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深 - 第4章

浣若君

  「那她收了嗎?」季白又問。

  季羊道:「收了,是她嫂子替她收的。」

  季明德閉了閉眼,深藍色的直裰,白衽襯着一張俊臉,眉宇間透着股子青氣,甩着那塊禁軍腰牌轉身離去。

第5章

王朝宣

  季白托小廝送來的雪蓮酒就擺在桌子上。黃氏斟了一盅過來,遞給趙寶松,湊過來問道:「可覺得喝了有效果?」

  趙寶松卻轉身問垂着眼兒的寶如:「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蓮本就難得,泡了十年,藥性十足,是治風濕病的良藥。而趙寶松得的,恰是最嚴重的風濕病。

  季白本不過一個秦州本土藥材販子,借着寶如爺爺趙放的關係,前些年拿下了光祿寺藥材採辦一職,後來趙放在官場鬥爭中落敗,他又攀上大太監王定疆,依舊是替皇家採辦藥材的大藥材商。

  整個大魏國中的奇珍異藥,盡他搜羅。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蓮酒。

  方才季羊送來,寶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廝,任那藥是黃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黃氏還是相府少奶奶的派頭,連送的人是誰也不問,直接就從季羊手中奪過來,抱回了屋子。

  寶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應了一聲。

  黃氏正在修補一張六品官服上的鷺鷥補子。那是趙寶松的,她為了換點錢,打算連官服一套兒賣到壽衣店去,給那些有錢有閒,但沒功名的富戶老爺們穿着入土。

  這一套,能換十兩銀子,夠他們一家維持一段時間的生計。

  寶如本還有二十兩銀子的私房,打算全給黃氏的,摸了會兒那方補子,卻又私自截留了十兩。

  一套官服送到壽衣店就能換十兩銀子,最值價的就是那方補子。寶如覺得若緞面和彩絲齊備,她繡的足以以假亂真,這倒是個來錢的好門道呢!

  從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現在快十個月了,大難來時,並非排山倒海,而是鈍刀割肉。

  寶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補子,桌上那壇藥酒,就像端坐在那裡的季白,一雙深壓壓的眼睛,一股子匪氣,多看一眼,寶如都莫名心慌。

  吃罷飯兩人坐在後院閒聊,望着滿院子亂跑的趙青苗,黃氏道:「認命吧寶如,我父親雖說官職小,也曾是個通判,遭你爹和你爺爺牽連,到如今官也黜了,賦閒在家。

  我一個京兆大家姑娘,到這秦州來,過這窩囊日子,比你還難,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雖說兩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時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個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區別?

  再說,若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個男人還敢娶你?季明德願意娶你就不錯了,你說是不是?」

  進門不過三天,寶如與胡蘭茵還未怎麼說過話,更沒有相處過,通房還是妻,在她看來也是一樣的。

  她道:「我並沒有覺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們都還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沒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從此只待你一個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黃氏受不了這貧賤日子,拋下小青苗和哥哥兩個人遠走。畢竟黃氏也頗有幾分姿色,小姐落難,旁邊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覬覦的可不少。

  黃氏怔了片刻,臉掛兩行淚,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憐了我的穡兒,就那麼死在半途了。」

  穡兒是她的二女,才兩歲,凍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兒上了。

  寶如安慰過黃氏,進屋子,去打掃那間狹窄的小屋。

  來的時候髒衣服到處亂堆,盆髒碗砸,等到天黑的時候,寶如已將四處打掃的乾乾淨淨,一間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頭將斜,寶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來,就可以請他進來坐會兒了。

  本來,胡府的回門宴應該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發現自己腰上所掛的大內禁軍巡查令牌沒了。他掛着個禁軍名號,卻從不當差,那令牌當然也是掛在腰上唬人的。

  每隻令牌上面都鑄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宮,無人敢阻攔。

  若果真叫別有用心的人盜去,潛入皇宮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腦袋,乾爹王定疆也脫不了干係。

