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命 - 第2章

一枚銅錢

  血不是來自那個走路的人,而是那人扛着的人。

  那已經不算是個人了,腦袋像被什麼東西嚼爛,臉都快看不見,身體也支離破碎,唯有一隻垂在那人心口前的手,還看得出原本的模樣來。

  白白淨淨,卻沾着血,滴滴滾落。

  腕上掛着一圈顏色鮮艷的石榴石,現在被血色染得更加鮮艷了。

  蔣正緩緩走過河床,空洞的雙目像被誰淘盡了光芒。直到看見孫方,他才停下,失神看着面朝太陽站立的孫方,日光太過明亮,雙目刺痛,瞬間滾淚。他的雙膝重重硌在堅硬的石頭上,聲音像死了一樣生硬:「阿媛……阿媛死了……」

  孫方怔怔看着他背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鮮艷如血的石榴石手串,晃迷糊了他的眼睛。

  那是他相依為命的妹妹。

  死了。

第2章

饕餮酒盞(一)

  深秋的冷混着大雨,是個讓人心情糟糕的天氣。

  已經兩個月沒有見雨水的上海在周末迎來了大雨,下了一整晚。走在小巷裡,不斷從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敲打着石磚。

  南星抬起雨傘,順着雨簾看去,舊時留下的西式鐘樓屹立在遠處,太過遙遠,反而像是就在巷子盡頭。

  一個男人抱着懷裡的東西冒雨疾行進入田子坊的一個老弄堂里,背後跟着一條大黃狗,一起在雨中奔走。

  前面的人走得很慢,弄堂又窄,男人一步邁過水坑,腿長得驚人。但狗不懂,也沒有辦法叫人閃開,跑得很快,赤足踩在一個水坑上,地上水花頓時飛濺,拍在南星辛苦保護了一路的褲腳上。

  南星一頓,皺眉往前面看,想叫那狗賠錢。可男人和狗跑得賊快,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那男人穿梭在地形複雜的弄堂里,掠過兩邊牆壁的青苔,推開滾落的雨珠,一路跑到一家看起來有一些年頭的店鋪門前。

  那鋪子的門以前刷過綠漆,不知道歷經了多少年,綠漆剝落了不少,看着寒磣。但裡面一點都不寒磣,進門左右兩邊立着兩尊漢代人形銅燈,正門對面是一尊半人高的威儀佛像,一張黃花梨木椅子在一側,店裡擺滿了不同朝代奇形怪狀的古玩。

  在不懂行的人眼裡,這裡很詭異。

  在邱辭的眼裡,這些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用舊時的話來說,都是能拿來換小黃魚大黃魚的寶貝。

  「鐺鐺鐺。」

  他剛進門,就聽見銅鈴作響,但往腳下看,也沒勾着什麼觸發的線。這老古董的店裡裝上了先進的感應器?否則怎麼會看不見線。他沒太在意,朝裡頭喊道:「陶老闆?您在嗎,我拿了些東西來請您掌眼。」

  掌眼是古玩界裡的行話,意思是請懂行的幫忙鑑定鑑定。出身古玩世家的陶老闆是業內的大前輩,在古玩界名氣很大,但向來深居簡出,這幾年甚至都不大露臉了。

  一會一支煙杆撩開帘子,出來個身形渾圓的老者,他的鼻樑上掛着一副老花鏡,眼鏡已經快滑到鼻尖,也沒往上推推,低垂着眼透過眼鏡打量進門的人,噓了他一聲,說:「不要大聲嚷嚷。」

  邱辭笑問:「陶老闆有空?有人拿了些鬼貨給我,想請您掌眼。」

  陶老闆「嗯」了一聲,能找到這裡的,都是懂行的。他不輕易給人鑑定古玩,更何況這還是從古墓里挖的東西。

  鬼貨一般不進入市場,國家在這方面管制得一向很嚴格,陶老闆只給人鑑定,不買,也不賣。這不是陶家最早的生意經,陶家以前是只要有錢一切好說,堪稱24K純金奸商。但生意交給了陶老闆,規矩就得他定了,長輩也沒辦法。

  誰都知道陶老闆是個刺頭,不會低頭的。

  陶老闆叫陶大衛,原本他並不叫這個名字,十歲的時候跟他爹去香港跑貨,見了許多新奇玩意,比如電視,比如電視劇——尤其是風靡一時的武俠劇。沉迷電視劇的陶老闆因為崇拜總是扮演俠士的港星姜大衛,幻想變成跟他一樣的大俠,於是跟他爹說要改名叫大衛。

  他的名字是陶家老太爺取的,字輩是廣,當然不能改,不然同輩男孩全都叫廣x廣x,他一個長孫叫大x,簡直是個笑話。可陶老闆倔呀,小小年紀絕食三天三夜,終於達成心愿,成功改名陶大衛。

