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春風 - 第4章
一枚銅錢
秦大人狐疑問道,「那你說,為什麼吳籌說他沒聽到柳佩珍跟人打鬥的動靜?明明鋪子裡這麼亂,就算雨大,也該聽見了,難道他是豬不成?」
蘇雲開淡聲插話,「他當然不是豬,只是心底還是個男人罷了。」
這話連師爺都覺好笑,「難道他表面不是男人?」
「或許不算。他不是沒聽見那些動靜,只是以為那些動靜是他不想聽見的那種動靜,所以他沒有出來。」
白水和明月齊齊問道,「什麼意思?」
秦大人和師爺此時突然頓悟了,「原來是這樣!」
蘇雲開隱晦一笑,「秦大人和師爺可算是想明白了。」
明月急道,「到底怎麼回事?」
蘇雲開解釋道,「柳佩珍生性風流,依據左鄰右舍的話來看,她常將男子帶回家*。但是屋子裡有吳籌,她不可能將人帶到他面前去,所以就和男子在鋪子裡苟合。所以吳籌定是以為,昨晚鋪子裡傳來的動靜,又是柳佩珍和男子苟合所造成的。加上雨聲太大,根本聽不清楚,因此他沒有過去瞧看,也合情合理。」
師爺補充道,「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吳籌伸冤伸得含糊不清,男人有時候,面子比命還要大。呵,雖然他妻子給他戴綠帽子是眾所周知的事,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卻又完全不同了。」
在場男子已是各自明白,倒是明月還不太懂,還想問個仔細,蘇雲開就道,「只是如果大人認定他是兇手要定罪時,他也會說出最後的顧慮,來換自己一條命。」
這些只是推測,但有理有據,秦大人也動搖了,如果他等會再去審問秀才,假裝要給他定罪,他若說出方才如這書生所推論的那番話,那就說明這書生說的是對的。
這書生到底是什麼人,說是明月的幫手,可他沒在明月身邊見過這人。
明月已經驗完柳佩珍肉眼可見的地方,便為她脫衣細驗。
衣服漸褪,蘇雲開面色也更是凝重,心無旁騖,查出她真正的死因,才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但這種尊重的前提,是不帶半點褻瀆的。
……
從停屍房出來,已經是晌午之後。秦大人和師爺早就跑到外頭去了,衙役不知從哪裡折了一把的柳條來,又在外頭燒出一堆的煙霧,看得明月嫌棄極了。她要走近呈報屍檢,還在三丈外就被秦大人急聲攔下,「你就站那,不許靠近!回去洗了澡再來。」
明月總算是知道為什麼自打這秦大人上任後爺爺就整日不痛快最後還辭了仵作一職,她如今真想把紙筆丟他臉上,有什麼東西比人命更重要的!多浪費半刻都可能讓兇手逃逸,他怎麼能如此悠閒。
她心底正怒着,旁邊已經有人走過,還順帶將她手上的屍檢格目拿走了。她愣了愣,神旁掠過的人影高大,背影俊逸如松,直接往秦大人走去。
秦大人也瞧見了那走來的書生,喝了一聲也不見他停,氣得要跳起來,推了師爺出去擋着。
蘇雲開瞥了他一眼,滿是不屑淡漠,「大人還是儘早看看這份屍檢,升堂審問吳籌和仵作。」
秦大人回過神來,「仵作?為何要審問仵作?」
「柳氏的屍體上有和人爭鬥的痕跡,但那傷痕被人抹去了,據白捕頭說,吳籌報案後,接觸了屍體的就只有仵作。所以這件事不是吳籌所為,就是仵作。只是,柳氏身有多處疑點,但仵作卻完全沒有唱報,咬定她是死於鈍器重擊,仵作的嫌疑更大。」
秦大人想說明日再審,可這年輕人目光灼灼,氣勢逼人,隔了一丈距離都感壓迫,唯有說道,「那就審吧。」
公堂氣氛剛歇,又再升堂,有好事者立即嗅出不同尋常的氣味,於是來圍看的人比方才更多了。衙門外擠滿了人,衙役放了十餘人進二門旁聽,其餘人都堵在門外。
吳籌受了刑又在牢里受了驚嚇,這會面貌更是狼狽憔悴,一被帶上公堂就哭得涕泗橫流,「大人,冤枉啊,冤枉,草民真的沒殺人。」
「不許喧譁。」秦大人不先審吳籌,轉而問那也同樣跪在堂下,神色不安的仵作,「黎知章,你是我縣仵作,做事素來嚴謹,可這屍體復檢,卻與你初檢時頗有出入,你怎麼解釋?」
白水接過屍體復檢的格目,拿給仵作瞧。仵作顫巍巍看了一遍,便伏地說道,「小的昨晚沒睡好,眼睛疼,今天看走眼了。」
秦大人冷笑道,「我瞧你眼睛亮如烈日,怎麼就好端端生了眼疾?」
仵作又拜倒在地,「可小的的確是眼睛疼。」說罷還揉了揉眼,模樣實在可憐。
秦大人一時忘了要問什麼,瞅了瞅明月,明月指了指手。他才想起來,「那本官問你,你為何要用茜草塗抹死者屍體,消她身上傷口?」
仵作張了張嘴,突然明白過來,狠狠瞪了瞪明月。秦大人見狀,更覺蘇雲開剛才所推論的不錯,敲驚堂木時底氣就足了,「混賬東西,本官在問你話!」
仵作這才收回怨恨眼神,「大人明鑑,不是小人做的。」
