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樓十三層 - 第1章
柳文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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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偶遇
必須得說說我是怎麼認識郭宜的。
那時候,我剛轉到這所學校。也說不上是自卑還是矜持,我不想接近班裡其他同學。在我眼裡,他們是一個整體,三十八雙眼睛好像老準備着刺探我的秘密。
這種隔閡在一星期里就土崩瓦解了。事情的起因是一張紙條,貼在食堂門外公告欄里的白紙條。
當時我捧着飯盒走出食堂,很是驚訝辣子雞丁居然要八塊錢一份。忽聽一人喊到:哇,三千七啦!這嘶啞的聲音和巨大的數字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本能的意思識到他是在說那個和愛情並稱為兩大禍水的東西。三千七啊,四百六十二點五份辣子雞丁在腦海里盤旋。這個聲音是來自公告欄前的一堆腦袋當中,所以我也擠了進去。
眾腦袋原來都是在觀賞許多白紙條,白紙條上分別寫着:黃金右腳,九百元。魔力戒指,一千二百元。泡美眉巧克力,一千元。等等等等。其中標價最高的是銀牙,三千七百元。
我喜出望外了。這兒的風俗竟和我原來那個學校一樣,遊戲裝備是公開買賣的。生活在這裡是多麼幸福啊。我悄悄記下了那張紙條上的遊戲帳號,然後嘿嘿地笑着走了。
晚飯後,我簡直沒有心思去自習室。可能是在新環境裡發生的老故事令人激動吧,其實,這種情況我經歷過不少次了,很簡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最多再請個公證人。熬到九點半的時候,我跑回了宿舍,洗漱之後(有些人說,真人MUD遊戲迷們是不洗臉、不刷牙的,這是對我們的污衊),躺到了床上。
每人的床頭都有一根個人終端聯接線,想用它的話,你得按月交錢。我把聯接線拉出來,接在自己後腦的隱藏插座里。
好多人在迷上了網絡真人遊戲後,都會分不清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但我不是。我只當它是一場夢驚險、刺激、快樂和無拘無束的夢。插好聯接線,閉上眼睛,我就沉進夢裡。
布萊姆斯托克站,是以那個寫了《Dracula》的作家命名的。顧名思義,它是個吸血鬼的遊戲世界,而前幾天它的註冊用戶剛剛突破了六百萬。
想想看,你,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你,在一座遙遠的城市裡卻被人稱做伯爵,稱做Mymaster;被崇拜、被敬畏(當然也被憎恨),那是什麼感覺呢?我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的陰雲下,夜幕中,人人都懷着深深的恐懼,注視着高山頂上那座德寇勒的城堡,我的家。
在這六百萬居民(我不願意稱他們為用戶)當中,有平民,有騎士,有學者,有牧師,當然也有大量的吸血鬼。新來的菜鳥都是平民,他們要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是作吸血鬼,還是作騎士、學者或牧師。他們如果不能升級為這幾種人之一,就只能繼續作平民。這個階層當然是吸血鬼的主要食物儲備。我統計過,這裡的吸血鬼已經有七萬九千人,他們各自盤踞在某個陰暗隱蔽的城堡或者莊園裡,防備着騎士和牧師的攻擊,時而也去襲擊對手。但是,德寇勒伯爵只有一個,就是我,我是他們的王。
覬覦這個寶座的人可不少,這次要購買銀牙的傢伙,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這件裝備,可以使他免受銀器、十字架和聖水的困擾,從而增大他爬上布萊姆斯托克世界權力頂峰的可能性。擁有銀牙的吸血鬼是牧師們的噩夢。
我進入遊戲的地點是上次出來時的那家酒館,裡面大概坐着十幾個人,我瞧了瞧他們,有兩個牧師,一個騎士,不過微不足道。我必須進餐。拉過一個酒客,他猛烈地掙扎着,是個新手。我一笑,露出銀色犬齒,我的頭髮在進來之後也變成了同樣的顏色。騎士的劍鏘地一聲拔了出來,與此同時,兩個牧師對我舉起白銀十字架,其他人尖叫着往外跑。我哈哈大笑,丟下那位倒霉鬼的屍體,飛出了酒館。至於死者,他如果願意回來的話,只好去重新註冊了。而現實世界的那位用戶,將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保留着對狼、狗、蝙蝠等生物的噩夢般的恐懼。
飛到黑雲籠罩下的城堡並不需要多少時間。我直接飛進大廳,落在椅子上。該做買賣了。城堡里的女僕上來伺候,我讓她們邀請用那個賬號的遊戲者。不一會兒,他來了,伴隨着雷聲。這是個嘴巴鮮紅、目光閃爍的大胖子,在女僕帶領下,走進大廳,來到我的座位前。我請他坐下,然後讓女僕們再去邀請一位公證人。
公證人來得要慢一些,因為有資格作公證人的遊戲者很少,也許要從其他站請來。在等待的時候,我仔細打量着旁邊這位買主。他很可能跟我同一學校,甚至是同一個系我險些問他:你是哪個系的?但馬上把話咽下去了。要知道,在遊戲中泄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叫做露底,這是每個遊戲迷都儘量避免的事。他有可能是托人在學校的公告欄里張貼布告的。我想了想,說:有人告訴我,你需要一對銀牙。
他笑了笑,眼神很詭秘,說:我請人在好幾所學校里貼了啟事,你看見了?