  然而改了名字的他卻還是變不成大俠,為了照顧爹媽和肩負家族生計重擔,還有不得不面對的一日三餐問題,陶老闆最後還是繼承了這家古玩店,漸漸成了古玩界有名的大前輩。

  陶老闆坐在他的椅子上,煙杆子剛放下,邱辭就拿了打火機湊上去要給他點煙,打火機啪嗒摩擦了兩下,火花出來了,但他發現沒有煙草可點,他頓了頓,問:「空的?」

  「哼。」陶老闆拿着長煙杆往桌上敲了敲,像在敲掉煙灰,他深深吸了一口,神情悠然滿足,又像真的在抽煙,「店裡都是貨,怎麼可以抽,戒了。」

  邱辭笑說:「這手上煙杆上都是老煙味,剛戒不久吧。」

  「你倒是觀察得仔細。」陶老闆把煙杆子放桌上,說,「什麼貨?」

  邱辭把東西拿出來,解開裹了幾層的防水布,露出三枚古錢幣。

  陶老闆一瞧,說:「生坑。」

  邱辭笑道:「陶老闆好眼力。」

  剛剛出土不久的錢幣有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鏽色會比出土了一段時間的錢幣顏色更加鮮美,當然也有例外,但大多生坑的顏色都會更新鮮,一眼掃過,仿佛還能看見墓主人生前攜帶使用的場景。

  有些倒賣文物的商販會用化學藥劑把一些出土很久的錢幣佯裝成生坑,以此抬高價錢,賣給一些剛入行的或者不懂行的「萌新」。

  陶老闆拿了錢幣瞧看,這錢幣不是銅板,是一枚齊明刀。

  齊明刀是一類錢幣的稱呼,為戰國七雄之一的齊國所鑄,一般刀身瘦狹,長13.8厘米、重約14克,因為年代久遠,無論是考古界還是盜墓界,都沒有挖掘出多少,如今仍很罕見。

  但這個「萌新」一口氣就拿了三枚,看來並不簡單。只是陶老闆縱橫古玩界幾十年,早就心如止水,就算把傳說中王羲之的蘭亭序、諸葛亮的木牛流馬搬到他面前來,他也不會心動。

  邱辭見陶老闆沒有意料之內的反應,覺得自己果然沒有找錯人。他說道:「陶老闆,這錢幣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成色還不錯,可以賣好價錢。」

  邱辭見陶老闆說完就不吭聲了,開門見山說:「陶老闆知道這齊明刀一般是在什麼地方出土的吧?」

  陶老闆忍不住又吸了一口煙槍,緩了緩他的戒煙之苦,說道:「齊國在現在的山東一帶,當年秦國統一六國後,下令書同文,車同軌,齊國的貨幣自然很快就沒用了,所以流傳的不多,也不廣。」

  「可現在這三枚齊明刀,卻是在遠離山東三個省外的地方發現的,這只是其中一些。不知道錢幣遺失在那裡最大的緣故是什麼?」

  陶老闆又深深吸了一口「煙」,說:「當年齊國末代國君重用他的舅舅後勝,後勝卻窩裡反,收了秦國賄丨賂的大量金銀玉器,當了秦國的間諜,勸說齊王投降,朝奉秦國。齊王聽從了建議去投降,結果秦王回頭就將他活活餓死,但叛國的後勝卻帶着他的金銀財寶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自此下落不明。」

  邱辭折服道:「陶老闆果然是大前輩,無所不知。」

  陶老闆輕聲一笑,沒有在意這句稱讚,問:「這齊明刀是你挖來的?」

  邱辭笑說:「我哪裡有這個本事,不過是個倒賣的,賺點辛苦錢。今日多謝陶老闆了,奉上一點謝禮。」

  陶老闆沒有瞧他放下的錢,連他出去也沒看一眼。

  邱辭收着三枚古錢幣剛出門,就見有個漂亮的姑娘合傘進來。那姑娘眼神一頓,突然「啪」地一聲把傘打開,傘面上的水飛撲了他一臉,刺得他瞬間從看美人的神思里回了神,倚在門口看着她笑:「沒見着前面有人?」

