是這種結果。身子直直倒下,落在那一眾的屍體上。

  白蓮未再看他,定睛在慕影身上,聲音帶着些許哀怨:「你為何非要來尋這個真相呢。」

  慕影沉聲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白蓮笑道:「天下都知,我是神算子。雖然因我泄漏了天機而改變了命途的大有人在,但是數年後,亦或是十幾年後,便還會回歸到原點。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只是將他們遭遇劫難的事,延後了些而已。

  「十年前,我本該死了,死在你們墨家或慕家手下。我不想死,我還年少啊,怎麼捨得死。我決定改變自己的命數,所以我到了墨家,告訴墨門主,慕家要來殺你們。後來我救走你,送到劍聖門下學劍。十年後,我讓貼身婢女接近劍聖,將他殺死,你成了新門主。我再殺你,劍門弟子便會來殺墨家。」

  白蓮木然笑了笑,空靈而飄渺:「這個計劃很好,我布了十年的棋局,一步一步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着。現在我只要殺了你,我的命數便改變了。連那天,也不能跟我斗。」

  白蓮本就有着傾國傾城的容貌,這一笑,更是淒婉動人。一氣說了那麼多話,心口又疼了,她伸手捂住,費力的咳了起來,這十年來,她耗費了太多的心血,為了最後一步棋,做了那麼多的努力。

  可是待會殺了慕影,她便解脫了,這天,也鬥不過她啊。

  慕影卻聽得心中寂涼,他看着她笑,卻覺得心中絞痛:「那日你問我,帶你隱居,不再過問江湖,是否是真的?」

  白蓮怔了怔,抬頭陰狠着眸子看他:「此時問我真假,有何用?」

  慕影長嘆一氣,慢慢向她走去,說道:「我帶你走。」

  白蓮笑了笑,如夜裡綻放的曇花般美麗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