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深 - 第2章
浣若君
於是整個秦州城的人,都知道前相爺府的孫姑娘,被未婚夫給退婚了。
李少源是皇親國戚,榮親王府的世子爺。若說沒有退婚的時候,有那重婚事頂着,秦州城的人還不敢對前相爺的遺孤們做什麼的話,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趙寶如倆兄妹,也是真的落難了。
她一根繩子投梁的時候,季明德其實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銅鎖扣上輕觸了觸,卻又抬起,輕輕揭過寶如頭上的花冠,連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掃床鋪,邊掃邊說:「早生貴子,高中狀元,香火不斷!」
事實上秦州習俗,撒帳這等事情,該是由公婆二人共同來完成的。季明德父親早喪,又只有母親一個人,他一個大男人幹這種事情,說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話兒,叫寶如覺得怪異。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蘭茵在一起時是個什麼樣子。
清掃罷床帳,他又打了洗腳水過來。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腳水,將菜都收出去,再回來的時候,還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隻很舊,但擦的光亮的銅盆洗腳,而她方才洗腳的那隻,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頭架子上。
洗完腳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紅色的外衫,雙手捏拳,搭在膝蓋上默了半天,說道:「睡吧!」
寶如這才開始解自己的衣帶,慢騰騰從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該睡在裡面,還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輕聲說道:「我慣常一個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裡面去。」
寶如應了一聲,脫掉那件正紅色的吉服,連裡面白色的交衽長衫都未脫,快速鑽到了床里側。
這種架子床,連板壁都沒有,里側只掛了薄薄一層綿布,再往後,就是土坯牆了。六月雨多,牆皮往外噴着陣陣的潮熱之氣。悶的寶如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鑽緊兩拳,蜷縮着身子靠里躺着。聽架子床咯吱一聲輕搖,接着,身邊明顯一熱,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來,深吸一口氣吹了桌上的燈盞,室中頓暗。
寶如穿着兩件衣服,熱的幾乎喘不過氣來。還以為季明德會問些什麼,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傷痕,畢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盡人皆知。
誰知他一句話也不曾,只說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總睡不穩,起來在床上撲摸着,撲摸片刻又躺下,過一會兒再起來。
寶如白天餓的等不住,吃了許多花生,老鼠一般,將那花生殼兒全藏在季明德的枕頭下,這會子瞧他起了又起,絕對是因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頭,從下面撲出去許多花生殼兒,才算睡穩了。
新婚三天無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寶如先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睜開眼睛,便見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滾到了床外側,透過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換了件深藍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銅盆中洗臉。
恰季明德轉過身,兩人目光對到一處,寶如又連忙別開。
這時候天還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淨臉,走過來一口氣吹熄燈盞,說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應,我過去照應一下,然後就去書院讀書,蘭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過去拜拜她,叫聲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來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會回來。」
他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蘭茵一起敬新婦茶。
季明德走了,寶如又重新回到床上。從昨開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臉,方才他吹燈時才看了個仔細。濃眉,眼略深,鼻樑很挺,眉眼竟與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來感覺是個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許,當然,先皇嫡長孫,榮親王府世子爺,京城第一才子麼,也是男子中獨一無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與李少源生的頗有幾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還好看,而且更溫和,一笑頰側兩個深深的酒窩。
