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第5章
東野圭吾
直巳的嘴唇抽搐起來。「我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煩死了,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你,你給我老實交代,那個孩子是誰家的?從哪兒帶回來的?」
直巳的喘息變得粗重,但他還是什麼都不想回答,只是睜大眼睛,拼命打遊戲,好像想沉醉在遊戲世界裡,以此來逃避現實。
昭夫呆呆地低頭看着染着茶色頭髮的獨子。電視音響里傳出華麗的音效和樂曲,還混雜着遊戲人物的慘叫和怒罵。
昭夫想把兒子手上的手柄搶下來,又想拔掉電視的插頭,但他做不到。以前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直巳頓時陷入半狂亂狀態,瘋狂地砸家裡的東西。昭夫想制服他,結果反倒被他拿啤酒瓶打了。正打在左肩上,兩周都抬不起胳膊。
昭夫看了看兒子床邊堆積如山的DVD和雜誌。有的雜誌封面上,表情天真的少女擺出一副淫蕩的姿勢。
這時,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八重子從走廊探出頭來。
「好直巳,聽媽媽話,求你了!」
還說什麼「好直巳」!這種卑躬屈膝的語氣讓昭夫很厭惡。
直巳一言不發。八重子只好走進房間,坐在他身後,把手放在他的右肩上。
「當我求你了,把遊戲暫停,聽我說兩句。」她輕輕地搖着兒子的肩膀。
突然,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破裂的畫面,直巳「啊」的一聲叫出來,好像是遊戲結束了。
「你瞎弄什麼!」
「直巳,別管那個了!你知道發生什麼了嗎?」
看到父親勃然大怒,直巳只好把手柄放到地板上,歪着嘴角,斜眼看向父親。
「哎呀,快停下,你幹什麼呀,發那麼大的火。」八重子摟住直巳的雙肩,護住他,仰臉望着昭夫。「我讓他說明白了!難道以為那樣就沒事了嗎?」
「真煩人!和我沒關係!」
這小子就會說這兩句嗎?昭夫激動之餘想,自己的兒子真是個渾蛋!
「我明白了,什麼也別說了,去跟警察說吧。」
昭夫的話讓母子同時僵住了。
八重子圓睜雙眼。「你……」
「我也沒辦法。」
「開什麼玩笑!」直巳跳起來,「我才不去那種地方呢!不去!」他抓起旁邊的電視遙控器向昭夫扔去。昭夫一躲,遙控器砸到牆上掉下來,裡面的電池也摔飛了。
「啊,直巳,冷靜點!求你了,冷靜點!」八重子把直巳的手死死按住,「不會讓你去的,不會讓你去見警察的。」
「你說什麼?怎麼能就這麼算了?用好話安慰他也沒用,遲早都得——」
「你給我閉嘴!」八重子叫道,「給我出去,我來問,一定沒事。」
「我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做的事父母有責任,我什麼都不知道!」
儘管被母親抱着,直巳仍然叫喊着,瞪着父親,臉上沒有一點反省和後悔。無論何時,他從不覺得自己不對,永遠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昭夫知道,再說什麼直巳也不會開口。
「你給我好好問清楚!」昭夫說完便走出房間。
05
走下樓梯,昭夫沒有去飯廳,而是走進了走廊另一面的和室。他回到家時,八重子就待在這個房間。狹小的空間裡只有電視機、矮桌和茶几,卻是他唯一能夠安心休息的地方。八重子此前待在這裡大概也是為令心緒平靜。
昭夫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隻手搭着矮桌。他覺得應該再去看看屍體,身體卻如穿了鎧甲一般沉重,嘆氣都嘆不出來。
在這裡聽不到直巳的叫聲。八重子真的能問出什麼來嗎?
她一定是像哄小孩一樣和直巳說話。直巳從小脾氣就壞,不知不覺間八重子已經習慣哄着他了。昭夫看不慣這種教育方式,但對兒子的教育主要是由八重子來做,他不便過問。
今天的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
也不是完全推測不出來。昭夫能猜出直巳到底做了什麼。大概兩個月前,八重子說過這麼一件事。
那天傍晚,她購物回來,看到直巳和附近的一個女孩並排坐在從院子通往飯廳的台階上。直巳拿着杯子,好像在讓女孩喝什麼。一發現八重子,直巳便把杯里的東西潑到院子裡,讓女孩回家了。單單如此倒也沒什麼,但後來八重子發現一瓶日本酒被人動過。
她說兒子可能是想把女孩灌醉,然後猥褻她。
當時昭夫覺得不可能,以為是玩笑而沒有在意。八重子卻非常認真地問他,直巳是不是喜歡幼女?
