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籤 - 第3章

一枚銅錢

  秦游正打算回去,突然後院方向傳來癲狂馬嘯聲,一馬癲狂,驚得別的馬也一陣亂嘯,整個馬廄似洪水將要衝破河堤,衝到外頭去。

  秦游當即往那邊跑,謝放略有遲疑,想到韓府車夫大概還在那,也趕了過去。

  向來就不愛看熱鬧的阿卯本不想去,誰想被好事的翠蓉一把抓住,將她往那邊帶。

  馬廄就在秦府後面,離得並不遠,秦游幾人在前院,跑得又快,比護院下人還早到了片刻。

  馬廄正有瘋馬亂跑,橫衝直撞,撞得馬廄柱子搖搖欲倒,也撞得自己頭破血流,但還是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秦游要上前去攔,就被看管馬廄的下人拉住,急聲勸道:「那馬是韓府的,少爺去不得,小心它踢您!」

  謝放眉頭立擰,細看馬匹,果真是韓家的。他快步上前,要去制服瘋馬,但馬已失控,難以下手。他並不着急,等了片刻,終於找到時機,一躍上馬,拽住了韁繩。

  瘋馬已不受控制,連疼痛都感覺不到,瘋狂甩着背上人,要將他扔下來。

  阿卯看得心驚膽戰,忙扯了扯秦游的袖子,問道:「你家護院呢?」

  秦游面色蒼白,她一說才朝那馬夫怒道:「護院呢?都死了嗎?!」

  此時謝放用力拽起韁繩,不再顧忌馬會受傷,終於吃痛的馬長嘯一聲,也因疲累而漸漸平息下來。秦家護院這才趕到,趕上去將馬圍住。

  謝放翻身從馬背上下來,額上衣裳可見汗漬。他停步喘氣,臉色略顯蒼白。

  阿卯向來心思細膩,察覺不對,急忙上前問他:「管家你怎麼了?」

  謝放擰眉搖搖頭,只是兩手握成拳狀,像是……阿卯突然明白過來,捉了他的手翻轉一看,那兩隻手掌因與韁繩過度摩擦,已經見了血肉。

  秦游驚得叫了起來:「血!血!謝大哥你受傷了。」

  謝放看了他一眼,秦游張嘴還想喊,立即止住了。阿卯問道:「秦少爺你們府里有大夫沒?」

  「有有。」

  「那我們過去找他。」

  「他今天不在!外出了。」

  脾氣好的阿卯都差點沒忍住要罵人。她往四下一看,快步走入草地中,蹲身「唰唰」拔了一手的草,回來時塞進嘴裡邊嚼邊回來。

  濃郁的青草味熏得她喉嚨發苦,忍着氣味嚼爛後,將它們敷在謝放的手上,再將懷中帕子取出,包紮住一隻手。但帕子只有一條,不待她開口,在那頭嚇愣了許久的翠蓉忙拿了自己的帕子遞來給他包紮。

  敷了藥草的傷口比剛才更疼了,但止血十分有效,已經不會再流血,而且痛感正慢慢消失。

  「暫時先這樣吧,等回了城裡,再去藥鋪。」阿卯如牛吃了一堆草,草渣草汁還殘留在嘴裡,苦得舌頭髮麻,她捂了嘴艱難道,「我先去漱口……」

  青草味太重,連帶着說話都飄出幽幽腥氣。秦游看着跑開的她,臉上已不知做出什麼表情好:「這個丫鬟倒真是鎮定……我府上怎麼就沒這麼機靈的丫鬟。」

  他嘀咕着,瞧了瞧謝放,又往他的手看了一眼,沒有吭聲,轉而去瞧韓府的馬。

  馬已經徹底安靜下來,跪在地上倚着柱子口吐白沫。秦游仔細看了看,回頭對謝放說道:「馬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只是不知道這東西是它不小心吃下去的,還是別人故意餵它的。這毒要不了它的命,藥效過了就不瘋了。」

