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走失記 - 第2章

一世華裳

  「要麼其中有咱們不了解的恩怨?」

  「也興許是說着玩,結果真遇上事了?」

  梅長老霍然起身:「不管怎樣,一定得去找他!」

  幾人商議一番,抽籤決定了去留,收拾細軟便狂奔而去。

  留下看家的白長老慢條斯理地轉身回屋,在拆行李時想起一件事,跑到門口叫道:「教主留了一個錦囊。」

  他用上了一點內力,正往山下跑的幾人自然聽得見,又是一個急停,趕回來二話不說按住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他們拆開紙條一目十行地看完,只覺一頭霧水,揣進兜里將白長老的行李和衣服全扒了一遍,確定他沒再忘記什麼東西,這才重新「轟隆隆」地跑下山。

  輕風微徐,煙波浩渺。

  正值梅雨季節,天地間一片蒙蒙白霧。

  葉右隱約聽見了小雨的淅瀝聲。

  他的思緒浸在迷霧般的夢裡,漫無目的地飄蕩着,這雨聲像一雙手,輕輕為他擦淨了前方的路。他發現自己站在山坡上,腳下是規矩排放的青石板,枝葉上的水珠能映出一個世界,棉線般的雨如同溫柔的呢喃,輕輕地響在耳側。

  他感到一陣愉悅,抬腳向前走去。

  小路盡頭是座涼亭,石桌上擺着筆墨紙硯,宣紙已經鋪開,他拿起毛筆蘸上墨,懸在半空垂眼沉思許久,手腕一動,一氣呵成畫了只王八。

  突然有人開了口:「公子。」

  這聲音像是從天際傳來的,葉右見自己的大作頃刻消失,連同周遭景色一起蕩然無存,那些輕飄飄抓不住的模糊感潮水似的退去,雨聲漸漸清晰,臉上也傳來了針刺般的痛。

  他從夢中掙脫,睜開了眼。

  家僕輕輕喚過一遍便垂首在門外站着,等了一會兒不見裡面有動靜,正欲離開,卻聽「吱呀」一聲,回身就見頭上纏着布條的葉右邁出了門,立即躬身道:「公子,我們莊主回來了。」

  葉右正打量天色思考是否一覺睡到了晚飯,聞言雙眼微亮,去了前院。

  半月之前,他從昏迷中甦醒,便發現莫名到了這座尋柳山莊。

  那時他身上有多處燒傷,內力不濟,更慘的是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

  據家僕說他是被莊主所救,但莊主有要事出門,需過些日子才能回來。他於是好吃好喝地住到現在,終於把人等了來。

  小雨未停,薄紗似的,濕潤的空氣混着草木和泥土味一起湧進胸膛,緩緩地蔓延開。

  葉右呼出一口氣,十分愜意。失去記憶並不會令他茫然無措,反而覺得蠻新鮮,像是走在一條去探尋寶物的路上,讓人滿懷期待。

  尋柳山莊的莊主雙親已故,這是接手山莊的第三個年頭,很年輕,據說也很風流,此刻他正在大廳里喝茶,旁邊還坐着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公子。

  葉右這幾日早已打探出莊主的大概樣貌,對這二人分得很清,他進去時首先注意到莊主往那公子身上看了一眼,便也看了看,立刻與對方的目光撞在一起。

  這人生得非常俊朗,屬於輕而易舉就能讓小丫頭羞紅臉的類型,面上雖然平靜無波,並無多餘的動作,可單是往這裡一坐,便給人一種他這邊才是主座,而莊主是擺設的錯覺。

  葉右不動聲色地移開眼,暗忖:這人應該不好對付。

  他自從清醒便沒透露過失憶的事,原是想慢慢套話,誰知竟多出這麼一號人,對方若不插手還好,若喜歡多管閒事,那他恐怕不會太順利。

  「公子的傷怎麼樣了,」莊主起身迎過去,「哎呀當時真是兇險,在下和公子恰好住同一間客棧,那晚公子的房間突然着火,在下衝進去時公子已經受傷昏迷了,再晚上一會兒,後果不堪設想啊。」