「家門前一有小女孩路過,他就目不轉睛地看。還有,上次參加葬禮的時候,直巳故意蹭到繪理香旁邊,你還記得吧?人家才剛上小學。不覺得很奇怪嗎?」
這番話確實讓昭夫覺得直巳有點不對勁。但他也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或者說即便思考也是白費工夫。因為聽到始料未及的情況後,他就陷入混亂。比起思索該如何應對,他更願去祈禱那種事不要發生。
「反正多觀察觀察他吧。」想了半天,昭夫只說出這句話。
八重子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不滿,但她只是沉默一陣,然後低聲說「好」。
此後昭夫就儘量觀察兒子。當然,他本就看不到兒子的全部。父子倆碰面的時間極少,昭夫出門時直巳還在被窩裡,從公司回來時直巳已躲進房間,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吃飯時能在一起。這種時候直巳也儘量避免看父親,不得不說話時就說最簡短的語句。
昭夫不知直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直巳讀小學時雖然情緒也有波動,還是很聽父母話的,被批評後也能改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不服從父親的管教,聽到提醒時也沒反應。若嚴厲批評他,反而會適得其反,引得他大吵大鬧。
於是昭夫減少了和兒子接觸的機會,心想孩子過了青春期就好了。
如果兒子有這種變化的跡象,就應把它扼殺在萌芽期,然而當時昭夫沒有積極地去做。他只希望自己沒有感覺到就好。
現在昭夫只能後悔當時沒有採取措施。但是,又能採取什麼措施呢?
這時傳來了木地板被踩踏發出的嘎吱聲。八重子走下樓梯,半張着嘴,直勾勾地盯着昭夫,走進了房間。
她剛坐下就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臉上還殘留着紅暈。
「問明白了?」昭夫說道。
八重子看着丈夫的側臉,點了點頭。
「他怎麼說?」
開口之前,八重子咽了口唾沫。「他說是他掐死的。」
昭夫頓時頭暈目眩。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但原本還是抱着一絲希望的。
「誰家的孩子?」
她搖搖頭。「他說不知道。」
「那,是從哪兒帶回來的?」
「在路上碰見的,他說不是領回來的,是人家自己跟回來的。」
「混賬東西!誰會信那種鬼話。」
「雖然不能相信……」她咽下了後半句。
昭夫握緊拳頭敲打矮桌。
也許直巳在街上閒逛,尋找合適的獵物;或者,他看到了喜歡的少女,瞬間喚醒了心中的魔性。不管怎樣,一定是他主動接近的。女孩的父母平日裡肯定都會嚴格教導孩子不要接近陌生人。如今襲擊兒童的案件時有發生,哪個家長都會感到緊張。
昭夫想象得出直巳花言巧語哄騙女孩的樣子。他知道,面對喜歡的人或想讓對方接受無禮要求的時候,直巳會表現得出奇地禮貌。
「為什麼掐死了?」
「他說本來想一起玩的,那女孩不聽話。他想嚇唬她一下,沒打算殺人。」
「玩?中學生和小女孩有什麼好玩的?」
「我可不知道。」
「沒問他嗎?」
八重子沉默了,好像在說不可能去問。
昭夫斜眼看着妻子,覺得也許沒有問的必要。他經常從電視新聞里聽到「猥褻幼女」之類的話,但從沒想過「猥褻」的內容。如今到了這種局面,根本就不想考慮。
但顯而易見,所謂「嚇唬一下」根本不是事實。在露出本性的直巳面前,女孩一定拼命抵抗。他怕女孩喊叫,就掐住女孩的脖子,但沒掌握好分寸,導致女孩死亡。
「在哪兒殺的?」
「飯廳……」
「竟然在那種地方?」
「說是打算一起喝果汁來的。」
昭夫推測,直巳想在果汁里兌上酒之類的東西。
「殺了之後幹了什麼?」
「女孩小便失禁,他怕弄髒地板,就弄到院子裡去了。」
所以飯廳里才會有一股惡臭。「……然後呢?」
「沒了。」
「沒了?」
「不知道怎麼辦,回房間去了。」
昭夫感到一陣眩暈。要是就這樣昏過去該有多好!殺了個孩子,竟然只擔心弄髒地板……
直巳並非絲毫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昭夫能推測出他當時的心境。他一碰到麻煩事,就躲進屋子逃避,絕不考慮之後的事。他認為反正把女孩的屍體放在那兒了,父母總會解決的。
茶几上放着電話分機。昭夫伸手去拿。
「你幹什麼?」八重子抬高了音量。
「報警。」
「你……」
她緊緊抓住昭夫拿電話的手腕,昭夫甩開了她。
「沒辦法,怎麼也無法挽回了,女孩不能復活。」
「但是,直巳他……」八重子並不甘心,「他的將來怎麼辦?殺了人,這一輩子就完了!」
「那又能怎樣?他自己犯的罪。」
「你真的願意嗎?」
「當然不願意,但是還有別的辦法嗎?如果去自首,他是未成年人,會得到悔過的機會,名字也不會被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