男子臉上生酒窩,寶如唯一見過的,唯有榮親王李代瑁,不過李代瑁是皇帝的兒子,國之親王,而季明德只是個秦州城的小舉子而已。
當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時候,寶如本已心如灰死,以為肯出五百兩銀子買自己的,會是個糟老頭子,昏昏綽綽又熬不過黃氏的哭鬧,勉強點了頭,誰知揭了蓋頭才發現季明德年紀青青儀表堂堂,更難得性子也溫和,此時也不知如何時好,看窗外天還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覺醒來,天才真正大亮。
家裡就她和楊氏兩個,楊氏沒做慣婆婆,不會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銅壺,端了新銅盆進來。
她完全不像個婆婆,兌好水,打開窗子湊過來,借外頭的亮光兒瞧着寶如,忽而喲了一聲,接着便咧嘴笑了。
寶如不知楊氏笑什麼,站起來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這下,楊氏笑的更歡了。
楊氏以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蘭茵還要高傲冷艷,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誰知卸去昨日那一臉的白粉,這趙寶如美的像幅畫兒一樣。
她額頭飽滿,皮膚白亮,兩隻圓圓的眼兒,還浮着兩道喜慶又福相的臥蠶,鼻樑挺直,鼻頭翹圓,紅嘟嘟一點小嘴兒笑成一彎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楊氏一顆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楊氏一掀紅被,自然要檢視那元帕,有了元帕,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兒媳婦兒。
寶如起床之前早將元帕鋪好在正中間,楊氏拿起來細細的看,看了許久,問道:「我的兒,昨兒你們成事了不曾?」
寶如擦着臉,搖頭。
楊氏撲通一聲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寶如:「不怕的,還有今天晚上了。到時候你主動一點,做了人家媳婦不比姑娘,我拿你當親兒,你也給我長臉,今兒晚上,必得要抓住機會,否則過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寶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婦明白!」
楊氏鋪好帕子,親手替兒媳婦疊好被褥,說道:「畢竟那邊是長房,胡蘭茵又比你大四歲,占着個長字,咱們得過去坐坐。你昨兒帶來的衣服,我都原樣不動放在牆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來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蘭茵比下去了。」
當初從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條箱子,每一隻柳條箱子上都鑲有一塊漆成綠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趙字。
箱子摞了幾大車,全是她的衣服,首飾隨車帶着,車夫們都笑說,大小姐的車駕走過去,車轍都比別的車更深些,必是銀子太沉壓的。
那總價值萬金的東西,沿路半丟半賣,回到秦州之後再一回回去當鋪,到如今她連件稍微體面點的衣服都沒有。
寶如挑了半天,總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領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氣質來。
楊氏無比的滿意,站遠看了許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帶着寶如一起出門,從兩家間那道小門穿過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與二房那寒磣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兩進的白牆青磚院子,門漆純黑色,上面釘着噌亮的獅口銜環銅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紅木的四門八窗,裡面也是一水兒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幾幅字畫,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兩個管家,四個婆子,還有一溜水的丫環,俱面無表情盯着楊氏和寶如兩個。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紅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爺季白正在抽水煙。這東西興起來時間不長,是打西域傳來的,煙味又沖又嗆。
他今年剛過四十,相貌與季明德並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濃眉,深眼,帶着股子匪氣,不像為商的人。
他旁邊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個皮膚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婦人。她面相太老,與季白坐在一處,母親兒子似的。
再就是胡蘭茵了,穿着件寶藍色潞綢半膝褙子,純白色的百褶裙,頭上並無別的佩飾,唯一支脆玉簪子鮮亮嫩綠,襯托的她整個人生動無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胸大腰細,一身軟嫩嫩的白肉,略胖,卻一點也不膩味,反而媚氣十足。
總之,就算放在京城,胡蘭茵也是個十足的美人兒。
第3章
見禮
