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第7章

東野圭吾

「那就更要……」

八重子不理昭夫,徑直走了出去。脫鞋的趿拉聲迴響在走廊,上了樓梯後聲音馬上變小了,大概是怕直巳受刺激。昭夫很厭惡八重子溺愛孩子的行為。

昭夫把煙頭掐滅,煩躁地站起來,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起來。

腳邊有一個超市的購物袋。估計八重子從超市回來後看到了女孩的屍體,嚇得忘塞進冰箱了。袋中有蔬菜和肉餡,大概是打算做直巳愛吃的肉餅。包里還有包裝好的半成品蔬菜,煮一下就能吃。八重子幾個月來都沒給丈夫做過像樣的飯菜了。

漸漸傳來了腳步聲,八重子拉開門進來了。

「怎麼樣?」昭夫問道。

「他說誰也沒碰見。」八重子坐到椅子上,「所以即使刑警來了,他只要說什麼都不知道就行。」

昭夫喝了幾大口啤酒。

「如果刑警要來,就一定有證據,到時什麼都不知道就不管用了。」

「就是不管用,也只能說不知道啊。」

昭夫輕蔑地哼了一聲。「你覺得那小子能行嗎?」

「什麼叫能行?」

「對刑警撒謊,他有這本事嗎?刑警可不是普通人,都是和殺人犯打交道的。直巳一見就得尿褲子。別看沖咱們挺厲害的,其實是個膽小鬼,這你應該也知道。」

八重子不答,大概覺得丈夫說的是事實。

「兒子變成這樣,都是你慣的。」

「是我的責任?」八重子怒睜雙眼。

「你什麼都慣着他,才會變得這麼混賬。」

「你說的可真好聽。你什麼都不干,就會逃避責任。」

「我逃避責任?」

「難道不是嗎?直巳六年級的事情你都忘了?」

「六年級?」

「你看看,果然忘了。就是他被人欺負的事。你還批評直巳呢,說什麼男孩子就要回擊。直巳本來不想上學,還逼着他去,我都說了不讓他去了。」

「我這是為他好。」

「你就是逃避責任。你那麼做什麼也解決不了。直巳在那之後一直被人欺負,直到畢業都沒人理他,一直被班裡的同學當做不存在。」

昭夫第一次聽說此事。他覺得直巳重新回到學校,就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怎麼不告訴我?」

「直巳不讓我說,我也覺得不說為好。你就知道訓孩子,對你來說,家庭就是負擔。」

「胡說!」

「不是嗎?特別是那一陣子,不知道迷上了哪個女人,根本不管家裡。」八重子憤恨地看着昭夫。

「怎麼又翻舊賬?」昭夫尷尬地說。

「算了,我也不追究那女的是誰了。我不管你在外面怎麼胡來,家裡的事總得照顧好啊。你根本就不理解兒子。我是迫不得已才告訴你的,現在兒子在學校里也被孤立。小學時欺負他的人到處說他以前的事,誰都不和他交朋友。你考慮過兒子的感受嗎?」

八重子的眼睛裡再次滲出了淚水,也許悲傷中還混雜着悔恨。

昭夫側過臉不看妻子。「行了,別說了。」

「明明是你自己先說的。」八重子低聲說道。

昭夫喝乾啤酒,捏癟了空罐。「只能祈禱警察不來了。萬一警察來了……就全完了。那個時候就放棄吧。」

「不!」八重子拼命地搖頭,「絕對不行!」

「但不是沒有辦法嗎?我們能做什麼?」

過了一會兒,八重子站起來,徑直向前走。「我去自首。」

「啊?」

「我說是我殺的。那樣直巳就不會被逮捕了。」

「神經病!」

「那你去自首?」八重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丈夫,「你不會去吧?所以只能是我去自首。」