「吳籌報案後,唯有你接觸了屍體。」
「那也可能是吳籌所為。」
吳籌又被人扣了一大盆髒水,氣急敗壞道,「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爬出來報官的,怎麼可能還有力氣做那種事,你不要信口開河。你、你……」
仵作冷聲,「我什麼?」
吳籌被他不屑的眼神一激,擠着嗓子恨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柳佩珍有一腿!」
堂上頓時譁然,連秦大人也跟着震了震,察覺出苗頭來,「黎知章!」
仵作臉色大變,完全沒想到吳籌竟然捅出這件事來,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竟然知道這件事。一時慌了神,沒說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又被突如其來的秦大人一震,嚇得跪地發抖。
「案子複雜起來了。」明月嘀咕一聲,「你說仵作有可能是兇手嗎?」
蘇雲開搖頭,「或許不是。」
「或許?」
「仵作個子矮小,還不及柳氏高,爭執的時候不可能用硯台砸她的腦袋,除非是柳氏在爭鬥中倒地,才有可能。」
傷口在百會穴,正好是頭頂正中間,要想往那砸成一個坑,那必然是比柳佩珍高才行。但一個倒地的人總不可能坐得筆直讓人砸,身體總該是傾斜的。打鬥後的人要想保持理智尋好死穴砸也不太可能,所以仵作不是兇手的可能性比較大。
吳籌不是兇手,仵作也不是兇手,那就說明兇手另有其人。
兩人皆想——案子複雜起來了呀。
☆、第5章
古董鋪子(五)
第五章古董鋪子(五)
仵作身形瘦小,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抖如風中酒旗,已丟了魂魄。
秦大人心中認定他是兇手,逼問得更加緊迫,不給他絲毫餘地。仵作架不住這狂轟濫炸,終於說道,「小的沒有殺柳氏。」
「你既然沒有殺害柳氏,為何要用障眼法,掩蓋她身上傷痕。」
仵作略有遲疑,這才說道,「柳氏死的那晚,小的和她見過面。還、還行了好事。」
秦大人骨子裡刻板,聽見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怒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吳籌的臉已經快綠得像青蔥,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堂上眾人心思各異,堂下圍看的百姓已在談論這水性楊花的柳氏和這窩囊的吳籌,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茶棚酒肆都不缺話題了。
仵作只想快點洗清嫌疑,不像吳籌那樣吞吞吐吐,招供道,「草民是子時去的百寶珍,留了小個時辰。大人也知道,男女歡愛免不了動手動腳,小的不小心在柳氏身上留了些紅痕。第二天聽見她死了,生怕查到小人頭上,所以就將那些紅痕塗了藥水遮掩,可是草民真的沒有殺人!」
明月咬了咬牙,這昏聵之舉,簡直枉為仵作!他不但抹去了交歡的痕跡,還將可能追查到殺害柳氏兇手的線索給抹去了。為了一己之私,罔顧真相。
蘇雲開面色不展,繼續聽審,心中自有思量。
「小人真的不是兇手,只是不想線索查到自己頭上。對,我有證人,我夫人可以證明柳佩珍死的時候我就在家裡。還請大人開恩。」
秦大人立即讓人去找仵作妻子,傳來一問,那個時辰果真在家,不但有家中老母幼子作證,還有鄰人也聽見了他說話的聲音。
確定他非兇手,那蘇雲開和明月都沒吱聲,只怕真不是兇手,頓感失望——眼見能破的案子又斷了線索,那真兇在哪?要是找不到,政績上又要被抹黑一筆了,着實是讓人不痛快,「黎知章,你身為仵作,卻不思仵作操守,甚至掩蓋真相,擾亂章法。來人,將他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要蹲大牢的結果仵作不是不知,可心底還留有盼想,被衙役左右一押,下意識大聲喊冤。可為時已晚,唯有留在牢里後悔了。
明月見他被押走,卻高興不起來。
爺爺說過,身為仵作,哪怕是被朝廷定義為賤民,也不能因此而貶低自己,更不能因為被扣上了賤民的帽子,就真去做低賤的事。身在其位謀其職,做好本分的事,去哪都不怕被人看輕。
想來黎知章也是個經驗豐富的仵作,之前協同知縣破過不少案子,連爺爺都誇讚他。誰想一朝邪念,淫人妻子,還玩忽職守。
想罷,輕輕嘆了一口氣。嘆息聲傳到蘇雲開耳邊,視線落及她臉上,是說不出的感慨,連清亮的眉眼都添了兩分黯淡。
