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春 - 第4章

一枚銅錢

「我辦的哪件不是重要的事,小事我可懶得理會。」柳雁乖乖坐着讓嬤嬤梳理,又囑咐道,「要梳得好看些,拿那最好的緞帶給我綁好。」

管嬤嬤暗暗稱奇,這七姑娘從小就得人誇讚生得好,隨便梳妝就是個小美人,因此都是由着僕人收拾,這次竟親自吩咐了,更是詫異,「姑娘等會到底要去哪呢?」

柳雁笑着擺弄亂發,「昨天父親說了,若是今日日頭好,就帶我去走走。」

管嬤嬤微微一笑,「奶娘懂了。」她們母女感情好,她欣慰。自從七姑娘沒了母親,她便偷偷把七姑娘當做女兒來疼,這會聽了心還有些酸。日後啊,她是再不用自己疼了。

柳雁瞅了鏡子裡的人半天,十分滿意了,才出門。因是在同一個院子,走過去也快。到了門前,才發現門已經開了。寧嬤嬤站在那,見了她便笑道,「二少奶奶已經等了您好一會了。」

這話聽進心裡柳雁不知道有多高興,邁步進去,李墨荷正好聽見聲響出來,俏美的臉上笑意溫和,「雁雁。」

「娘。」柳雁晃了晃腦袋,兩條梳得齊整的辮子便隨之擺了擺,分外俏皮,「好看嗎?」

「好看,嬤嬤梳的?手真巧。」李墨荷是家中長女,自小就幫妹妹扎小辮子,看見雁雁如此,她突然想,心裡要接受她是自己的女兒略難,但若是把她當妹妹那樣疼,未嘗不可。

柳雁輕扯她的手,「娘,你肚子餓嗎?我們去春風樓吧。」

「嗯,走吧。」李墨荷牽了她的手,已經同老太太示意了,可以帶她去外頭用早食。

能外出柳雁就已經很開心,更何況還是跟新娘親一起出去。別人都說他們家很大很氣派,她可不喜歡整日悶在這,能去外頭玩,絕對不留在家裡頭。

上了馬車,柳雁便說道,「把窗打開。」

李墨荷坐在一旁微微皺眉,不一會就見下人在外頭拉開了小小的窗戶,春風拂進裡頭,吹得人面清冷。軲轆聲響,緩緩往茶館駛去。

「雁雁,舉手之勞,自己做也無妨。」李墨荷知道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凡事都有下人代勞,但是嬌氣得連伸手推一下窗的事都不願自己做,卻不是她所能理解的了。

柳雁滿眼困惑,「這事下人做就好呀,其他人都是這麼坐着的,能使喚別人的,為何要自己動手?我們是做主子的,要是什麼都自己做,還要他們做什麼,月錢倒不如自己留着。」

李墨荷微愣,都說她伶牙俐齒,她可算是知道了。這話聽着是沒錯,可她並不想讓孩子養得太嬌氣。想了想說道,「你爹爹去邊城可會帶下人?」

「自然不會。」

「那若是雁雁要去邊城,不能帶下人,那豈不是什麼都做不成了?」

「當然不是。」柳雁說道,「如今有人使喚,我肯定不會自己做。但若是自己在外頭,我定會一一做好。」

李墨荷可算是聽明白了,這七姑娘不是不會做事,分明是懶得做,微微苦笑,「氣力不在平日積攢,等到用時,胳膊就沒力氣了。」

柳雁不知她為何執着這個,非要自己動手,意義何在?她稍稍偏頭看向窗外春景,聲調淡淡,「即使您這麼說了,我也不會改,因為本就沒錯。」

李墨荷知道她脾氣擰,聲音依舊溫軟,沒有同她一起冷聲,就怕傷了她,「雁雁是沒錯,這世上的事也不是只有對錯之分。」

「不是對就是錯,還有中間的麼?」柳雁聽得心煩,最不喜人對她說教,本來肚子就餓着,這會簡直沒了耐性。正想着不要去那茶樓了,手卻被暖暖手掌握住。她僵了僵手,沒有動。以為她要說什麼長篇大論,可良久都沒聲音,這才回頭看她。

李墨荷不打算對她繼續說教,再說也不過是火上澆油,雖然是個小姑娘,脾氣卻比一般大人還擰。等她氣消了,再說罷。

柳雁動了動唇,也沒再問話開口。執意要她改,到底為何?