  南星冷冷一笑:「你的狗剛才在弄堂踩水坑的時候不也沒瞧見人。」

  「我的狗?」邱辭一瞧,門口果然有條黃狗,渾身的毛淋得濕漉漉,抬頭瞧着自己吐舌頭。他笑笑,理虧在先,對方又實在是個漂亮姑娘,別說,生氣起來一點也不遭人討厭。

  他笑笑說:「沒有看好它,是我的錯。」

  南星見他態度還算端正,不跟他計較了,「啪」地合傘進了裡面。

  邱辭見她進去,動作輕鬆自然,仿若這家店的常客。等他從屋檐下出來,被冷冰冰的雨水一澆,他又狐疑地回頭看那古香古色又破舊的古董店,怎麼她進去沒鈴聲響。

  他皺了皺眉,見那黃狗又走到他旁邊來。他俯身摸摸它的腦袋,說:「剛才那隻雞腿全給你了,我沒有什麼給你吃的了,走吧,抱歉,我沒辦法照顧你,去找別人做你的主人吧。」

  黃狗頓了頓,像是聽明白了,這才跑開。

  正吸着「煙」的陶老闆見南星拿着把濕漉漉的傘進來,眼睛都瞪圓了,指着她的傘直往外頭指,差點被空氣嗆着:「傘,傘。」

  南星皺眉往門外瞧,問:「你外頭放傘的桶呢?」

  「又被哪個撿垃圾的人撿走了吧。」

  「讓你換個新的,非要放個破破爛爛的桶,被人當破爛撿走一百次都不奇怪。」南星把傘靠在門邊,邊拍衣袖上的水邊進去。

  「古董店怎麼能有新的東西。」陶老闆給她倒了杯茶,說,「暖暖胃。」

  「茶?」南星拿起杯子聞了聞,茶香撲鼻,的確是茶,她盯着他問道,「你的酒呢?嗯?還有你的煙呢?」

  「戒了戒了,都戒了。」陶老闆說,「早上去拿了檢查報告,胃裡長了個東西,什麼都要戒了。」

  南星默了默,陶老闆很平靜。

  陶老闆的聲音更慢了:「我一直記得古龍先生寫過這麼一段話,古松居士對木道人說,如果他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歲。木道人說,『如果沒有酒喝,我為什麼要活到三百歲?』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崇拜羨慕這個活得瀟灑的木道人。可現在得了這種病,我才覺得,這不對。」

  他整個身體都沉在木椅上,姿勢似乎很舒服,繼續慢慢說道:「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沒有做,比如我想做一次陶大衛,而不是陶老闆。」

  「所以你把最愛的煙酒都戒了。」

  「是,如果手術順利,我就把這店丟了,自己逍遙快活去。」

  南星看了看陶老闆,想到他要離開這裡,沒有開口。

  「去寶珠山的機票我已經給你買好了,你要小心。」陶老闆又說,「那個小姑娘,整個腦袋都爛了,不管是意外還是人為,你都要小心。」

  連說了兩句小心,南星猜到僱主給他發來的照片一定慘不忍睹,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陶老闆都不放心。她站起身打算走,去那個滿是金子讓人迷醉的深山。

  陶老闆見茶水動都沒動,很受傷:「你就不嘗嘗我親手泡的茶?」

  「等我回來再喝。」南星背影微頓,還是說,「祝手術順利。」

  說完就拿着傘跑了。

  陶老闆就知道她面冷心善。

  他倚着寬敞的黃花梨木椅子,哼起了悠悠小曲,他終於可以做陶大衛了——如果手術順利的話。

  「汪。」

  門口一聲狗叫,陶老闆抬頭往外看,看見一隻淋得濕漉漉的大黃狗。

  他跟狗對望了幾分鐘,瞧着一身狼狽的它和那雙充滿朝氣的眼睛,一直不愛養寵物的他頓了頓,說:「進來吧,外面雨大。」

第3章

饕餮酒盞(二)

  機場裡人來人往,外面都是車,裡面都是人,機場內燈光充沛,映照得無論是人還是東西,都光鮮亮麗得過分。

  南星不算太高,但也不矮,一米六七的個頭,身材勻稱,略有骨感,是個看着很清爽的美人,在往來的人群中很顯眼,過往的人幾乎都會看她一眼。

  過客看過客,匆匆一眼,就過去了。

  飛機依舊延遲,南星已經習慣了。等廣播通知飛機落地時,南星看了看手錶,延誤半個小時。

  從機場門口開往飛機的擺渡車被登機的人擠得滿滿當當,把秋天的涼爽都擠沒了。沒有什麼人說話,跟剛才嘈雜的候機室不同。

  「裡面還能再擠擠嗎?」

  車門口傳來略有些耳熟的聲音,站在門邊的南星看去,有個男人正在門口,要往上走。

  這人……不就是在陶老闆店門口碰見的那個人。

  他也去寶珠山?

  不過也未必,下了飛機還要輾轉三百多公里才到寶珠山,途中可以去往別處的路線不下百條不一定是同路。

  南星見他馬上就要上來,往旁邊偏頭,避開邱辭剛好掃過的視線。

  但南星靠近門邊,邱辭擠上來也是在門邊,沒再往裡擠,就算是往裝滿石子的瓶子裡倒沙子,也總有滿的時候,他擠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