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第3章
東野圭吾
「你可別腦袋一熱就拍胸脯打包票。」
「什麼意思?」
「你是有長子的責任,但咱家也得過日子呀。直巳還小呢。」
昭夫終於明白了八重子話里的意思。她不想照顧痴呆的老人。
「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事我有分寸。」
「那就好。」八重子懷疑地看着昭夫。
第二天下班之後,昭夫去看望父親。不知父親到底成了什麼樣子?昭夫惴惴不安地敲響了門,赫然發現來開門的竟然是父親。
「呀,今天這是怎麼了?」父親歡快地說道,又問起昭夫工作的情況,絲毫不見痴呆的跡象。
等到外出的母親回來,昭夫說出了看法。母親馬上搖頭。
「有時候是跟沒事似的,只剩我倆在家的時候他就開始犯病了。」
「我以後會多來看看。我看還不是特別嚴重,這就放心了。」說着,昭夫離開了。
此後昭夫又去了兩次。父親看起來都沒什麼問題,但按母親的說法,確確實實是痴呆了。
「你對他說過的話,他一點都記不住了,連吃過你帶來的豆餡飯糰都忘了。你勸勸你爸,好歹去醫院看一次。我一說去醫院,他就說自己沒事。」
既然母親這麼說,昭夫無奈,只得帶父親去了醫院。他騙父親說是做腦梗塞的複診,父親才答應前往。
檢查結果顯示,腦萎縮得很嚴重,的確是老年痴呆症。
從醫院回來,政惠提起對今後生活的擔心。昭夫毫無實際的解決辦法,只能漠然地重複「儘可能幫忙」這種話。既然事情還沒嚴重到非做不可的程度,也就不能強迫八重子幹什麼。
父親的症狀此後急速惡化。春美將此事告訴了昭夫。
「哥,你還是再去看看吧,不得了了。」她的話讓昭夫冒出許多不祥的聯想。
「不得了了是什麼意思?」
「都說去了就知道了。」春美說完就掛了電話。
幾天後,昭夫去家裡看望,一下子就明白了妹妹話里的意思。父親果然變了模樣,衰老了不少,眼睛沒有了神采。不僅如此,父親一看到他,轉身就跑。
「怎麼了?爸,您跑什麼?」昭夫抓着父親滿是皺紋的纖細胳膊說道。
父親開始放聲大哭,想掙脫開去。
「他已經認不出你了,以為是哪個陌生人進來了呢。」政惠說道。
「那還認識您嗎?」
「有時候認識,有時候糊塗。有時候以為我是他媽。前一陣子還以為春美是他老婆呢。」
兩人交談的時候,章一郎坐在外廊上衝着天空發呆。他們的說話聲好像根本沒傳到他的耳朵里。他手指鮮紅。昭夫問起,政惠答道:「他在玩化妝呢。」
「玩化妝?」
「把我的化妝品當玩具。跟小孩一樣,拿口紅把手指頭塗成那樣。」
母親說,父親有時候像個小孩,有時又很正常。唯一能確定的是,父親的記憶力衰退了,完全記不得自己做過的事情。
昭夫無法想象和老年痴呆症患者一起生活會是怎樣,但他明白母親受的苦肯定少不了。
「何止辛苦那麼簡單!」和春美見面的時候,她陰沉着臉對昭夫說,「上次我去的時候,還看到爸在動拳頭,沖媽發火,柜子里的被褥都給翻出來了。爸找不到心愛的手錶,就說是媽偷的。」
「手錶?」
「早就壞了,被爸給扔了。我解釋他也不聽,說什麼沒有表就出不了門。」
「出門?」
「說是去學校,我和媽都聽不懂。這種時候就得順着他,說幫他找手錶。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問我們明天再去學校行不行。」
昭夫沉默了,根本想不到這是自己的父親。
話題隨即轉到今後的對策上。春美雖和公婆住在一起,還是想儘可能地幫助母親。
「可你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我有我的難處呀。」
春美根本不指望八重子會幫忙照顧,昭夫只好默不作聲。
實際上,八重子對公公也很冷淡,好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這樣的妻子,昭夫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讓她幫忙的話。
又過了很久,昭夫回家看望,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惡臭。他以為是廁所壞了,走到裡間才發現,母親正在給父親擦手。父親則瞪着眼睛看着周圍,就像幼兒一樣。
原來父親從紙尿褲里把糞便拿出來玩。母親淡淡地說,這種事已發生了好幾回,早就不吃驚了。
母親明顯衰老了。原來飽滿的雙頰瘦了下來,皺紋增多,眼睛下面一層黑眼圈。
昭夫提議送父親去養老院,他支付費用。旁邊的春美不禁笑出聲來。
「哥,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我們早就想過了。和養老院的人也談過,找了好幾家,但是都被拒絕了,哪家養老院也不收。看來不管爸什麼樣子,都得媽在旁邊守着。」
「怎麼會被拒絕?」
「爸太鬧了,像小孩子一樣,大喊大叫,到處亂跑。要是像小孩子那樣總睡覺也行,但他還經常半夜起來。要是接收,就得有個人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而且也會給其他老人添麻煩。從養老院的角度看肯定要拒絕的。」