這胡蘭茵的母親在京城也是個人物,是曾經瀘州知府的歌姬,後來被貢給太監王定疆,據說一身軟肉功夫了得,伺候王定疆伺候的好,王定疆替她找了門好親事,便是這天高皇地遠的秦州知府胡魁。
季明德已經走了,寶如只得一個人敬新婦茶。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略一揚手,身後一個軟嬌嬌的婦人,走過來,雙手奉上一隻覆紅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軟音:「這是老爺給二少奶奶的見面禮!」
這個軟嬌婦人,想必就是季白從江南帶回來的蓮姨娘吧,據說專房獨寵已經有三五年了。兒媳婦見禮這樣的場合,她都站在季白身後,可見專寵之盛。
接下來該給朱氏和楊氏敬茶了,朱氏備着一整套的頭面,命丫頭捧給寶如,錫鍍金的東西,樣子貨,太陽下可以看到磕過角的地方,金鳳簪露出裡面的錫胎。
朱氏還刻意說道:「你們兩個,我都當成親兒媳婦,東西皆是一樣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東西見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寶如謝過,再給楊氏磕過頭,走到胡蘭茵身邊,笑着叫了聲:「姐姐!」
胡蘭茵也是早有準備,兩隻手握上來,叫了一聲妹妹,好一對娥皇女英,這就算是見面了。
一進自家院門,楊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來把個明德叫過去,與胡蘭茵同拜,等你過去的時候,明德已經去書院了,只留你一個人在那裡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個妾一樣。」
寶如深覺楊氏有點太錙銖必較,新媳婦又不好勸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開方才季白送的,覆紅錦面的本子。
裡面是白宣紙裱過的框子,正中鑲着一張地契。
寶如心猛得一跳,湊近了一看,這地契還是自她的手當出去的。誰知轉了幾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禮,又將它還給了她。
看了許久,寶如忽而一把將地契揭下,下面壓着巴掌大小,對摺的宣紙。
僅憑墨跡,寶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筆跡。
展開宣紙,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樹影,風裡聽松聲。抱琴待姑侄,閒談到天明。
這是她十二歲那年寫的,祖父覺得她寫的頗好,曾給府中門客們傳視過,大約季白就是在那時候見的這首小令。
至於他什麼時候,又是通過什麼手段從她閨房裡將詩弄出去的,寶如就不知道了。
家敗人凋,父輩們曾經稱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過都要假裝不認識。
她和趙寶松回到秦州後,沒有一個曾經的熟人登門問訊過一聲,季白也不過見面之交,更要裝作不相識了。
將地契壓在枕頭下,寶如一直在思索,這事兒該不該告訴季明德,畢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來的頗早,娘兒三個一同在楊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飯。
正房盤的是炕,楊氏自己出出進進端碗端飯,寶如插不上手,只能給季明德遞個筷子。楊氏不但端碗端飯,還刻意將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舉人老爺,就該坐在中間,快坐下,娘今兒做的菹菜面!」
寶如雖是秦州人,卻自幼長在京城,吃不慣菹菜這種東西,聞着一股子的餿味兒,也曾嫌棄不肯吃。
但自從哥哥病了以後,家裡連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兒,面中一股土味兒,寶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撈上筷子,便聽門上一個丫頭叫道:「二少爺,老爺叫您過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經燥起來的眉毛,隔窗問道:「何事?」
這丫頭穿件嶄新的綠綢襖子,紅褲兒,俏麗非常,當是胡蘭茵的陪嫁丫頭。
她幾步進了屋子,對着楊氏一禮道:「大老爺說,請二少爺過去,商量明日回門的事兒。」
新婦嫁過來第三天都要回娘家。兩房妻子,先去誰家,後去誰家,都是大學問,自然要預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對老娘說道:「娘,我過去看看!」
楊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頭還在,疾聲說道:「若論回門,要先去寶如家。那胡蘭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門的時候,回頭見陸寶如端着碗面,正在艱難的咬着,兩排細白白似糯米的牙齒,神情極其認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沒注意到自己要走。
到了隔壁,仍是那間正房,季白兩口子,胡蘭茵,蓮姨娘並另外兩個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見侄子來拜,連忙命蓮姨娘將他扶起來,吸了一氣水煙道:「如今你是舉人,又是咱秦州八縣頭一名的解元,縣太爺見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見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後,給蓮姨娘個眼色,蓮姨娘連忙抱了個杌子過來,刻意擺到胡蘭茵身邊,笑道:「二少爺坐下說話!」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蘭茵身邊,兩人一個杌子,年齡相當容貌相當,坐在一處果真一對壁人。
季白開門見山問道:「明兒回門,你是怎麼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