  胡魁嚇掉了半條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褲子,關起門來滿府搜檢,賓客們當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帶着胡蘭茵早歸了。

  他進內院迎胡蘭茵的時候,順手將王朝宣那塊禁軍令牌丟到親家母王小婉的臥榻之上。

  至於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臉腫,王氏大鬧着要回京找乾爹告狀,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話兒,不過在秦州城有頭有臉的人家私下悄悄流傳罷了。

  季明德騎馬趕到趙家的時候,寶如已經在門外等了,她懷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緞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見他來了,連忙將那死沉死沉的緞子遞過去。

  駝着寶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牽韁繩。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後一夜,寶如還記得夢裡那條巨蟒,又怕他要做點什麼,又覺得他就算做點什麼,也是應該的。

  如此提心弔膽,恨不能立刻憑空降落五百兩銀子,砸在季明德頭上,轉身跑回那亂糟糟的娘家去,好躲開那條信子吐的噝噝噝的巨蟒。

  到家門口下馬台處時,季白一身酒氣,也剛回府。下馬的時候,他一條腿高揚過頭頂,從另一側翻轉下來,利落干散,一氣呵成,顯然也是練家子,身體底子極好的。

  白天還遣小廝送過一回藥酒,他倒裝的沒事人一樣,借着酒意笑問:「寶如回來了?」

  寶如叫了聲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過來,牽起她的手,黑暗中語氣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們也該回房了。」

  看到季白,寶如那顆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來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這會子只怕是和那三個姨娘站在一處,給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楊氏親自燒了一鍋子的水,盛在昨天新買的銅缶裡頭。那銅缶就擺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楊氏帶上門,坐在外面台階上剁黨參,那意思再明顯不過,要叫寶如當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楊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蔥白一樣,當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動心?

  寶如有一年多沒有好好洗過澡,出嫁的那天晚上,還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脫光衣服在家洗了個澡。

  逼仄狹窄的屋子,銅浴盆沾了大半塊地。季明德就坐在妝檯前的椅子上,兩條長腿劈開,一手持卷,專心致志的讀着。

  寶如哎了一聲,季明德似乎沒有聽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丟下書,踢掉兩隻鞋,隨即一頭倒在床上,兩手放下床帳,想必是睡了。

  寶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遲一般,在屋外楊氏咚咚咚的剁聲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燙水中,舒適的打了兩個顫子,儘量輕聲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兩扇蝴蝶骨,隨着手的動作開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樣。膚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膩嫩,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着微微亮的光澤,摸上去必是如細硯,綢緞般的綿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滾落,濕潞潞的烏髮由一側攏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頸窩上。

  十五歲的少女,並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剝皮洗淨,置於案頭的小羔羊。

  王朝宣當比李少源的退婚書只晚一天,越關山而來,恰恰遲了一步,本欲生搶,卻叫胡魁勸下,因為胡魁與季白才做了親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尋個轉寰之計。

  而季白的小心思,則是拿他當擋箭牌,地契,藥酒,接下來還會有別的,雪中送炭一般的東西,一點點暖過趙寶如的心。等趙寶如也有那麼點心思了,一牆之隔,簡直方便不過。

  季明德想去嘗嘗從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頸上滾落的水珠,喉舌結燥,雙目灼灼。

  寶如擦着頭髮轉身,隔着帳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樣。她隨即一口氣吹熄那隻燈盞,摸黑披上衣服,慌亂中踩翻了銅缶,整盆水嘩啦一聲灑了滿地。

  楊氏停了剁黨參的手,連連道:「磚地而已,天亮水就滲了,你們睡你們的,不必管它!」

  寶如於是踩着兩腳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過了,閉上眼睛攥緊雙手,斜倚在床沿上,靜靜的等着。

  季明德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頭慢慢湊了過來,帶着股子略有汗氣的男性氣息,唇到她耳邊時止住,悄聲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這一聲,寶如總算回過味兒來了,他敢娶,卻不敢睡,也許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僅僅是個土藥材販子季白,就能嚇退他那條吐着芯子游竄的巨蟒。

