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第6章

東野圭吾

「怎麼可能!」八重子目露凶光,「報紙上可能不會登出名字,但罪名會一輩子跟着他的。他再也不能過正常人的日子,一定會很慘的。」

昭夫想說「我的人生已經很慘了」,卻沒有開口的氣力。他伸手去按電話按鍵。

「啊,不!」

「別再抱幻想了。」昭夫一把推開猛撲過來的八重子。她向後倒去,肩膀撞上了茶几。「全完了。」昭夫說道。

八重子失魂落魄地回頭看看丈夫,打開了茶几的抽屜,伸手拿出了什麼。是一把尖尖的剪刀。昭夫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想幹什麼?」

八重子握緊剪刀,把刀尖對着自己的脖子。「求你了,別打電話。」

「別干傻事,你瘋了嗎?」

八重子抓着剪刀,激動地晃來晃去。「我不是嚇唬你,我真的想死。你要是把兒子交給警察,我還不如現在就這麼死了。剩下的事你來處理吧。」

「不,把剪刀放下!」

八重子咬緊牙關,沒有改變姿勢。

剎那間,昭夫暗想,這不簡直就是三流肥皂劇嗎?要不是和眼前的殺人案有關係,自己可能會因八重子戲劇化的表情啞然失笑。也許她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陶醉在這種氛圍裡面,一定是以前看過的電視劇和小說讓她這麼做的。

昭夫看不出八重子是不是真的想死,但即使不是,也要避免她因心思被自己看破而自尋短見。

「好。我把電話放下,你也放下剪刀。」

「不,我把剪刀放下,你又會打電話。」

「我說了不會打了。」昭夫把電話放了回去。八重子似乎仍不相信,沒有放下剪刀,懷疑地看着丈夫。昭夫嘆了口氣,坐到榻榻米上。

「還愣着幹什麼?這樣下去可沒法收場了。」

八重子不答。她應該也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女孩的家人一定急得到處尋找。

昭夫突然想起了車站前的那個男人。「女孩穿的衣服是什麼樣的?」

「衣服?」

「是不是粉紅色的運動衫?」

「啊!」八重子驚叫一聲,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不是運動衫,不過確實是粉紅色的。怎麼了?」

昭夫伸手擼着頭髮,狠狠撓了幾下,然後說出在車站前看到的情景。

「那人大概就是小女孩的父親,看樣子也許已經報警了。要是到這邊來找,馬上就會發現。無論如何都逃不了。而且……」他接着說,「要是他發現要找的女孩在咱們家,還是那種姿勢……」

雖沒看到表情,但男人的背影顯出不顧一切的氣勢。把女兒養這麼大肯定付出了很多。想到這兒,昭夫心中充滿愧疚。

八重子仍雙手握着剪刀,小聲說了什麼,昭夫沒有聽到。

「你說什麼?」昭夫問道。

她抬起頭說:「你去扔了吧。」

「啊?」

「把那個……」八重子咽了口唾沫,接着說,「隨便扔到哪兒,我也幫忙。求你了!」她深深地低下了頭。

昭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你……那個……真這麼想?」

八重子低着頭一動不動,好像昭夫不答應,她就不起來。

昭夫呻吟了一聲。「這……怎麼能?」

八重子後背輕顫,但仍然沒抬起臉。

「怎麼能……」昭夫重複着這句話。但同時他發現,八重子的提議正是自己希望的。這個想法一直藏在自己頭腦的一角,只是他不敢去面對,生怕一旦開始考慮,就會輕易地輸給誘惑。

不可能去做那種事,不可能做得很巧妙,只會惹禍上身……這種理性的想法也同時在昭夫腦中盤旋。

「反正,」八重子低着頭說,「反正我們都完了。即使讓兒子自首,我們也不能正常生活了。你會為養了這麼個兒子付出代價。即使自首,也沒有人會原諒我們。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她的聲音像念經一樣沒有抑揚頓挫,大概是到達了混亂的極限,無法在話語中添加感情。

但她說的也許,不,應該就是事實。昭夫想,即使直巳去自首,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同情。因為被殺的女孩子沒有任何罪過。

「你光說扔掉,可怎麼才能辦到?」昭夫說道。這句話意味着邁出了重大的一步,說辦不到和拒絕判若雲泥。

「為什麼辦不到?」她問道。

「怎麼運?又不能去太遠的地方。」

昭夫有駕照,卻沒有車。這棟老房子沒有停車的地方,八重子和昭夫也不覺得非得有私家車不可。

「那就藏起來……」

「藏?你是說藏在咱們家?」

「暫時的,然後再悄悄處理掉。」八重子剛說了一半,昭夫就開始搖頭。「不行,還是不行。沒準有人看到過直巳和那個小女孩在一起。如果是那樣,警察會來搜咱們家,要是發現屍體就徹底完了。」