  小六打了個哆嗦:「要是當時老爺在車上,這就……」

  「噓!」翠蓉瞪他,「不吉利,而且聽着就好像是有人要害老爺。」

  她自己才發現說了不得了的話,也趕緊噤聲。謝放微抬眉眼,若有所思,說道:「你們先去跟老爺稟報,我再看看。」

  小六和翠蓉一聽,也不想多留,就往馬廄外頭跑。

  等他們兩人跑遠了,謝放才道:「馬中的是什麼毒?」

  「不像是不小心夾在馬草里的毒草,看樣子,是人故意投擲的。所以嘛……那人肯定是馬認識的,否則它不會亂吃東西,馬很聰明,並不傻。你要是想找下毒的人,往熟人這方面找就對了。」秦游語調緩慢,於他全然沒了方才的戾氣,「你的手要不要緊?」

  謝放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血色和青草色混在一起,形成了很奇怪又很怪異的紫黑色,好似他才是中毒的那個。

  「不要緊,我先回大堂那。」

  「好。」說完秦游又喊住他,「欸,等等。」他問道,「剛才那個丫鬟叫什麼?」

  謝放微頓,看着少年眼中的熠熠光芒,答道:「阿卯。」

  

  ☆、第四章

  第四章

  馬匹發瘋是因為有人對馬投毒的事謝放還沒有跟韓老爺說,以至於韓老爺回到家後,還有心思跟韓夫人談笑風生。

  夫妻兩人說了一會話後,韓老爺又道:「那謝放,可以用。」

  正在焚香的韓夫人問道:「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韓老爺倚在小榻上閉目休息,說道:「我去過了秦家,旁敲側擊問了秦老爺一些事,那謝放所說的話里,不假。這個人和他的家世,也都是真的。」

  韓夫人點香的手勢頓住了,恍然:「你買地是假,試探是真?」

  韓老爺輕笑:「買地是真,問話也是真。畢竟是管家,總要找個可靠又聰明的人。」

  「既然你有意留他,那早上在下人面前說撿他回來一事,遲早會傳到他耳朵里,也怕他記恨了。」

  「就是要他聽見。」韓老爺語氣十分淡漠,「他以前終歸是個公子哥,但入了我韓家門,就要將他骨子裡的傲氣全都削個乾淨,讓他明白,下人就是下人,無論你以前多風光,也要為我韓家好好辦事,是我韓有功將你撿回來,給你溫飽。」

  韓夫人低眉想了想,笑道:「也對,韓家的管家,在外面也算半個主子,這個身份他嫌棄不得,要是嫌棄老爺這麼看他,他走就是。但他落魄兩年,一直不得志,也捨不得吧。」

  韓老爺正是這個意思,要收一人為己所用,那必然要先讓他順從自己。而要讓一個人順從,就得先摧毀他的一切,自尊、傲骨,通通都不需要。

  「咚咚。」

  門聲輕敲,稀薄窗紙投影的影子修長高大。

  「老爺。」

  韓夫人對謝放的聲音還十分陌生,但府里最近新招的下人只有謝放,所以猜到是他。她看向自己的丈夫,就見他睜開了眼,應聲:「進來。」

  不一會門被推開,謝放緩步走入裡面,不待他行禮,韓老爺就先伸手憑空托住,笑道:「你秦伯伯這次答應將地賣給我,都是你的功勞。」

  「秦伯伯是買老爺您的面子。」謝放半點功勞都不邀,又道,「謝放過來,是有事要和老爺稟報。」

  他不要功勞,韓老爺也不強逼他要,問道:「何事?」

  「今日老爺乘坐的馬瘋了,經行家查看,是有原因的。」

  聽出畫外音的韓老爺倏地一震:「你說。」

  謝放說道:「是有人給馬投毒,導致馬短暫發瘋。那人是誰我暫時還沒有查出來,請老爺多給我幾日追查,馬我已經讓人關在馬廄,購置了別的馬匹,老爺明日若要出行,不必擔心。」

  事無巨細都安排得妥當,完全不必韓老爺和韓夫人操心,連帶着因馬發瘋一事而帶來的驚懼都少了三分。

  韓老爺心中又信他幾分,面上卻沒任何表露,只是漠然說道:「不要打草驚蛇,查出那人後,先將他帶來見我,不要擅自移送官府。」

  謝放眉眼微微一動,應了一聲「是」,就退出房間了。

  夏日酷熱,剛落下的夜幕也沒來得及驅散這股熱意,像蒸騰在浴房裡的白白霧氣,籠罩整個韓府,瀰漫不散。

  長廊一側是花園,再行十餘步是假山,又行十幾步又見魚塘,到了魚塘那,才覺得涼快了些。

  謝放有意放慢腳步,在清涼的地方思緒更能放開,不至於在腦子裡擰成結。

  「謝管家。」

  聲音清脆悅耳,像夏夜裡有一滴冰水滴入心頭,瞬間退散了身心熱氣。謝放往前看,一個嬌俏姑娘正捧着臉盆朝他走來。臉盆里的水打得有些滿,以至於她走得不快。謝放迎她而去,問道:「給老爺夫人房裡送水?」