「可養老院不就是照顧老人的嗎?」
「大道理別跟我說。總之現在正在找養老院,可是連白天護理的都不願意接收。」
「白天護理?」
「連這個都不知道?」春美瞪着眼睛看着昭夫,「就是只在白天照顧老人的養老院。護工幫爸洗澡的時候,爸突然發怒,把一個老人的椅子弄翻了。還好那人沒受傷。」
那麼嚴重啊!昭夫的心情愈發沉重了。
「目前暫時找到了一個地方,是家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
「你大概還不知道,現在每周去兩次。好像醫生開的藥還不錯,發狂的次數減少了。那家醫院同意接收爸爸。」
春美說的一切,昭夫都是第一次聽說。昭夫轉念一想,自己可能根本就沒被指望過。
「那麼就住那家醫院吧,錢我來出。」
但是春美馬上搖頭。「短期住院可以,長期的不行。」
「為什麼?」
「那家醫院規定,長期住院的患者必須是不能在家護理的。而爸爸可以在家護理,實際上就是媽在看着。現在正打算找別的醫院。」
「夠了。」政惠說,「一次次地被拒絕,我早受夠了。你爸為這個家辛苦了一輩子,也該回報他了。」
「但是那樣的話,您的身體該累垮了。」
「要是有這份孝心,就想點辦法。」春美斜着眼睛說,「不過你好像也沒什麼辦法吧?」
「我……再去找找養老院,問問熟人。」
「我們早試過了。」春美吐出這麼一句話。
想幫忙卻無能為力,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春美和政惠也不來向他哭訴了,或許是徹底失望了。昭夫也就不管她們。良心上的譴責讓他埋頭工作,暗示自己還有其他要做的事情。他不再去探望父母了。
幾個月後,春美告訴他,父親已徹底臥床不起,意識模糊,基本不能說話了。
「我估計沒幾天了,不去見最後一面嗎?」春美冷冷地說道。
昭夫去的時候,章一郎正在裡間躺着,幾乎一直處於睡眠狀態,只有在政惠替他換紙尿褲時才會睜開眼睛,但也不知道是否還有意識。那雙眼睛好像什麼都看不到。
昭夫幫着換紙尿褲,發現失去意識的人的下半身竟然這麼重。
「這些每天都要做嗎?」昭夫不禁問道。
「一直在做啊。他臥床不起後,我反倒輕鬆了,以前還打我呢。」政惠這麼回答,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
看着父親空虛的眼睛,昭夫第一次想到,也許他早點去世對大家都好。
這個願望昭夫說不出口,然而半年後父親真的去世了。還是春美告訴他的。
昭夫帶着八重子和直巳回了家。直巳好像很好奇。想來也是,他從出生後就基本沒來過這裡,聽到爺爺的死訊也不是很悲傷,因為祖孫倆沒見過幾次面。
章一郎是夜裡斷的氣。母親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心裡很難過。但她苦笑着說,就算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多半也會以為他是睡着了而不去注意。
春美對八重子沒有道歉很生氣。她早就向昭夫提過,八重子什麼都沒做,理應向母親道歉,哪怕是形式上的。
「等到爸爸死了才來,哪有這麼幹的!要是討厭咱們家,就乾脆別來!」
「對不起,」昭夫說道,「我去跟她說。」
「算了,不要說了。你也不是真的想說吧?」
既然被春美說破,昭夫只好沉默不語。
不管怎樣,父親去世解決了昭夫多年的煩惱。法事結束時,他心裡生出久違的解脫感。
但好景不長。父親去世後三年左右,政惠受了傷。她在年末大掃除的時候摔倒了,膝蓋骨折。這麼大的年紀,又是複雜的骨折,雖動了手術,也不能像原來那樣行走,出門必須靠拐杖,爬樓梯則更不可能。
不能讓母親再獨居了。昭夫決定搬到一起住。但是不出所料,八重子面露不悅。「你不是說了不給我找麻煩嗎?」
「只是在一起住,不會麻煩的。」
「那怎麼可能?」
「就是腿腳不好,其他的全都能自理。你只要做頓飯,其他的都不用管。要是把我媽一個人扔在家裡,別人得怎麼看咱們?」
反覆討論多次,八重子終於同意了。與其說她是被昭夫說服,不如說是心裡盤算着要藉此弄到獨門獨戶的房子。經濟長期不景氣,昭夫的工資也沒漲過,一直夢想的房子基本沒有希望。
「即使住在一起,我也不想改變生活方式。」八重子事先放出話來,才答應搬家。
大約三年前,昭夫一家住進了父母的房子,並在住進去之前做了一些裝修。看到裝修一新的房子,八重子不禁滿足地說:「還是大房子好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向政惠鞠躬,畢恭畢敬地說:「今後還要請媽媽多多照顧。」
政惠站在大門前面露笑容,說:「哪裡哪裡,還要拜託你呢。」她拄着拐杖,向兒媳婦交代家裡的大事小情,拐杖上的鈴鐺也發出歡快的聲響。
這樣就沒事了,不必擔心了。昭夫鬆了一口氣。他想,一切都已解決,再也沒有煩惱了。
然而,那天正是新煩惱的開始……
04
昭夫正痛苦地回憶,電車到站了。他被推擠着離開了站台。
走下車站的台階,公共汽車的站台上排起了長龍,昭夫選了一列站在後面。旁邊的超市門前正在打折銷售葛粉糕,那是母親最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