昭夫再次把目光投向茶几上的電話。他覺得討論毫無意義。如果警察真的來了,屍體在哪兒被發現都是一樣的。他根本沒有自信能讓一家人逃過這一劫。

「今天晚上就轉移的話,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八重子開口說道。

「啊?」

她揚起了臉。「不弄到很遠也行,就丟到哪個地方……讓人看起來像是在別的地方被殺的。」

「別的地方?」

「對……」八重子也說不出究竟,低下了頭。

這時,昭夫身後傳來輕微的衣服摩擦聲。他吃驚地回頭。

走廊上有個影子在晃動,是母親起來了。她哼着走調的歌曲,像是以前的童謠,昭夫不知其名。他聽到母親打開衛生間的門,走了進去。

「偏偏在這個時候。」八重子表情扭曲地嘀咕。

昭夫和八重子沉默着,不一會兒聽到了水流聲,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緊接着傳來光着腳走在地板上的啪嗒聲,越走越遠。

水流的聲音仍在持續。裡間的門一關上,八重子就立刻站起來,走過走廊,打開衛生間。水聲停了。大概是母親沒關水龍頭,她總是這樣。

砰的一聲,八重子關上了衛生間的門。昭夫嚇了一跳。

她靠着牆,無力地蹲下去,雙手捂着臉嘆息。「我不行了,讓我去死吧。」

都怪我嗎?話到了嗓子眼,昭夫又咽了回去。

他把目光落到已變成濃茶色的榻榻米上。他還記得榻榻米是青綠色的時候,那時自己剛剛高中畢業。父親拼命工作一輩子,才建了這麼一幢小房子。當時心裡還在埋怨父親。

但自己又做了什麼呢?又回到了這幢小房子,連一個正常的家庭都沒能組建起來。單單如此也就罷了,還給其他的家庭帶來了不幸,而這不幸的原因恰恰是自己引起的。

「公園怎麼樣?」昭夫說。

「公園?」

「那個銀杏公園。」

「把屍體扔到那兒?」

「嗯。」

「扔到公園裡面?」

「不。」他搖頭,「那兒有個公共廁所,藏在裡面的隔間。」

「藏在廁所……」

「嗯。如果順利,會發現得晚一些。」

「嗯,那樣也好。」八重子爬進房間,盯着丈夫,「什麼時候……搬?」

「深夜。兩點……左右吧。」昭夫看了看茶几上的表,剛過八點半。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疊好的紙箱,是三個月前買烘乾機時讓電器商店的送貨員留下的。八重子說正好可以裝多餘的坐墊,但始終也沒用上。昭夫做夢也想不到會用在這裡。他來到院子,把紙箱折好,放到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女孩屍體旁邊。確認可以很輕鬆地將屍體放進去後,他再次折起紙箱,回到房間。八重子坐在飯廳椅子上,雙手抱頭,凌亂的頭髮擋住了臉。

「怎麼樣?」她保持着那個姿勢說道。

「嗯……應該能塞進去。」

「你沒放進去?」

「現在還早吧,要是在院子裡鬼鬼祟祟的,被誰看見就不好了。」

八重子脖子微動,像在看表,然後輕聲說:「是呀。」

昭夫感到口渴,想喝啤酒,更烈的酒也行,想借醉酒逃避現在的苦難。但現在當然不是喝醉的時候,馬上還要做一件重大的工作。

他點燃一根煙,不停地抽着。

「直巳幹什麼呢?」

八重子輕輕搖頭,示意不知道。

「去他房間看看怎麼樣?」

八重子長嘆一聲,終於抬起頭,眼睛周圍紅紅的。「現在就別管他了。」

「但總要多問幾句,比如具體的情況。」

「你要問什麼呢?」妻子感到很為難。

「比如有沒有人看到他和女孩在一起。」

「現在問也沒用了。」

「怎麼沒用?剛才不是說了嗎?要是被人看見了,馬上就會告訴警察。刑警來了一定會詢問直巳,到時再着急就完了。」

「即使刑警來了,」八重子的眼珠瞥向斜下方,「我也不讓他們見到兒子。」

「你以為行得通?反而會引起懷疑。」

「那,就讓他說什麼都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有什么女孩,刑警也沒辦法。」

「哪能那麼簡單!要是有目擊者一口咬定說是直巳,警察才不會輕易放過。要是直巳和女孩在一起時有人打過招呼怎麼辦?要是打了招呼,他們又回答了怎麼辦?能自圓其說嗎?」

「要按你那麼說,編多少謊話都沒有意義了。」

「所以,你要讓那小子想好了再開口。如果連碰沒碰見別人都不知道……」

昭夫說得合情合理,八重子只好閉上嘴,面無表情地緩緩站了起來。

「去哪兒?」

「二樓,問問直巳,到底碰沒碰見誰。」

「讓他來這兒說。」

「不用那麼做吧?他也受到打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