  「嗯。」阿卯看看他的手,「你去看了大夫麼,大夫怎麼說?」

  謝放略有感觸,果真姑娘家的心思天生細膩,手不疼,連他自己都忘了他還受傷着。他笑笑:「已經沒事了,大夫說草藥敷得及時,也用對了,甚至沒有清洗這草藥,只是擦拭了傷口外的髒血,用紗布包紮好就可以了。」

  阿卯想親眼看看,又探頭去瞧。謝放唯有伸出手,阿卯見了情況,這才不瞧了,笑道:「這就好,你剛進韓府,就發生這種事,也未免太可怕了。」

  「倒也不可怕……」謝放神情微收,看着她說道,「可怕?」

  阿卯說道:「馬瘋成那樣,還不可怕麼?」

  總覺得她話藏了一半的謝放見她不願繼續往下說,也沒有追問,側身說道:「去送水吧。」

  阿卯端着水往夫人房裡走去,又回頭看看他,但謝放沒有回頭。阿卯是有話想跟他說的,也就是馬突然瘋了的事,因為她自小就跟着村裡的赤腳郎中去採藥,所以認識一些草藥,那馬發瘋的模樣,實在是很像服下了一種毒草。

  馬當然可以是誤食的,但是那種草藥顏色怪異,餵馬的人不會看不見。

  所以可能是有人故意投丨毒……

  快走到廊道盡頭的阿卯驀地頓足,轉身看去,但謝放已經不在廊道了。

  阿卯思索良久,終究沒有追上去告訴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了房門口,她還沒敲門,就聽見韓夫人斬釘截鐵說道:「不行。」

  懂得規矩的阿卯沒有立刻進去,在守門的翠蓉瞧了她一眼,也沒上去端水,一會兩人都聽韓夫人說道:「阿卯那丫鬟做事妥當,你要真想要四姨娘,也不能找她。」

  阿卯一愣,屋裡人在說的事,竟是有關她的。

  「那你要如何?白日她還是下人,晚上才能伺候我?我可不願她用那做了一日粗活的手碰我,實在是太髒。」

  韓夫人氣道:「就是不許。」

  韓老爺和她話不投機,冷笑:「好好好,反正遲早我要給你再領一個妹妹回來!」

  韓夫人愕然,氣得發抖:「當初你答應我絕不納妾,可後來接二連三讓姨娘進門,我都忍了,但如今你兒子都已經二十有餘,你倒不為自己的身子想想。」

  韓老爺不想和她提起當年承諾,道了句「我去三姨娘那」,就拂袖出門。打開門,只見翠蓉端了水站在一旁,他惱怒道:「杵在這裡做什麼!」

  罵了一句他就怒氣沖沖走了,等他走遠,阿卯才從柱子後面出來,低聲對翠蓉說道:「謝謝。」

  翠蓉沒好氣道:「臉盆拿回去。」

  阿卯軟了聲音說道:「好姐姐,你就幫我送一次吧。」

  翠蓉可不願意這個時候進去挨罵,板着臉不答應。阿卯隨即從錢袋裡拿了一點碎銀,塞她懷裡。翠蓉這才不情願地說道:「我只幫你這一次。」

  等她進了裡頭,阿卯立刻弓着身悄然走開。

  這院落似乎很寬長,怎麼都走不出去,她走了很久很久,熱得腦袋發暈。她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往院門口走,想回到自己的房裡,將房門關上,緊緊關上。

  老爺看她的眼神早就不同了,她知道。

  而能護住自己的只有太太,所以在她意識到這點後,她對太太更忠心、更貼心,太太的一言一行她都細細揣摩着,小心伺候着。

  但如今她想明白了,太太既然能退步到讓老爺納了三個妾侍,那再要她一個下人,又有什麼難的?

  阿卯想得心緒不寧,對她這種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丫鬟來說,做老爺的妾侍來說是最好的出路,但阿卯不想。

  就算日後嫁了個麻子瘸子,她也不想進韓府的門,做韓家的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