  葉右:「……」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葉右找到了燒傷的原因,對這莊主特別滿意。

  莊主繼續道:「公子身上除去一些財物就只有聞人門主的玉佩,在下便猜你可能是他的好友,趕緊連夜回來,將公子安頓好了才敢離去的。」

  他說着又瞅了一眼旁邊的人,有點疑惑他們為何沒交談。葉右忍不住再次看過去,瞥見那人手裡正攥着一塊玉佩,估摸這便是聞人門主了。

  換言之,他要和這位直接對上。

  嘖,運氣真差。

  

  第2章

  

  尋柳山莊建得很別致,雕欄玉砌,奼紫嫣紅,連一塊石頭都放得很講究,此刻被蒙蒙煙雨一罩,隱約透着一股婀娜嫵媚的味道。

  葉右坐在一角涼亭里緩緩摩挲茶杯,本着「多說多錯」和「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耐心等着對面的門主先開口,並期待這位能說些有用的東西。

  然而他那點期盼很快落空了——聞人恆像是沒看到他一般,端着茶杯安靜地喝茶,那手指修長乾淨,蔥白似的。

  這位門主的存在雖令旁人無法忽視,看着卻很斯文,襯上那張俊臉,簡直都有些賞心悅目,這樣的「一語不發」不會讓葉右覺得壓迫和尷尬,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寧靜。

  葉右乾脆也小口小口地喝起茶,用嚴肅認真的態度把杯中茶葉的脈絡全數了一遍,就在他要喪心病狂地數第二遍的時候,終於將聞人門主的那一杯茶耗乾淨了。

  茶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葉右的精神為之一振,微微繃直後背,緊接着便見這位門主從容不迫地拎起茶壺,又續了一杯。

  葉右:「……」

  聞人恆維持着先前的慢條斯理,開始喝第二杯茶。

  葉右暗忖他和這位門主的關係莫不是太複雜,到了讓人家連喝兩杯茶都不知如何說起的地步了?

  ——不然自己先開口?

  這念頭只在心裡轉了一圈,便被壓下去了。

  葉右決定接着和他耗。

  尋柳山莊的莊主秦月眠躲在遠處偷看,笑着摸了摸下巴。

  他的樣貌不比聞人恆,但勝在有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微微一笑,滿是風流,道:「我就知道他們有貓膩。」

  他的心腹就在旁邊,看一眼亭內「涇渭分明」的二人,忍不住道:「莊主,看着不像。」

  秦月眠問:「你見聞人恆和誰在一起能沉默這麼久?」

  心腹一愣。

  秦月眠笑得意味深長:「何況那人還有聞人恆的玉佩,那可不是一塊普通的玉佩。」

  他之所以把人接回來,命下人好生照顧、最好把人留下,又在今日積極地挑明聞人恆和那公子之間的牽扯,玉佩要占主因。那是由暖玉做成,並非極品,花紋也奇奇怪怪,卻是他當初看着聞人恆親自雕出來的,世上只此一塊。

  雖然聞人恆給的理由是雕着玩,但他總覺得是送人,事實證明他果然猜對了。

  他和聞人恆相交多年,對聞人恆的了解要比別人多。這小子素來喜歡裝正人君子,對誰都斯斯文文,實則一肚子壞水,整個江湖恐怕都沒多少人能被他真正惦記,如今忽然出現一個,真叫人稀奇!

  更稀奇的是這些年他從沒在聞人恆身邊見過那位受傷的公子,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姓甚名誰,與聞人恆究竟是何關係?