這傢伙在試探我,我說:不,是在酒館裡聽別人說的。就因為這個問題,我對他的印象更壞了。
這時,公證人進來了。此人瘦削,高,神色嚴峻,手握煙斗,帶着滿身傲氣和一個大鷹鈎鼻子站在大廳里說:你們兩位,要我幫什麼,忙?
我覺得這個形象似曾相識,可是忘了在哪裡看到過,就問他:你是從哪個站來的?
這不重要,不是想請我做公證嗎?我有這個資格。他說。這話不假,很明顯地,他不屬於布萊姆,斯托克站,而可以保留原有裝備和形象跨越站點的人,肯定是網警。我指着那個胖子,對公證人說道:這位先生想從我這裡買一對銀牙,價值三干七百元那個世界裡的現金。在遊戲中,我們帶着點輕蔑之情稱現實世界為那個世界。
胖子點點頭。我們說了自己的ID,公證人表示他記下來了。然後就是枯燥的轉交手續,銀牙給了他當然我自己仍然保留着一對。而從夢中醒來後,不,當我從遊戲中退出後,會發現自己的卡中多了三千七百元,如果對方不是騙子的話。
胖子哈哈大笑着從我的城堡大門中飛了出去,他那黑斗篷裡面的鮮紅綢緞在夜色中分外醒目。我想他是去試用新牙齒了,也許是去進攻一個牧師,誰知道呢。那位公證人冷冰冰地向我點了點頭,忽然就消失了。這一手讓我大吃一驚。
這個晚上真夠充實的,我退出遊戲。雖然我還有其他幾個站點的賬號,但是我沒去玩。該睡了。拔下插頭才發現,同宿舍的另外幾個人都已經回來,靜靜地躺在床上。黑暗中傳來平緩的呼吸聲,夜沉如水。
第二天,我起晚了,沒吃早飯就跑去上課。第一節課上完,坐在後排的一個男生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周平,咱們到外面說兩句話好嗎?我打量着他:挺高挺瘦,眼睛特別黑。我知道他叫郭宣,可從來沒認真接觸過。他努了努嘴,我跟他一起走出教室。
在沒人的走廊,郭宣拿出一疊鈔票,放在我手裡。我吃了一驚,問他:這是什麼?
他笑着說:是罪惡之源啊。三千七,你數數看。
我指着他說:噢,噢,你就是那個
郭宣說:你猜錯了,我不是那個胖吸血鬼。我是公證人。
看見我迷惑的模樣,他說:現在你去查查自己的卡,就知道那個傢伙沒把錢轉進去。他不老實,當時我就懷疑了。
我被弄昏了,摸着頭說:可是,你怎麼能
我怎麼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含笑說道,我不是一般人哪,別告訴別人。昨天夜裡,我找到那傢伙,叫他吐出錢來,現在交給你了。
我驚佩不已,說:這麼快你一晚上就能找到他?
他當然也是咱們學校里的。郭宣說,
無論誰在真人MUD里,都會露出真實自我的蛛絲馬跡,很容易找到的。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我覺得那很難,所以更吃驚了。
接下來我很俗地說:你看,你幫我拿回了錢,我應該給你一點
他笑着說:給我多少?百分之十?我臉上發熱,他又說:要是靠這個來掙錢的話,我會累死的。你收好吧。無論如何,他幫了我這個忙,我非常感激。而且,像這樣的人是很難遇到的,我對他充滿了好奇心。
兩個在NUD中相識的陌生玩家,又在真實生活中碰面,我們稱這種情形為偶遇,是很少有的。而郭宣和我的情形就更罕見我們是同班同學。他把錢交給我以後,問我為什麼要去作吸血鬼。我說是因為好玩。他默默地搖頭,好像對此不以為然。後來,他說:在網上,想幹什麼是你的自由,可是作為朋友,我勸你別玩那種遊戲。我見得多了
我瞪着眼睛,不知道在虛擬世界裡假裝一個吸血鬼有什麼不妥。他說:你會漸漸習慣的,然後就漸漸上癮,最後忘記真實跟虛擬的界限。我看到過在網上扮演竊賊的人,溜進別人的宿舍去偷東西大偵探埃居爾波洛曾經說:切勿把你的心靈向着邪惡打開。他懇切地盯進我的眼睛裡面,說,如果你打開了,邪惡就會來臨。
我的心跳了跳,問他:你喜歡偵探小說嗎?
他神秘地笑着:不止喜歡我自己就是個偵探。
這時,上課鈴響了,他見我還有問題要問,就說:下午再聊。我跟着他跑進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