馬車穿過攘攘街道,將到茶樓柳雁心裡的愁雲已散大半,因為想到了那裡好吃的糕點。一下了車便小跑進裡頭,一樓已是滿滿的人。

掌柜是認得她的,見她便俯身笑道,「廂房一直給柳七姑娘留着呢。」話落見後頭走進個婦人裝束,面龐卻仍是少女的俏美人,同柳雁生得七分像,要不是知道柳將軍續弦一事,還以為是柳雁的姐姐。深諳世故的他當即作揖,「見過柳夫人。」

李墨荷微微點頭,見柳雁已往樓上跑,忙跟在後頭,「雁雁,別摔着。」

柳雁到了樓梯口便不走了,在那等着她。李墨荷上了樓,手就被她拉住了,「娘,這裡的糕點可好吃了,以後你要多陪我來。」

李墨荷笑道,「好。」不知為何,見她轉眼又親近自己,有些奇怪。而且聲調高揚,步子也慢得出奇。

吱呀。

一間廂房門突然打開,走出個俊俏的小姑娘,一雙眼眸銳利有神,見了在廊道上的柳雁便輕笑,「那麼大動靜,我還以為是哪家的粗使丫鬟在說話。」

李墨荷不知她是什麼人,旁邊跟隨的下人已紛紛彎膝,「見過桉郡主。」

原來這就是雁雁說的那個總是同她作對的郡主,李墨荷瞭然,正要問安,柳雁已仰臉朝她笑了笑,「娘,這就是桉郡主。」末了她又往桉郡主身後的房間看了看,面露詫異,「王妃又沒陪你來呀,你一個人嗎?」

桉郡主頓了頓,臉上露了惱怒之色,「與你何干!」

說罷,身子一退,將門狠狠關上。

柳雁輕輕一笑,想同母親炫耀,抬頭看去,卻見李墨荷神色微怔。

李墨荷可算是明白柳雁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這孩子……太聰慧,心思也太複雜,可她渾身不知自己現在在做的事,有多令人詫異。

柳雁常來這裡,自然知道桉郡主也是這裡的常客。因此才和她來這裡,就是為了利用她在桉郡主面前出一口惡氣。或許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利用她的「母親」來給她出氣,而她也不知道,這事對被利用的人,會帶來多大的不安。

李墨荷不自覺嘆了一氣,柳雁心裡有些慌張,「娘……」

「先吃東西吧,別餓着。」

「嗯……」柳雁惴惴不安隨她進去,只覺定是做了什麼事讓她不高興了。進了廂房,因想得沉,肚子倒沒了餓意。良久,才小心說道,「以後我會自己開車窗的。娘你不要氣雁雁,我聽您的話。」

李墨荷看着她,百感交集。說她不懂事,說她自私,卻又說不通。她只是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罷了。輕嘆,「雁雁,我以後都會在你一旁,別人也能看得見你我母女親昵,犯不着特意讓旁人看見。做得再像,也不令人羨慕,只會嗤之以鼻。」

柳雁大窘,這才知曉她全明白了,羞愧不已,只是一個勁點頭。等小二將糕點一一擺上,吃了幾口,食之無味,筷子也放下了,「爹爹從來不會同我說那些話,訓斥的也好,疼愛的也好,都不說。」

