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深 - 第3章
浣若君
季明德也不爭辯,直接說道:「好,全憑伯母做主!」
朱氏與胡蘭茵相對一笑。這樣一來的話,季明德明天就等於全然是跟着胡蘭茵一起過了。至於那趙寶如麼,趕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議罷正事,季白還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黨參、黃杞價格來。再問一些同書院的舉子們,誰學的好,誰娶妻納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揮手道:「蘭茵,帶明德回房去睡,記得明天早起,好回門。」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藍色的直裰帶着些皺褶,倒也不顯邋遢,反而襯托的他整個人越發隨和。他隨胡蘭茵出門,下了台階,說道:「那邊寶如還等着,我就不送大嫂進去了!」
原本,胡蘭茵該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義,但因季明義死了,而季白這些年再沒弄出孩子來,怕果真要絕後,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兩房,她才會嫁給季明德。
胡蘭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遠了,回頭問身邊的丫頭:「蒿兒,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時候,那趙寶如在做什麼?」
蒿兒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飯,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餿味兒。」
胡蘭茵望着院門看了許久,終是回屋睡了。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關上門,照例先仰頭在門上舒了口氣,換罷衣服出去沖了個澡,進來時寶如已經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麼好,枕着自己的枕頭,抱着他的枕頭,被子全踢在床腳,一頭青絲整個兒堆攏在枕頭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紅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撫過那圈血痕,輕輕掰過寶如的手,秦州婦人少有這樣的細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過自己的枕頭與她的相併,自己緩緩躺進她方才放枕頭的地方。
寶如還在沉睡中,乍失了枕頭,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剛剛適宜,冰冰涼涼的,像床冰絲做成的涼簟一樣,叫她覺得分外舒服,隨即又將腿搭了上來。
她劈腿爬上來,露出長褙子下面藕色的灑腿褲子,半舊。翹翹的屁股將褲子繃的緊緊呈個半圓狀,從褙子開岔的地方半露出來,小,且緊實。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發緊的喉節,側首看寶如的臉,她長長的睫毛在夢裡微顫,嘴角微撇,像個受了長輩責罵,哭過一場入睡的孩子,一臉委屈。
他從床側扣出枚銅錢來,旋指一彈,彈滅桌上燈盞,屋子隨即黑暗。
外面是楊氏的腳步聲,她要聽床,所以托個藉口,在月光下切黨參。
聽了許久聽不到兒子動靜,楊氏清清咳了一聲。
季明德在黑暗中緊皺眉頭,一動不動。又過了許久,楊氏再咳一聲。隔着一堵牆,母子倆暗中較着勁兒,如此過了一個時辰,楊氏終於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壓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無賴站起來,褲子頂的難受,劈着八字走到窗邊,悄聲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談好的條件,明天夜裡,季明德還要睡在寶如房裡。
楊氏一聽兒子不行,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又不知該怎麼辦,不由騰起火氣:「白長這麼高的個子,這種事兒,難道還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額頂在那手背上輕碰,咬牙許久道:「想是這兩天太累了,再緩緩。你快去睡吧,莫操心這些,我保證先讓寶如有孩子,好不好?」
楊氏氣起來腦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黨參,忽而扔了刀站起來:「當初兩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裡,留下水給你大伯一個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業大。
娘辛辛苦苦將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個舉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別的,只求寶如早懷上,你讓娘早有個孫子,往後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陣陣發緊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寶如,往外挪了挪,誰知她順勢就跟了過來,軟軟一條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澆熄的那股子邪火,隨即又竄了上來。
這天夜裡,寶如夢到一條吐着信子的巨蟒,在她大腿內側往上游竄,亂突亂撞欲要找個鑽處,夢裡寶如嚇的大叫,抖着兩腿四處奔逃,及待停下來喘口氣,低頭一看那巨蟒攀在大腿上。
她在夢裡逃了一夜。
第4章
回門
次日一早大約五更不到,大房的馬車就來催了。
寶如還問楊氏討了幾樣藥材壓在包袱裡頭,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門。她幼時沒有自己梳過頭,半天也沒有綰好頭髮,上了馬車才發現脖子下面還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車夫粗聲喊罵着馬的祖宗八代,問候完它爹又問候它老娘,髒話滿嘴。