昭夫咂了咂嘴,狠狠地撓頭。已經開始頭痛了。「不管我還是你,殺人的動機是什麼?沒有理由啊。」

「那個我去了再想。」

「作案時間呢?你去打工了,對吧?我也一樣,都有不在場證明。」

「我打完工回來馬上殺的。」

「不可能,解剖之後判斷死亡時間是非常準確的。」

「我不知道,總之由我代替直巳。」

「神經病!」昭夫又說了一遍,把捏癟的空罐扔進垃圾箱。

突然,腦中掠過一個想法。他心中一動,思索起來。

「怎麼了?你到底想說什麼?」八重子問道。

「沒什麼。」昭夫搖搖頭,打算把剛產生的想法抹去,今後再也不考慮。這個想法太邪惡了,連思考這個動作本身都令人厭惡,更讓產生了這個想法的身體變得骯髒。

06

過了凌晨一點,昭夫關了電視。他一直開着電視,想看看有沒有少女失蹤的消息,但看了幾個新聞節目都毫無收穫。

可能是受不了飯廳里沉重的氣氛,八重子已在對面的和室待了兩個小時。兩人沒有任何對話,因為不管說什麼,都會意識到自己已被逼上絕路。

昭夫抽了一根煙,起身關上飯廳的燈,來到面向院子的玻璃門旁,悄悄打開窗簾,窺伺外面的動靜。

路燈亮起來了,但光線還不能到達前原家的院子,院子裡一片漆黑。

昭夫在黑暗中等了一會兒,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他戴上手套,撥開玻璃門的插銷。

拿着摺疊好的紙箱和膠帶,再帶上手電筒,昭夫再次來到院子裡。他在黑暗中將紙箱組裝好,用膠帶粘牢底部,然後把目光投向黑塑料袋。

緊張和膽怯包圍着他。能看到的只有女孩的腳。他還沒有正視過死者的全貌。

他口乾舌燥,此時最真實的想法就是逃走。

他此前並非沒見過屍體。最近的一次就是看到父親的遺體,但當時完全感受不到恐怖和臭味。醫生確認死亡之後,他甚至還摸過父親的臉。

但現在和當時完全不一樣。昭夫光是看到黑塑料袋就雙腿發軟,更沒有勇氣掀開。

確實,不知道屍體的樣子,又必須面對,這是最恐怖的。如果是病死的,斷氣前後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然而,院子裡放着的是一個本來活蹦亂跳卻突然被殺害的小姑娘,還是被掐死的。昭夫不知道這樣的屍體是什麼樣子。

恐怖的理由還不止這些。

如果報警,就不會感到這麼恐怖。若有正當的理由,把屍體裝進箱子也不會那麼痛苦。

昭夫知道,自己做的事是絕對違反道德的,因此才很膽怯。看到屍體後,這種膽怯更明顯了。

遠處傳來了汽車的聲音,昭夫這才回過神來。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如果讓鄰居發現,一家人就都完了。

剎那間,昭夫又考慮是不是帶着塑料袋一起運走,放進公園的廁所,再閉着眼睛把塑料袋撕下,這樣就不用看屍體了。

但他馬上又搖了搖頭。不確認屍體是不行的,否則搞不清楚屍體上有沒有傷痕。不能留下直巳作案的證據。

昭夫對自己說,只好如此了。不管如何滅絕人性,為了保護家人,別無他途。他深呼吸之後蹲下身,拽着塑料袋的一端慢慢拉開。

女孩白嫩纖細的腿在黑暗中顯現出來。她的身體小得令人吃驚,畢竟只有七歲。為什麼兒子會對這么小的女孩下手,昭夫不得而知。

黑暗之中詳情不明。昭夫下定決心,伸手掏出手電筒,先衝着地面打開開關,再慢慢移向屍體。

女孩穿着格子布裙和帶有小貓圖案的粉紅色運動衫,估計是媽媽想讓她看起來更可愛。真不知道那個母親現在懷着怎樣的心情。

再向上移動光線,女孩白皙的臉龐映入眼帘。他立刻關上手電筒。

良久,他一動不動,大口喘着粗氣。

少女仰面躺着,臉朝着正上方。昭夫看不到臉的正面,但仍看到了一部分。他清楚地看到,微弱的光線之下,少女的大眼睛反射着光亮。

昭夫覺得自己已到達極限。

好像直巳並未留下痕跡,昭夫打算就這樣裝進紙箱,況且萬一弄巧成拙,反而會留下證據。其實昭夫心裡清楚,這都是給自己找的藉口。自己的精神已經撐不住了。

昭夫怕看到女孩的臉,便把雙手伸到女孩身體下面向上抱起。屍體出乎意料地輕,簡直就像個洋娃娃。因為小便失禁,裙子上濕漉漉的。一股惡臭鑽進鼻子。

要把女孩放進箱子,必須稍稍挪動一下她的手腳。以前聽說時間長了屍體會變得僵硬,實際上並不是那樣。放好後,昭夫合掌祈禱。

把女孩的手放進去後,昭夫發現腳下有個白色的東西。用手電筒照過去一看,是只小小的運動鞋。此前光顧注意女孩的白色襪子,沒想到還掉了一隻鞋,真是好險。

昭夫把手伸進箱子,拽出女孩的一條腿。運動鞋的扣帶是系在腳踝上的,大概是穿鞋不方便,就沒有繫上。昭夫給女孩穿好鞋,認真地系好了。

下一個問題就是怎麼把紙箱運到公園。女孩雖很輕,但箱子並不好拿,重心也不穩。另外,徒步到公園需要十分鐘,昭夫想儘量避免中途放下箱子休息。

稍一思索,昭夫想到用自行車。他從大門口回到屋裡,拿上車鑰匙回到外面。自行車停在家門口,是八重子買菜時用的。

昭夫躡手躡腳地打開院門,確認路上沒人後走了出去。

打開車鎖,昭夫把車正對着門口停下,然後回到院子,卻嚇了一大跳。

紙箱旁邊站着一個人。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昭夫一時說不出話來。

「您在幹什麼?」昭夫很快認出了那個人,皺着眉小聲說道。

穿着睡衣的政惠呆呆地站在哪兒。她仿佛對紙箱不感興趣,看着斜上方。

昭夫拽住母親的胳膊。「這麼晚了,這是幹什麼……」

政惠沒有回答,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像是正在夜空中尋找着什麼。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天氣真好。」政惠終於說了句話,「可以去郊遊了。」

昭夫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母親慢吞吞的聲音讓他精神更加緊張,倍感疲勞,甚至開始恨沒有任何罪過的母親。

昭夫抓着母親的手腕,另一隻手推她的後背。政惠拄着拐杖。精神上明明變成了孩子,外出時卻要拄着拐杖。許多接觸過老年痴呆症患者的人都說,他們的想法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拐杖上拴着鈴鐺,每動一下就會發出悅耳的鈴聲。昭夫一家剛搬到這幢房子的時候,這鈴聲歡快地迎接了他們。但今天昭夫卻覺得格外刺耳。

「快進去,別着涼了。」

「明天一定是個晴天。」政惠歪着頭說道。

「是晴天,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