從來沒人會這麼一言一行教着她,祖母說過,只有真心疼你的人,才會同你說大道理。那些不歡喜你的人,管你生死,管你好壞,都與他們無關的。想通這個,意外順心順氣起來。

李墨荷已經將筷子重新拿起給她,「吃多些。」

柳雁點點頭,也夾了塊糕點給她,「娘也吃多些。」

兩人間的氣氛總算又融洽了,沒有方才緊繃繃的感覺。李墨荷見她開始吃,這才動了筷子。

用完早食,李墨荷又帶柳雁去逛了商鋪,直到中午,才回到家中。

還不到用飯的時辰,柳雁也有些乏了,便想趁這點空餘睡一覺,同她進了院子,問道,「娘,我能在你那睡麼?」

李墨荷想反正柳定義不在,也無妨,笑道,「你喜歡就去吧。」

柳雁自然歡喜,進了屋裡就坐在床上,本來等着嬤嬤給她脫衣脫鞋,可想到今日的事,伸手攔了嬤嬤,「我自個來。」

管嬤嬤詫異,「這可使不得。」

李墨荷笑道,「讓姑娘自己來吧。」

管嬤嬤頓了片刻,不情不願退到一旁,看着從不曾自己脫鞋的七姑娘,心疼得很。這哪有讓主子做這種事的人,果真是寒門家的女子,沒規沒距的。可恨歸恨,也沒自己說話的份。

李墨荷笑意溫軟,越發喜歡這懂事的孩子,正看得心中寬慰,已有下人在外頭敲了門。

「二太太,您的娘家來人了。」

☆、娘家來人

第六章娘家來人

李墨荷的母親秦氏是農戶家的女兒,本來大字不識,嫁了李墨荷她爹後,兩人做些小買賣,也捎帶着認得幾個字。因為吃多了不識字的苦,對六個兒女就逼着認字。李墨荷最聰明,墨水最多,也幫着家裡做賬記賬。

可因為是個女兒,所以李爹也沒讓她再多看書,能混口飯吃,不被人誆騙就好。可沒想到女兒嫁了將軍,讓夫妻倆好生惶恐,生怕女兒言行不當,被人休回家來,丟了人有丟了財。而且女兒嫁去當晚新郎官就去邊塞了,這沒煮成熟飯,更怕得不行。

守着豐厚的聘禮幾日,見柳家沒動靜,這才放下心來,趕着日子好,就過來了。

李墨荷是對這門親事還有不願,但爹娘也沒薄待自己,聽見娘家來人了,也高興得不行。

柳雁見她歡喜,可鞋子都脫了,懶得走,說道,「娘,我就在這睡了,您要見人也沒關係,吵不着我。」

李墨荷不想刻意避着她,讓嬤嬤去請人進來,自己先哄柳雁睡覺。不一會外頭敲門,見柳雁也闔上了眼,她忙出去迎接。一看是母親,不知為何鼻尖一酸,差點落淚。

秦氏見了女兒也是心頭泛着酸楚,還這樣小,就給人家做了續弦,做了四個孩子的母親。不過好在對方是將軍,苦不了她,嫁了寒門做原配,倒不見得有這好日子。想通後這才收起苦心思,露了滿滿笑意,上下看她幾眼,滿眼欣慰,「柳家真是個好地方,養得我家蓮花兒更是俊俏了。」

蓮花本是李墨荷的名,但因見識日漸多的李爹覺得俗氣,就請村裡的先生取了個,這才改名叫墨荷。不過秦氏喊了幾年,早慣了,改不了口。

李墨荷心緒漸平,拉了母親過來坐,親自給她奉茶,「婆婆說,回門是得和夫君一起回的,自個回去的只有宮裡的妃子,我們比不得,平民百姓的也不吉利,是以到現今還不曾回去看您和爹。」

秦氏擺手笑道,「娘明白,不必解釋這些。高門大戶規矩多,我們是粗鄙人家,規矩都順着他們走吧。」

李墨荷倒不覺得大世家的規矩都是對的,只是母親這麼說,她也沒反駁,「怎麼不帶然然和康康來,他們最喜歡玩了。」

「誒,弟弟妹妹還小,進來不懂規矩要鬧笑話的,改日吧。」

一口一個規矩,李墨荷聽得心思頗沉。

「而且……」秦氏話一頓,喝了一口茶才有些為難地開口,「娘這次來,是想同你說事兒的。」

李墨荷忙問道,「可是家裡有什麼難事?」

秦氏笑道,「別急別急,別嚇着自己。」

李墨荷這才鬆了一口氣,見母親遲疑不說,只顧低頭喝茶,做女兒的哪會不懂,抬頭對一眾伺候在旁的下人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太太。」