  寶如放心不少,卻又莫名覺得有些泄氣。本來,她打算告訴季明德地契,還有藥酒的事,這麼一想還是算了,他都自身難保,又如何能顧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寶如趁勢滾進里側,緊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會兒,窗外又是楊氏的聲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開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楊氏記得小時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脹,那點小牛牛總是炸的老高。身為有兒的婦人,她還頗為得意,暗道就我兒這物兒,長大了必是個能治的媳婦兒哀哀叫的。怎的長大之後七尺的個子,那東西就不行了呢?

  她氣的恨不能進來自己摸上一把,看兒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礙於兒媳婦睡在床上不好大聲,帶着哭腔罵道:「認賊作父,認賊作父去吧你就!寶如那一點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第6章

胡蘭茵

  季明德腦袋依舊在窗框上輕碰着:「娘,您還不明白嗎,就因為您在外面坐着,我才不行!」

  楊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楊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嘆了一氣,摸過寶如的手牽着,搖一搖道:「嫁給我,委屈你了!」

  寶如只當自己是被買回來的,像入青樓為妓一樣,還抱着贖身的願望,所以柔聲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側首,略靠近寶如,問道:「你可識得王朝宣?」

  寶如臉色大變:「識得,怎麼了?」

  自打趙相父子被發貶往嶺南之後,王朝宣天天登門,若不是忌憚於李少源,只怕早都動手搶過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書到秦州才不過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顯然是為她而來的。

  寶如想起酒色財氣堆了一臉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遠身上有股子異香的老乾爹,不由欲嘔,主動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會整理屋子,也會學着幫娘一起整理藥材,我還會學着做飯,你幫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漸粗,慢慢往外挪着。寶如一顆心暗沉,以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將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靜靜的等着。

  等了許久,季明德才說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這輩子,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

  不用說,次日一早楊氏興沖衝進來,看到床上仍是乾乾淨淨,氣的極了,當着寶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兩把。

  寶如不知道隔壁是個什麼情形,但從今天開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蘭茵房裡去睡了。

  連着三天與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東西總頂着她的腰,頂的難受之外,沒有任保出格的舉動。

  寶如猜不到他是怎麼跟胡蘭茵相處的,也懶得去想,正與楊氏兩個替他正整理着幾件衣服,隔壁已經來接人了。

  仍是胡蘭茵那俏生生的小丫頭蒿兒,水蛇腰兒,紅襖綠褲,一隻嫩臂攀着門沿說道:「二少奶奶,我們大少奶奶說了,隔壁無論衣服還是鞋子,樣樣都有,不必你們準備的,就是準備了,只怕二少爺也不會穿。」

  這話說的,明里暗裡透着對這一家窮人的嫌棄。

  楊氏一點即炸,與寶如對視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後你就搬到隔壁去,永遠都不要再回來算了!」

  季明德自己過來疊好幾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將兩本書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門時對寶如說:「與娘好好過着,我過一個月就回來。」

  寶如藉故整理床鋪,也不送他,再回頭時,他已經走了。

  臨要進胡蘭茵的院門時,那小蒿兒還在說:「二少爺,讓奴婢來替你捧着書吧,讓奴婢來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藍色的直裰微顫,略瘦的肩膀也在顫。他忽而回頭,雙目寒滲,那笑起來會有酒窩的兩頰胡茬青青,盛着滿滿的寒氣:「你叫蒿兒?」

  蒿兒往後退了一步,扭着兩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兒偷了蓮姨娘的鐲子,卻嫁禍給大夫人房裡的蓬兒,叫大夫人鬧了好大一個沒臉,這事兒要是捅出去,你覺得大爺會不會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兒臉紅,往後退了一步,欲辯不敢辯,咬牙欲要落淚。

  「瞧見那道門了否?往後欲要傳話,門上喊一聲即可,二房的院子,永遠不要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