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第2章

東野圭吾

「可真不巧。」

「下次再說吧。你也早點回去吧,最近好像一直在加班。」

「誰說的,也不是一直。」昭夫強作笑容,心想山本表面上不說什麼,暗地裡可盯着我呢。

「反正啊,別累壞了。」山本說完轉身離開。

昭夫看看牆上的鐘,剛過六點鐘。

他若無其事地環視周圍。營業部還有十多個人。其中有兩個是昭夫領導的直銷二科的科員,一個是入職第二年的新手,每次和他單獨談話都很困難;另一個比昭夫小三歲,最談得來,偏偏滴酒不沾。總之沒有能結伴去喝一杯的人。

昭夫悄悄嘆了口氣。沒辦法,今天只能直接回家了。

手機忽然響了,是家裡打來的。昭夫頓時心生不祥的預感。這種時候怎麼會有電話?「餵。」

「啊,你……」是妻子八重子的聲音。

「怎麼了?」

「那個,嗯,家裡有點事,能快點回來嗎?」

妻子語速很快。她驚慌失措的時候就會提高語速。昭夫覺得不妙,很是煩悶。

「怎麼回事?工作還沒做完呢。」昭夫緊張起來。

「不能早點結束嗎?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電話里說不清楚,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快回家吧。」

電話里傳來她的呼吸聲,好像非常緊張。

「到底怎麼了?哪怕先說是關於什麼。」「那個、那個……出意外了。」

「光這麼說我哪裡知道是怎麼回事,說清楚點!」

但是八重子沒有回答。昭夫煩躁起來,剛想說話,就聽到了哭泣聲。一瞬間他感到心跳加速。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昭夫正要掛電話,八重子說道:「等一下。」

「還有什麼事?」

「今天別讓春美來了。」

「她來不方便?」

「是的。」八重子答道。

「那你說不就得了?」

「正因為這樣才不能……」她突然沉默下來,仿佛思維陷入了混亂。

「那我給她打電話吧。隨便找個理由。這總行了吧?」

「快點回家。」

「知道了。」昭夫說完掛了電話。

比他小三歲的部下好像聽到了談話內容,抬起頭來。「怎麼了?」

「沒什麼,老婆讓趕緊回家。真沒辦法,那我先走了。」

「好的,您路上小心。」部下嘴上這麼說,表情好像在說:「沒有工作還假裝加班,不是更奇怪嗎?」

昭夫供職於一家經營照明器材的公司本部,公司位於東京中央區茅場町。前往地鐵站時,昭夫用手機撥打春美家的電話。春美是昭夫的胞妹,比他小四歲,現在改姓田島。

春美接起電話,聽出是昭夫,有點困惑,馬上問道:「有什麼事嗎?」其實她的話里省略了主語「媽媽」。

「沒什麼,就是剛才接到八重子的電話,說媽媽已經睡了,就沒必要再特意叫起來,今晚就讓她好好睡吧。」

「那我……」

「你今天就不用來了,明天再來吧。」

「嗯……明天還和往常一樣?」

「對。」

「知道了。我這邊也有要緊的事,這下正好。」

大概是計算營業額之類的事吧。春美的丈夫在車站前面開了一家日雜店。

「你很忙吧?總是麻煩你。」

「還好吧。」春美放低了聲音,似乎不喜歡聽這種假惺惺的台詞。

「那明天見。」昭夫說着掛了電話。

走了一段,昭夫發現把雨傘忘在公司了。早上離家時正下雨,便帶了一把傘。不知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因為他一整天都待在公司里。現在回去取太麻煩,他索性直接走向車站。這樣一來,他已經把三把雨傘落在公司了。

從茅場町乘地鐵到池袋,然後換乘西武線。電車還是那麼擠,別說換姿勢,就是稍微動動手腳也會碰到周圍的人。雖然才四月中旬,眾人的臉頰脖頸卻都沁滿汗珠。

昭夫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把手。對面的玻璃窗上映照出了自己——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疲憊的面容。這幾年髮際線後退了不少,眼角下垂,整張臉的皮膚都鬆弛了。昭夫越看心裡越不舒服,乾脆閉上眼睛。昭夫一直在考慮八重子的電話。究竟是怎麼回事?最先想到的是母親。難道老母親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但如果是那樣,八重子也不會用那種語氣。既然說不讓春美來,應該是和母親沒什麼關係。

昭夫不由得擔心起來,不知八重子會生出什麼是非。尤其是最近,一從公司回來就聽她抱怨,什麼她又哪兒難受了、已經到了忍耐極限之類,絮絮叨叨,怒氣沖沖。昭夫的任務就是一言不發地聽着,絕對不開口反駁。哪怕稍微否定她一點兒,事態就會更加嚴重。

之所以沒工作還賴在公司,就是不想回家看妻子的臉色。回家也休息不好,不光身體,精神上還要受折磨。

要是不和母親住在一起就好了。昭夫也曾後悔。但想想搬進來的經過,就知道無論如何都會導致這樣的結果。父母和孩子的關係是斬不斷的。

但為什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昭夫滿心憤恨,卻沒有發泄的對象。

03

昭夫和八重子已結婚十八年了。他通過上司的介紹認識了八重子,交往一年後結的婚。兩人的愛情並非刻骨銘心,只是雙方都沒有更合適的對象,也沒有分手的理由,女方又即將超出適婚年齡,才不得不結婚。

昭夫在未婚時獨自生活。至於結婚後怎麼辦,兩人談論過多次。八重子說怎麼都行,但最後他們還是租房結婚。昭夫的父母都還健在,早晚要住到一起,在那之前,昭夫想儘量讓妻子輕鬆一些。