房裡下人陸續出去,輕關正門,秦氏還聽了聽外頭,確定沒什麼動靜了,才說道,「其實這次是為了你弟弟來的,他……又闖禍了。」

李墨荷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可不用說名字,她也知道是哪個弟弟闖禍了。總鬧得家裡不得安生的,除了她的大弟李寶良,還能有誰。真是聽見都頭疼,她問道,「寶良他又闖什麼禍了?」

秦氏嘆道,「在巷子裡跟人玩骰子,連衣服都輸光了,不服氣,就同人家打了起來,將那人的腦袋都打破了,如今人家說要去官府告他。」

李墨荷冷笑,「終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賭就算了,還輸不起,丟盡我們李家人的臉,真該送去牢里吃吃餿飯髒水,醒醒腦子。」

秦氏聽這話不順心,又不敢像往日責怪,「他好歹是你弟弟,你還是快想法子攔住那人吧,難不成還真的要眼睜睜看你弟弟進大牢。」

「那就去好了。」李墨荷窩了一肚子火,對這不懂事還總是偷家裡錢的弟弟簡直是恨得不行,「讓他吃點苦才會懂事。」

秦氏終於忍不住了,「去什麼去,去了牢里出來還有臉麼?而且將軍夫人的親弟被送進大牢,你臉上能有光麼?」

李墨荷倒不在意後頭的話,但前面那句……弟弟比她小一歲,如果真去過牢里,真教同齡人瞧不起。她嘆了一氣,起身去拿自己的妝奩,「我拿些值錢的東西給您,您去送給那人,求他別告往官府吧。」

秦氏詫異,「你這是什麼話?蓮花兒,你可是柳家的二太太,只要你開口說一句,那人還敢去告麼?花這冤枉錢做什麼,你傻了不成?」

李墨荷這才明白母親來的用意,這是要她以柳家夫人的身份去壓制那人,讓人家閉嘴呢!她搖頭,「萬萬不能這麼做,還是送些銀子去吧。」

秦氏死活也想不通,十分心疼那錢。見她真去開妝奩,倒是想通了什麼,氣上心頭,「娘是明白了,你是不願拿你這名頭去幫你弟弟,怕染了你一身髒是吧!好好,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嫁進柳家,你倒好,轉眼就安安心心做你的柳家二太太,把你爹,你娘,你弟弟妹妹都忘得一乾二淨,只想過自己好日子!娘算是瞎了眼了,還覺得你能幫上忙!」

李墨荷平白被扣了一頂大帽子,也急了,「娘,您這是什麼話。」

秦氏氣急敗壞,見她委屈模樣,更是氣沖腦門,「什麼話你自己清楚!娘不求你了,你弟弟的死活也不用你管了,你好好做你的將軍夫人去吧!」

說罷,氣得渾身發抖,自己開了門就往外走,李墨荷拉也拉不住。在旁道歉,可還是攔不住。

秦氏出了大門,埋頭走到大街,聽着耳邊聒噪聲,又後悔了。這一走,她的兒子可怎麼辦啊……

李墨荷站在大門良久,直到寧嬤嬤勸她回去,這才嘆了一氣,回到院子,怎麼想都不安心,「嬤嬤,能否幫我送一些首飾銀子去我娘家?」

寧嬤嬤剛才在外頭沒聽清裡頭的話,只知道秦氏一直氣沖沖。這會李墨荷吩咐,她也沒多問,直接應了聲。隨她到屋裡取了東西就帶了個那日一起去李家迎親,知曉她娘家在哪的小廝一起去了。

李墨荷重新關上門,忐忑不安,因這誤會心煩意亂。坐了好一會,才想起柳雁還在房裡,方才母親的嗓門那樣大,恐怕全都被她聽去了吧。輕步走到裡屋,剛進去就見蚊帳動了動,卻沒聲響。撩起蚊帳往裡看,柳雁緊合雙眼,似在睡覺。

她挽起蚊帳,坐下身說道,「娘知道你沒睡。」

俊俏的小臉上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一動,一隻眼睛睜開,試探的看了看,這才睜開另外一隻眼。柳雁擒緊被子,低聲,「雁雁沒有偷聽。」都是因為那婦人聲音太大,把她吵醒了,還被迫聽了個清楚。

李墨荷並不在意,淡笑,「你要是困,再睡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