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第8章
東野圭吾
昭夫把政惠送進大門。政惠把拐杖放到鞋箱上,自顧自地走着,光着的腳上沾了不少泥土。她一瘸一拐地向走廊走去。
狹長幽暗的走廊盡頭就是她的房間,這樣她可以儘量不和八重子接觸。
昭夫揉了揉臉,好像連自己都被影響得不正常了。
旁邊的拉門打開,八重子探出頭來,皺着眉頭。「怎麼了?」
「沒什麼,是我媽。」
「嗯?她來幹嗎?」八重子的聲音中帶着明顯的厭惡。
「沒什麼大不了的,關鍵是馬上要做的事。」
八重子點了點頭,擠出一絲笑容。「多注意啊。」
「知道。」昭夫背對着妻子打開了大門。
來到院子,昭夫衝着紙箱嘆了口氣。紙箱中放着一具屍體,自己必須把它運走。看來現在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毫無疑問,這是自己人生中最險惡的一個夜晚。
昭夫把紙箱合上,抱了起來。紙箱拿起來很彆扭,而且確實比只搬屍體要重。昭夫走到外面,將紙箱放到自行車的后座上。后座很小,固定箱子有些困難,顯然也不能騎車。昭夫一隻手握着車把,一隻手托着箱子,慢慢向前走。路燈照在後背上,在道路上投下一個長長的影子。
應該接近凌晨兩點了。幽暗的道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但還有幾家的窗戶里透出些光亮。昭夫努力不弄出聲音,小心翼翼地走着。
公共汽車已停止運營,所以不用擔心有人從主幹道那邊過來。需要留心的是小汽車。沒有了電車和公共汽車,只有出租車之類的才會來這片住宅區。
昭夫正擔心着,前方射來車燈的亮光。昭夫趕緊躲進旁邊的小路。因為是單行道,不用擔心車會過來。果然,一輛黑色出租車從昭夫身邊駛過。
昭夫接着向前走。區區十分鐘即可抵達的距離,卻漫長得恐怖。
銀杏公園在住宅區的正中央,廣場周圍全種着銀杏樹,是個樸素的公園。這裡有長椅,卻沒有能避雨的地方,因此沒有長住於此的流浪漢。
昭夫來到位於公園一角的公廁的背面。大概是下了雨的緣故,地面有些軟。廁所里沒有亮燈。
昭夫抱着紙箱,一邊注意周圍,一邊走近廁所。不知該進男廁還是女廁,略一猶豫,昭夫進了男廁。因為要偽裝成被變態兇手殺害的場面,還是男廁更合適。
男廁里的臭氣讓人噁心。昭夫儘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搬着紙箱。他打開手電筒,推開唯一的隔間。裡面髒得出奇,把女孩放到這裡讓他覺得玷污了她,但他顯然已經沒有退路。
昭夫叼着手電筒,打開箱子,把女孩的屍體搬進隔間,找了個儘量遠離馬桶的位置,讓屍體靠着牆壁坐下去。可是,鬆手的一瞬間,女孩倒向一邊。昭夫慌得幾乎弄掉了手電筒——他發現女孩背後沾着一些草。不用說,就是前原家院子裡的草。
草就是證據。
昭夫不太了解科學偵破手段,但想想也知道,單單分析草就能明白是哪個種類、在什麼環境下生長,那樣警察就會逐一調查附近所有的草坪。
昭夫拼命撲落那些草。女孩的裙子和頭髮上也沾着。但他又發現即使都撲掉也毫無意義,必須從現場清除才行。
絕望掠過他心頭。他撿起撲落的草,扔進馬桶,又把手伸進女孩的頭髮尋找,這時已不覺得恐懼了。
終於做完了,他準備放水沖滿是草的馬桶。然而,他踩下踏板才發現沒有水。他拼命地踩踏板,但還是一滴水都沒有。
他走出隔間,擰開洗手池的水龍頭。一股細細的水流了出來。他摘下手套,雙手接水,接到一定程度就捧到隔間裡沖馬桶。但水還是太少,沖不下去。
如此反覆幾次,昭夫不禁覺得自己在犯傻。要是有人看見,肯定會報警的。可他現在根本無暇膽怯,乾脆不管不顧,行動更加大膽了。
總算把草衝下去之後,昭夫拿着空紙箱走了出去,回到自行車旁。他疊好紙箱,想直接扔掉,可紙箱也是個重大的證據。他只好折成單手能拿起的大小,騎上自行車。
然而,剛踏上腳蹬,他看了看地面,發現濕漉漉的地面清晰地留下了輪胎的痕跡。
真險!昭夫下車用鞋底抹去輪胎的痕跡,自然也抹掉了腳印。他扛起自行車,走到不會留下痕跡的地方。
騎上車,昭夫已是大汗淋漓。後背上貼着濕透的襯衫,讓他在深夜裡感到絲絲寒意。額頭上的汗流進了眼睛,疼痛讓昭夫皺緊眉頭。
07
回到家,昭夫首先頭疼該如何處理紙箱。箱子上沾着少女排泄物的臭氣,不可能扔到外面。要是燒掉,這個時候生火,肯定會被別人發現。
那個黑塑料袋還在院子裡。昭夫心想,這麼一點東西都不能收拾好嗎?他彎腰撿起塑料袋,把疊好的紙箱放了進去,然後走進屋子。
昭夫悄悄拉開政惠房間的拉門。裡面一片黑暗。政惠蓋着被子睡着。
昭夫打開衣櫃最上面的櫃門。這裡政惠不能輕易夠到。他把塑料袋塞進去,再悄悄關好。政惠睡得很沉,一動也不動。
