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走失記 - 第9章
一世華裳
葉右只覺心臟驟然痛了一下,整個胸口都有些發悶,但這和上次一樣,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他緩了一口氣,這才問:「師父重傷?被誰害的?」
「當時人稱『一字蒼茫』的劍客,實力很強。他練功走火入魔,內力暴漲,一路殺了不少人,有個受傷的江湖俠客跑到師父這裡求救,誰知前腳剛到,後腳便被追上了……」聞人恆的聲音很平靜。
十年了,當初裹着少年的撕心裂肺與茫然無措的頑石,已在時間的長河裡化為細沙,所有痛苦與仇恨的巨浪也漸漸平息,只剩一股悵然地嘆息,蛛絲一般的縈繞在心頭。
聞人恆道:「那時魏莊主正和幾個人在後面追着,由於師父阻了那劍客一會兒,魏莊主他們成功趕到,將那劍客圍住,這才合力把他拿下,可師父受傷過重,沒救回來。」
他頓了頓,「你當時也在場。」
葉右一怔:「我?」
「我到的時候……師父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對我說完好生照顧你,便去了,」聞人恆輕聲道,「魏莊主他們都受了傷,劍客死在離師父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先前找師父求助的俠客死在同一個方向的五丈之外,被震碎心脈,而你就跪坐在他面前,被吐了一身血,被點着穴,已經呆了,怎麼喊你,像是都聽不見似的。」
葉右皺眉。
十年前,師兄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突然遭逢大變,應該顧不上其他,能記得這般清楚,肯定是事後一遍遍地回憶,甚至是回到大戰的地方看過,但那畢竟很痛苦,是什麼原因讓這個人強迫自己去想那些細節的?
他頭上纏着布,聞人恆看不見他蹙眉,只當他在認真聽着,便繼續道:「我問過魏莊主,他們說到的時候你就那樣了,後來我想了想,覺得大概是師父想讓你跑,你不願意,師父便讓俠客點了你的穴帶你走,可那俠客終究沒逃過追殺,還是死了,可能那瘋子後來還想殺了你,但被師父他們攔下了。」
葉右仔細回憶,發現腦中還是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得,只能問:「我就是那麼病的?」
聞人恆道:「嗯。」
葉右又問:「我後來又是怎麼好的?」
聞人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第一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哪怕是應付地說一句「喝藥好的」或「不知道」。
他放下茶杯,看一眼師弟,柔聲道:「不早了,去洗漱,我給你抹藥。」
葉右一腦袋的探究欲被戛然而止,卡得他不上不下,沉默地看看聞人恆,見師兄真的不準備再說,一邊思索原因一邊起身去洗漱了。
刀疤男隨後進門,將今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聞人恆聽見他師弟喝了兩杯酒,暗道一聲果然。刀疤男想起那群人的醉話,啼笑皆非:「他們說的很多都是聽來的,亂七八糟的。」
「他也不會真信的。」聞人恆道,暗忖他家師弟大概只會弄明白兩件事,一是魔教並不是為非作歹的門派,二是葉教主很可能不常露面,否則搬來中原好幾年,眾人對他的描述也不會那般玄幻。
當然,師弟還可能會考慮自己和葉教主是否是同一人,不過……那「黃金教」的名字應該能讓師弟打消不少疑慮。
他勾起嘴角。
說實話,他也特別想知道師弟當初為何會選那麼一個名字。
葉右是直到回來坐下被抹完藥,才忽然意識到一件事的:「我今晚睡哪?」
聞人恆說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和我睡一間。」
葉右提醒:「師兄,現在不是在外面。」
聞人恆教育他:「下毒的人至今沒有現身,也沒有任何線索,不可大意。」