  秦月眠心裡長草,越發待不住,隨意尋個藉口去了小亭。

  還不等邁進去,聞人恆便喝完了第二杯茶,說出一句令葉右和秦月眠都意外的話。

  聞人恆用不含質問的語氣平淡問:「你怎麼會有我的玉佩?」

  秦月眠驚訝。

  葉右下意識要微笑,卻牽動了臉上的傷,頓時一僵。他掩飾地喝了口水,說道:「門主自己的玉,倒是問起我了。」

  聞人恆道:「就是不明白才問的。」

  葉右鎮定自若,心裡轉了一大堆念頭,決定詐他一下:「難道是我這副樣子,門主認不出了?」

  聞人恆抬眼看他。

  秦月眠收拾好情緒,邁進來也看了他一眼。

  葉右的臉被燒傷,布條沒有全部把頭纏滿,仍留了一小塊地方,但對不熟的人而言,這一點簡直如同虛設。聞人恆起身繞過半圈石桌在他身邊坐下,說道:「認不出了。」

  他伸出手,見葉右偏了一下頭,便適時停住沒有勉強,只道:「你不讓我看,我怎知你是誰。」

  葉右只猶豫一瞬就痛快地自己動起了手,結果半天也沒扯開,還把臉弄得生疼。

  聞人恆禮貌地詢問:「我來?」

  葉右一點不自在的表示都沒有,客氣道:「有勞。」

  聞人恆的動作很輕,仿佛在照顧他的感受。這位門主的眼中依然透不出情緒,但大抵是久居上位,如此的心平氣和,讓人總有一種溫柔的錯覺。

  布條很快脫落,葉右半邊臉幾乎都是燒傷,額頭和下巴及另一半完好無損。秦月眠哪怕已經看過,此刻仍是忍不住將視線轉向了他。

  這人眉眼精緻,五官恰到好處,美得都有些驚心動魄,但是不帶柔美,反而透着銳氣,如今一半昳麗一半猙獰,撞在一起給人的衝擊很大。無論毀前還是毀後,都是一張能輕易勾起人心魔的臉。

  這樣的人,只一眼便會牢牢記住。

  葉右暗中觀察聞人恆,見這位門主淡然的神色終於發生了少許變化,似乎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後有些不可置信。秦月眠對好友的反應也很好奇極,但還沒等他把視線從葉右的身上移開轉過去,就聽見了聞人恆驚訝的聲音:「——師弟?」

  秦月眠:「……」

  你竟然還有師弟!

  秦月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着,連忙喝了一口茶壓驚。

  葉右也愣住了,緊接着意識到事情沒這麼簡單,不說別的,單是聞人恆剛剛沉默了那麼久,就很詭異。

  不過場面沒給他任何思考的餘地,聞人恆直直望着他,雖然極力維持溫雅,但語氣里仍露出了一絲明顯的激動:「真是師弟,這些年你去了哪?你竟然不傻了?之前你痴痴傻傻的,走丟後我還以為你已經凶多吉少了。」

  葉右:「……」

  秦月眠:「……」

  這話里好像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葉右繃着臉沒開口,努力消化聽到的內容。

  然而等他剛剛理出一個頭緒正要往深處細想,面前的人又砸來一堆東西。

  這次聞人恆調整好了情緒,恢復斯文的君子風範,但忍不住握住了葉右的手,目光里的關心混着那一絲令人錯覺的溫柔,一起罩住了他:「你走丟後我一直在找你,但總是沒消息,這十年你是如何過的?病是誰治好的?怎麼會忽然受傷?誰打傷的你?我的玉佩又是誰給你的?」

  葉右突然被他一握,下意識想抽出手。

  聞人恆體貼地放開他,看向好友:「他的傷似乎是燒紅的東西燙的?」

  秦月眠道:「對……我進門時他正倒在床邊,燒完的花柱恰好掉下來砸中他,所幸我及時弄開了,沒燙得太嚴重,用紀神醫的藥多抹幾次應該能痊癒……」

  他猛地一頓,「不,你等等,你也不知道你的玉佩為何在你師弟身上?」

  「嗯,玉佩前些日子丟了,你知道的,那東西我基本帶在身上,能在我的眼皮下拿走,想必不簡單。」聞人恆說話間重新為葉右纏上布條,見他安靜得近乎有些乖順,一時愉悅,在他額前打了一個蝴蝶結。

  秦月眠:「……」

  聞人恆望着葉右,放緩了語氣:「怎麼不說話,不認識師兄了?」他頓了頓,「你若不想說,師兄不勉強你,只說誰將你打傷的便行,師兄給你報仇。」

  覺得拿走玉佩的人不簡單,所以淡定地喝茶等着對方先開口,倒也說得通,那麼我真是他師弟?葉右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輕嘆一聲,帶着一點欲言又止、欲語還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