走出房間,昭夫發現自己身上也沾了臭氣,一定是搬屍體時弄上的。他來到浴室脫下衣服,一股腦兒扔進洗衣機,又沖了個澡。但不管怎麼用肥皂搓洗,仍有股惡臭留在鼻子裡。
在臥室換好睡衣,昭夫回到飯廳。八重子已在桌上擺好玻璃杯和罐裝啤酒。盤子裡裝着從超市買來的菜餚,剛剛用微波爐加熱過。
「這是幹什麼?」昭夫問道。
「你累了吧,也沒怎么正經吃東西。」
這是八重子一貫的慰勞方法。
「現在可沒什麼食慾。」昭夫說着打開了啤酒。他很想喝醉,可無論醉成什麼樣,今晚恐怕都睡不着了。
廚房裡傳出菜刀剁東西的聲音。
「幹什麼哪?」
八重子不答。昭夫站起來,向廚房看去。操作台上放着一個碗,裡面是肉餡。
「這麼晚了你做什麼?」昭夫再度問道。
「他說肚子餓了。」
「餓了?」
「剛才直巳下來,所以……」八重子咽下了後面的話。
昭夫感到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還好意思喊餓?做了那種事,把父母害成這樣……」昭夫大口喘氣,搖晃着腦袋向門口走去。
「等等,別去!」八重子喊道,「沒辦法呀,他還年輕,晚上什麼都沒吃,肯定會餓的。」
「我可是一點食慾都沒有!」
「我也一樣,可他還是個孩子呢,還不知道這事有多嚴重。」
「所以我要教育教育他。」
「不用這麼着急。」八重子拽住了昭夫的胳膊,「等安穩下來再說,好不好?孩子也受了打擊,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對不對?所以到現在才開始喊餓。」
「他不說是怕我罵他。所以看我出去了,覺得時機到了才跟你開口。要是真的在反省,為什麼不下樓?就這麼一直躲在屋子裡?」
「哪個孩子都怕父親罵的。總之你先忍一晚上,過後我去和他說。」
「你說了就管用嗎?」
「可能不管用,可你罵他也不管用啊,什麼都解決不了。話說回來,現在最緊迫的不就是怎麼保護好他嗎?」
「你就知道溺愛他!」
「不對嗎?無論如何,我都是站在孩子一邊的。不管他做什麼,即使他殺了人,我都要保護他。我求你了,今天就饒了他吧。求你了!」
八重子眼中閃現出淚花,從臉上流到下巴,圓睜的眼睛因充血而通紅。
看着妻子痛苦的臉龐,昭夫胸中的怒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虛無感。
「放手。」
「不,你肯定……」
「我說放手!我不去二樓。」
八重子像被抽空了一樣半張着嘴。「真的?」
「真的。我受夠了。給我做個肉餅什麼的。」
昭夫甩開八重子的手,坐回飯廳的椅子上,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八重子放心了,回到廚房重新切菜。看着專心切菜的妻子,昭夫想,或許她不做些什麼就不能安心吧。
「你自己那份也做出來吧。」昭夫說,「反正要做一回,你也吃點。」
「我就算了。」
「你也吃點,以後都不知道能不能悠閒地吃飯了。我先吃,管它呢。」
八重子從廚房走出來。「你……」
「明天是很難熬的一天,就當積攢體力吧。」
八重子認真地點了點頭。
08
早上五點十分,窗外晨光熹微。
昭夫待在飯廳。雖拉着窗簾,縫隙中透出的光線卻在漸漸增強。
桌上放着盛有吃剩下的肉餅的盤子。玻璃杯里還有半杯啤酒,但昭夫根本無意去喝。八重子只吃了三分之一個肉餅就飽了。她覺得不適,現在正躺在和室里。只有直巳若無其事,八重子剛剛把他吃空的盤子拿下來。昭夫沒有沖直巳發火的心情,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熬過這一天。
大門口響起了聲音,有東西從收信口塞了進來。大概是送報紙的。
昭夫抬了抬腰,又重新坐好。這麼早出去,萬一被誰看見就麻煩了。今天是星期六,昭夫從未在星期六早上出去過。如果行為異常,一定會被懷疑。況且今天的早報也不會有什麼用。對昭夫而言,有用的報道最快也要晚報才能登出。
吱的一聲,門開了。昭夫嚇了一跳,回頭去看,是八重子。
「怎麼了?」她驚訝地問道。
「啊……那個門,怎麼是那種聲音?」
「門?」她輕輕推了一下,門立刻吱嘎作響,「這個呀,有年頭了。」
「這樣啊,我都沒注意。」
「一年前就這樣了。」八重子看了看桌上的餐具,「吃好了嗎?」
「嗯,收拾吧。」
看着妻子把餐具送進廚房,昭夫把目光重新投向那扇門。他從未留意過房子的狀況,家裡到底有什麼情況也說不清楚。
昭夫環視室內。雖是從小住慣的房子,卻仿佛初次看到一樣。
他把視線停在面向院子的玻璃門前。地板上放着抹布。
「就是在這兒殺的。」昭夫說道。
「嗯?你說什麼?」八重子從廚房探出頭來。她正在刷碗,還挽着袖子。
「就是在這個房間裡殺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