車又快又顛,寶如在裡面東倒西歪,前搖後晃,幾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還未吃東西,顛着滿腔的苦水欲嘔。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強笑着安慰:「忍一下,馬上就到了。」
寶如也知季明德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趙家,好去接胡蘭茵一起回門,畢竟自己是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比不得胡蘭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帶着千金的嫁妝,遂也強撐一笑。
大約車轍壓到一塊大石頭,寶如腦袋幾乎撞到馬車車頂,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車上,恰這時候,季明德的手不知從那裡伸出來,托住她的屁股,緩緩放穩在車上。
車夫在前面嗷的一聲猛勒韁繩,轍壞掉的馬車歪歪邪邪停在路邊。
車夫連連叫道:「二少爺,得罪得罪!」
連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氣了,他騰一把掀開帘子,兩步跳下車,在無人的大街上疾走兩步,鐵青着一張俊生生的臉,伸手托寶如下車,將她的兩個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馬,與提鞭的車夫對視。
車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兒子,窮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爺季明義暴亡這樣的好事,才能兼祧兩房,繼承季白偌大的家業。
車夫頗有些看不起季明德,畢竟帶妻子回門這樣的事,連馬車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馬對視許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擺,一手接袍簾的瞬間,一條長腿凌空而起,腳重重踏上馬腹,馬長嘶一聲吼,三隻蹄子竄空晃了兩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車夫倒過去。
車夫小時候也見過季明德,卻頭一回見他生腳踹翻一匹馬,眼看整匹馬朝自己倒過來,嚇的扭頭就跑。
那馬搖了兩搖,馱着輛壞了轍的馬車跑遠了。
寶如覺得他如此不耐煩,怕是胡蘭茵還等在家裡的緣故,竟怕他也會這樣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遠處道:「過了前面那家當鋪,再拐兩個彎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齊齊,笑起來兩邊頰上還有深深的酒窩,與剛才那踹馬的樣子判若兩人,分明笑的溫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襯的他整個人都陰氣森森,嚇的寶如毛骨聳然。
他道:「總得陪你吃過早飯,送你進了家門,我才能回去。」
倆人再往前走,過了劉家當鋪,後面是一處早飯攤子,有熱騰騰的小米粥,虛蓬蓬的油餅子,還有秦州人早上愛吃的呱呱,涼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張餅,兩碗粥,見寶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涼粉看,問道:「可要來一碗吃?」
寶如連忙搖頭,連吹帶吸喝罷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們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餅子,自己從攤上抽了張油紙來包上,低聲道:「我帶着不方便,你將它帶回家去,好不好?」
寶如接了過來,兩人並肩入巷,走到趙寶松賃來的那間小屋前,泔水滿地,蒼蠅橫飛,門前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條棍子戳那髒水。
她兩步奔上去,抱起那髒孩子叫道:「苗兒,你怎的在這裡?」
這孩子是趙寶松的兒子趙青苗,今年四歲,透過糊了一臉的髒泥巴,看得出跟寶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臉兒白白,秀氣的不像個男孩子。他兩手抓上寶如乾乾淨淨的衣襟,立時上面就是兩個污點。
寶如回頭,面帶訕色,粉白粉白的小臉兒,笑的臥蠶彎彎,叫那小傢伙襯着,五官無一處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種驚人的絕艷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時時將她拴在身邊,時時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門,見寶如一臉的難為情,解釋道:「你先進去,我再走!」
不必進去,就可以知道那間賃來的房子裡有多亂。
來開門的是嫂子黃氏,頭亂的雞窩一樣,穿着件看不清顏色的褐襖,門只開半扇,寶如抱着孩子擠了進去。
門上三個腦袋,齊齊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黃氏嘭一把將門關上,回頭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髒水,弄髒了衣服誰來給你洗?你當你還是大少爺,有丫頭婆子伺候是怎麼的?」
再是寶如的聲音:「大嫂,好好兒的罵孩子做什麼?還有什麼髒衣服,快收,都收出來我洗!」
「你洗?」黃氏氣氣沖沖:「你那叫洗衣服?手裡一點勁都沒有,還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寶如的聲音挪到了窗下:「來來,青苗,看小姑給你帶了什麼好吃的。」
「油餅子?還是熱的?」小青苗話裡帶着澹澹口水,這孩子愛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倆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嘰嘰喳喳,季明德在外邊聽邊笑,日漸高起,他剛欲走,忽而門一聲響,便見寶如懷中抱着一隻巨大的木盆,裡面堆滿髒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倆人俱像被捉姦撞了現形,難堪的抹不開臉。
寶如關上門,輕聲問道:「你怎的還沒走?」