葉右巴不得能見見下毒的人,也好問問燈滅毒的事,但他知道無緣無故的人家不會來他這裡,只能認命,熟練地躺在大床裡面,把外面留給師兄。
蠟燭熄滅,整間臥室頓時靜下來。
葉右聽了一堆東西,沒有睡意,躺了一會兒,開口道:「我今天聽說豐賢莊和靈劍閣很厲害,靈劍閣的閣主就是白天坐在魏莊主對面的那個瘦高的人?」
聞人恆也沒睡,道:「嗯,丁閣主。」
葉右道:「我還聽說武林盟主就是為他們才選的,為什麼?」
聞人恆無聲地笑了笑:「你當時沒順便問問原因?」
葉右道:「我也想,但說的人已經醉了,我沒問出來。」
聞人恆道:「這是因為魏莊主與丁閣主素來不合,據說年輕的時候便是這樣了……」
豐賢莊、靈劍閣,江湖兩大勢力。
魏莊主為人圓滑,待誰都和和氣氣,很會籠絡人心,聚了不少有才有名的俠客。丁閣主則性格耿直,為人嚴肅,一些劍客與看魏莊主不順眼的人多是去了他那裡。
二人已經打了二三十年,兩派勢力也多有摩擦,雖說沒有大動干戈,但每每吵起來,還是讓江湖上不少人捏了把汗,生怕這二人把好好的太平給攪了。
以前這種時候都是少林和武當出來調和,但時間一長,他們都覺得心力交瘁,兩邊討不了好,於是一合計便決定選一個武林盟主,不要求武功多高,只求有耐性、脾氣好,能服眾。
說白了,就是找一個專門負責拉架的。
盟主由少林武當等幾個受尊重的老幫派一起推選而出,剛開始只是拉架,後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也都管了,非常有耐心,不偏不倚的,這麼多年過去,越來越受江湖人的尊敬。
所以如今的江湖,豐賢莊和靈劍閣相互牽制,盟主一派從中周旋,達到了一個平衡,只要不出大亂子,便打不起來。
葉右閉着眼,漸漸有了睡意,聽完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嘀咕道:「一家獨大,早晚被群起而攻。」
聞人恆訝然。
當年師弟剛搬回中原,有一天與他碰上,聽他講完江湖的局勢,說的也是這句話,看來雖然失了憶,想法卻沒怎麼變。他當然也知道這麼多年相安無事,肯定與那兩個人的克制有關,否則早就血流成河了。
他看着黑暗中模糊的輪廓,有心想摸摸,但手抬起一點,終究是放下了。
經過一晚的敲打,第二天王家的氣氛明顯凝重了些,下人們各個低着頭,能不開口便不開口,像是恨不得能變成不會思考的木頭人。
葉右雖然有些嫌棄他家師兄,但這一晚睡得還算不錯,慢悠悠跟着師兄去吃完早飯,便打算再去城裡轉轉,多聽聽那些江湖趣事。
刀疤男立刻看向他家門主,聞人恆心裡想笑,慢慢跟上師弟:「師兄陪你去。」
葉右感動道:「師兄,我就知道你對我特別好。」
「嗯,不過我對你再好,今天也不會讓你獨自出去,」聞人恆提前截住他接下來想說的話,認真道,「外面那麼亂,我好不容易找回你,當然得護好你。」
葉右要說的話胎死腹中,想想師兄的無恥程度,放棄了抵抗。
他昨天結識了不少朋友,剛剛走到街上,便碰見幾個來打招呼的。聞人恆含笑在旁邊看着,直到聽他們說晚上要請師弟去逢春樓坐一坐,才眉心一跳,上前準備岔開話題,這時卻驚覺一道探究的視線射來,不由得抬頭。
只見街邊客棧二樓的窗戶關着,什麼也看不見。
他又看了一眼,轉了回去。
二樓某間客房的人關上窗戶,鬆了口氣:「乖乖,恐怖。」
屋裡的另外幾人問:「誰呀?」
那人道:「聞人恆。」
「他也在這裡?」
「嗯,身邊好像還有人,但被下面搭着的一個棚子擋住了,我沒看見是誰,」那人走到桌前坐下,「你們真覺得教主會在王家?可王家不是最近才出事?教主都失蹤好久了。」
有人道:「萬一他之前就潛進了王家,一直在秘密布局,現在才發難呢?」
「倒是有可能,如今也就王家的事還算是大事了,咱們怎麼進去?」
苗長老道:「唔……賣身?」
剩餘幾人看着他,梅長老道:「王家現在連個蒼蠅都飛不進去,他們有可能買人麼?」
苗長老沉默一下:「有。」
幾人瞪眼。
苗長老道:「比如想為老爺子積德什麼的。」
幾人:「……」
第11章
那群「大俠」最終也沒能如願以償把人喊去逢春樓。
他們被聞人恆溫柔的目光一掃,不知怎麼就覺得有點冷,暗道不愧是當門主的人,氣勢就是和平常人不一樣!