審完仵作,秦大人這才開始審吳籌。見他一臉大仇得報的模樣,就覺嫌惡。明知妻子不檢點,也忍着不語,整日遊手好閒,這種人,枉為讀書人。心有偏見,語氣就更不客氣了,「吳籌。」
吳籌回神,心氣一順,還不忘先恭敬地拜了拜,「大人。」
「本官再問你,昨晚你人在何處?」
「房間裡。」
「不曾出去過?」
「不曾。」
「當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吳籌微頓,秦大人又道,「事到如今你若還不說出實情,難道你想被當做兇手不成?」
身後議論聲愈發的大,吳籌也全都聽在耳朵里。說他窩囊,說他廢物,說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留男人他也不管。什麼難聽傷自尊的話都在說,他們越說,他反倒不像開始時那樣在意了。
反正一出這衙門,這些話也要傳遍整個南樂縣了。
那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他略有恍惚,抬頭看向前面,說道,「草民聽見了……大人說,柳佩珍是寅時死的,實際上我從子時開始,就聽見前堂有動靜。中間有停過,但不多久又吵鬧了起來。後來聲音又停,不過片刻,又再次吵鬧,然後就一直沒聲音了。直到早上我要外出,才看見柳佩珍已經慘死。」
「你具體說說是何時停,又是何時有動靜。」
吳籌想也未想就道,「子時過半有動靜,不到丑時便沒了聲音。」
這時辰與仵作去百寶珍和離開的時辰吻合,秦大人沒有疑問。
「後來快到丑時,又有聲響。也是過了一個時辰,動靜才消停。將近寅時,前堂又傳聲響,那時草民也快睡着,迷迷糊糊的,加之雨聲拍瓦,實在吵鬧,就沒去瞧,還以為她同人苟合得那樣不知廉恥。誰想早上她卻死了……」
已沒臉面可說的吳籌說得輕描淡寫,倒讓堂外的人唏噓不已。無怪乎開始他不肯說,這話一說,就算他沒罪,以後也別想在南樂縣抬頭了。
秦大人問道,「為何你記得這麼多相應的時辰?」
吳籌目光突然變得狠厲,厲聲道,「這種傷及男子尊嚴的事就算想不記得也難,那柳佩珍身為婦道人家卻不守廉恥,我願娶她這二婚頭,她卻自己不要臉,竟去勾三搭四。仗着娘家有錢有勢,開個鋪子明着是賣貨,其實賣的是自己,賤丨人!」
他嘶聲力竭,像是把這幾年的不滿全都喊了出來。堂上堂下悄然無聲,連非議的人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忽然寂靜中有人輕笑一聲,滿帶嘲諷,惹得氣上頭來的吳籌循聲而盯,「你笑什麼!」
蘇雲開回以冷冷目光,語調沉冷,「大庭廣眾之下你將過錯全都推給你已故的妻子,還屢出髒話,你是覺得自己有理?當初你娶柳佩珍,也知道她是再嫁女子,娘家有權勢。成親之後你也知道她跟別的男子有染,那時你就該說你來管鋪子的生意,而不是繼續讓她拋頭露面,可你沒有,只是忍氣吞聲在家好吃懶做,你有什麼臉面指責她?」
吳籌立刻沒了話,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是心虛,可被人當面戳破,卻覺得遭了奇恥大辱,「這與你何干!難道她水性楊花還有理了。」
明月見他反咬一口,恨不得給他一個巴掌,「既然你這麼討厭她,當初就不該娶她,娶了她就該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可你根本沒有。她有錯,你也有,誰都別想推個乾淨。如今她已經死了,曾經和你拜堂成親,同床共枕的人死了,你非但沒有一點憐憫,反而侮辱你死去的妻子,你難稱大丈夫。」
公堂上幾人口如槍,唇如劍,卻吵得秦大人都忘了制止。他簡直想給那兩個年輕人喝彩了,雖然從屍檢開始就覺得他們這一對年輕人討厭極了,可這話卻說進心坎里。
直到師爺先反應過來,示意他接着審案,秦大人才道,「公堂之上閒雜人等不許譁然,再吵鬧就拖出去杖責二十大板。」
吳籌的自尊已幾乎貼地,氣勢驟減,也沒心思再為仵作被送進大牢而得意。
秦大人說道,「吳籌,你可知平日與柳氏交好的人中,還有何人?」
吳籌冷冷清清笑了笑,「多得去了……只是草民知道有一個人是常半夜來的。」
「何人?」
「那人在城南有間酒鋪,忙的時候都在酒鋪里吃住。他的妻子剽悍如虎,他向來懼怕,所以跟柳佩珍幽會時,為了掩人耳目,都是在半夜。昨日是元宵,他定是尋了藉口留在酒鋪過夜沒有回去,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半夜來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