季明德轉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邊,連搖軲轆盛了滿滿一石缶的水,盯着寶如那兩隻軟搭搭在盆子裡亂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趕晚來接你!」
她那雙細纖纖的小手裡果真沒什麼勁兒,洗衣又無甚章法,一通亂揉,可見得小時候嬌生慣養,沒有幹過活兒。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繡蝠紋的圓領袍子,腰綴脆玉,圓頭布鞋,四十歲的年紀,肩緊腰窄,臉如刀斧劈成一般,濃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門外雕着富貴雲紋的上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開,站在他身後。
胡蘭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領褙子,系一條白裙,頭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兩眼,他記憶中似乎寶如也這樣穿過。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兩人並肩騎馬,他道:「趕車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張冒失亂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寶如可有受傷?」
季明德道:「並未!」
季白點頭:「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從後門進去,先是一畝多地的大園子,馬車直接從綠樹濃蔭中穿過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兩個未出嫁的小姐,胡蘭玉和胡蘭香兩個在高高的繡樓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進院子,蘭玉道:「難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義生的好看。」
蘭香應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讀書人。季明義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跟解元郎能比嗎?」
望着姐姐蘭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門上分別,蘭玉憂心忡忡道:「只一點不足,就是那個趙寶如,聽說是相爺家的千金,自幼知書達理的,今年才十五歲,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蘭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聲道:「什麼相爺,不過兩個死在半途的貶官而已。她家早失勢了,我聽爹昨夜和娘說,那趙寶如就是個娶來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還在咱干爺爺手裡攥着了,他興不起風浪來。」
等大姐蘭茵一進門,倆人自然就不說了。
府衙前院擺了幾桌的筵席,請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為商的一桌,舉子們一桌。
季明德和舉子們坐在一處,溫溫笑着聽他們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強擠上桂榜,也是個舉人,丈着兩挑擔的關係,擎杯大膽問道:「姐夫,相爺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過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個,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長安官話,據說是大太監王定疆的乾兒子,腰上明晃晃一塊皇廷禁軍腰牌,松垮垮兩隻酒泡眼,一臉的不爽,惡恨恨說道:「你們秦州人眼淺見識少不曉得事兒,趙寶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羅氏的女兒,金貴着了,當年花剌貢來兩個,一個咱們先皇得了,一個賜給了趙相,據說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榮親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寶貝兒,守了十幾年還沒吃到嘴裡,倒叫你給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得個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勸你一句,放回去唄,那塊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說寶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個巧宗兒。李少源沿吏部文書將退婚書傳到秦州府,寶如拿到婚書的那一刻,轉眼一根繩子搭到樑上就上了吊,被黃氏救下來不過一刻鐘,季明德便拿着五百兩銀子上門了。
前後不過一天功夫,連州知府胡魁都沒反應過來,趙寶如就和他女兒胡蘭茵一起拜堂,嫁給季明德了。
季明德漸漸變了臉色,直覺桌下一隻腳踏過來,不動聲色避開,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側狠狠搗了過來。
他遠瞧着季白的小廝季羊從外面走進來,輕輕躲過王朝宣的拳頭,拈起酒盅道:「諸位兄台先慢慢吃,我進屋,給長輩們敬兩盅酒去。」
王朝宣見連着兩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聲道:「銀樣臘槍頭,就他這點膽子也敢跟我乾爹搶趙寶如,果真活膩歪了。」
季明德只當聽不見,一隻手輕輕摩梭,也不知何時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塊禁軍腰牌在手中,起身辭去。
他並不進屋,沿遊廊繞到胡魁書房外,端着酒盅閉上眼睛,便聽屋子裡大伯季白陰沉沉的笑聲:「她怎麼說?」
答話的是季羊:「二少奶奶說,東西太貴重了,她不敢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