三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名字是八重子起的,叫直巳,據說懷孕時就已想好。

直巳誕生後,前原家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八重子的重心轉移到培養兒子身上。昭夫覺得這樣未嘗不可,但八重子對教育孩子以外的事漠不關心,任由屋子亂七八糟,晚飯則拿超市裡的便當充數。這些都讓昭夫心生不滿。

當昭夫提及此事時,八重子馬上橫眉怒目。

「你知道教育孩子多不容易嗎?房間亂一點算什麼!看不順眼的話自己去打掃好了!」

昭夫自知對教育孩子沒有多大貢獻,所以對妻子的指責也無法回擊。他自然知道照顧孩子的辛苦,有時甚至覺得八重子能堅持下來實屬不易。

昭夫的父母對長孫的誕生欣喜萬分。為了讓二老看看孫子,昭夫幾乎每個月都回一次家。八重子最初並沒有表示反感。

但是有一次,母親政惠的一句話激怒了八重子,好像是關於斷奶的建議,與八重子的原則截然相反。她抱起直巳徑直離開,乘出租車回到家中。

昭夫急忙追回去,八重子對他說:「我再也不去那個家了!」

她說自己已經受夠了在育兒和家務方面受到的抱怨,情緒爆發得簡直如決堤的洪水一般。無論昭夫怎麼勸說,她根本不想聽。

無奈之下,昭夫只好決定暫時不回父母家,以為過一段時間妻子會冷靜下來。然而,感情的裂縫並非那麼容易彌補。

此後的幾年裡,昭夫都沒帶兒子回過父母家,即使有事要去時也是獨自一人。父母自然要求他帶孫子來看看。

「這世上哪有願意去婆婆家的兒媳婦?婆媳之間最不好相處,所以八重子不來就算了。可是至少把直巳帶來吧,你爸也想他了。」

政惠這麼說,讓昭夫很為難。他理解父母的想法,只是八重子未必會接受,而他甚至根本沒有開口的勇氣。如果說只帶直巳去,肯定會激怒她。

這樣過了七年。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章一郎突發腦梗塞,已經失去意識,情況很危險。

這時,昭夫才第一次向八重子提出要一起去,理由是可能是見父親最後一面了。八重子也覺得如果連公公臨終時都不去太不像話,便沒有拒絕。

他們帶着兒子來到醫院。政惠面色蒼白地坐在等待室里,說章一郎正在接受溶解血栓的治療。

「從浴室出來,正抽着煙哪,一下子就倒下去了。」政惠帶着哭腔說。

「我不早說讓他戒煙嗎?」

「誰讓你爸就喜歡這個。」政惠苦着臉說完,看見了八重子。「好久不見,真不好意思,讓你特意來一趟。」

「哪裡,我也很久沒去拜訪了。」八重子面無表情地說。

「最近學習很忙吧?」政惠把目光從八重子移到躲在她後面的直巳身上,笑着說,「長大了不少啊,快讓奶奶看看。」

「快問好。」昭夫說道。直巳急忙低頭行禮。

春美和丈夫也趕來了,和昭夫略一交談,又開始安慰政惠,對八重子毫不理會,顯然是對嫂子不讓老人看孫子心懷不滿。

昭夫在尷尬的氣氛中等待手術結束,除了祈禱手術成功外束手無策,但另一方面也在考慮別的事。如果父親就這樣去世了怎麼辦?葬禮怎麼舉行?該怎麼跟公司說呢……許多問題一下子湧上心頭。

想象甚至延伸到葬禮之後。母親孤單一人該怎麼辦?她現在身體還行,但肯定不能一直一個人過。自己必須承擔起責任來。可是……

八重子和直巳坐在旁邊的位子上,面無表情。直巳好像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感到很無聊。

一起住肯定不行,昭夫想。即使分開住,偶爾見面還會起摩擦,要是住在一個房檐下,不得鬧得天翻地覆?

總之昭夫希望父親康復。雖然是早晚要面對的問題,還是希望能拖一拖。

也許真是神佛保佑,章一郎撿回一條命,只是左半身有點行動不便,對日常生活也無大礙,直到出院都平安無事。出院後,昭夫經常打電話詢問父親的情況,政惠也不是很悲觀。

一天,八重子突然問道:「哎,要是你爸去世了,你媽怎麼辦?」

真是個棘手的問題。「還沒想好呢。」昭夫說。

「考慮過一起住嗎?」

「我還沒想那麼多。怎麼突然這麼問?」

「我在想萬一你媽提出來該怎麼辦。」八重子明確表示不想一起住,「說句不好聽的,實在是和你媽相處不來。總有一天咱們要去照顧吧,我可不想住在一起。」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昭夫也沒什麼好說的,只簡短地應了句「知道了」。他還想,要是母親先去世,沒準對大家都好。八重子好像還不是那麼討厭他父親。

但是,事情並未像他希望的那樣發展。

幾個月後的一天,母親打來電話,顫聲說父親有點不正常。

「不正常,到底是怎麼不正常?」昭夫問道。

「比如一件事說好幾遍,我剛說的話完全記不住……」說着她重重嘆了一口氣,「可能是老年痴呆了。」

「怎麼可能?」昭夫條件反射似的答道。父親身材不高,但身體硬朗,每天早上都散步讀報,怎麼會痴呆呢?自己從來都沒想過。雖然明知這種事在哪個家庭都可能發生,卻絲毫不曾擔心這種災難會降臨到自家頭上。「反正來看看吧。」政惠說完掛了電話。

他把這件事告訴八重子,八重子聽完盯着他問道:「那……你是怎麼打算的?」

「我哪兒知道?反正先去看看唄。」

「那……如果你爸真痴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