他們立刻告辭。
葉右只玩了這一天,轉天再想出去,便聽見師兄告訴他要收斂一點,如今王老爺子的毒還沒徹底解完,他們吃住人家的卻整天出去玩,不合適。他看着自家師兄正經得不行的表情,問道:「師兄,逢春樓好玩麼?」
聞人恆道:「聽說很有名,沒去過。」
葉右提議:「不如晚上去看看,一般這種地方的消息都很多,興許便能查到下毒的人。」
聞人恆的眼神複雜了一瞬,似乎不知該如何說,措辭一番才拍拍師弟的肩:「逢春樓是妓館,裡面……沒有小倌。」
言下之意,你去了也沒用,誰讓你喜歡男人。
「……」葉右道,「那我心無旁騖地查東西,師兄你也說我們吃住在王家,總該出些力才是。」
聞人恆點頭。
葉右沒料到師兄能這般痛快,頓時起疑。
他正要確認一遍,就見這人叫來手下低聲吩咐了幾句,便沉默了。
果不其然,等手下一走,聞人恆便對他道:「我已經讓他們去了,聽到有用的消息便會回來匯報,」他頓了頓,為防止師弟自告奮勇,補充道,「你現在什麼都記不得,哪怕聽見別人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等着就是。」
葉右只覺先前散開的懷疑一寸寸地回到體內,在心裡道一句無恥,暫時聽話。他想了想,道:「讓他們別只聽有用的,任何好玩的、稀奇的、新鮮的事都記得聽一聽,順便去街上也轉轉。」
聞人恆詫異:「你真想管王家的事?」
葉右道:「咱們吃住人家的。」
聞人恆道:「實話呢?」
葉右道:「我閒着也閒着,好不容易遇上一件事,」他微微一頓,看着師兄,終是又加了一句,「而且我對燈滅毒有些感興趣。」
聞人恆這次是真意外了,差點沒控制好表情。
他本是隨口一問,沒期望師弟能老實告訴他,誰知竟能聽到一句真心話。
聞人恆何其敏銳,思前想後一番就意識到師弟對他的戒備在減少,想來是信了他們是師兄弟的關係。他忍不住回想起十年前那漂亮的少年膩在自己身邊喊師兄的畫面,立刻勾了勾嘴角,很希望現在的這個人慢慢地能回到當年那樣。
葉右看着他:「師兄?」
聞人恆「嗯」了一聲回過神,心情特別好:「我幫你查。」
葉右又看他幾眼,覺得師兄剛剛的笑容和平時不太一樣,滲出了幾分不懷好意似的。
聞人恆早已收斂,叫來手下把新的命令吩咐下去,然後便專心陪着師弟。
他說到做到,當真開始對這事上心,所以這天聽見王家主差人喊他去議事,便把師弟也帶上了。
剛進書房,二人立刻覺得氣氛有些劍拔弩張,只見王家主嘴角掛着笑,好像已經僵在了臉上。魏莊主仍是和氣的模樣,丁閣主則神色冷然,像一柄出鞘的利劍,仿佛隨時能暴起把那胖子剁了。
這時見到他們,幾人都看了一眼,魏莊主笑着招手:「小恆過來坐。」
聞人恆一看便知魏莊主和丁閣主不知因為什麼又掐上了,一點都不意外,從善如流和師弟走了過去。王家主在心裡鬆了口氣,正想趁機說些別的,就聽見家丁來報,說是盟主到了。
他精神一振,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