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深 - 第5章

浣若君

  等蒿兒抬起頭,季明德已經走了。

  做藥材的人家,進了六月就要曬乾藥。隔壁季白一府是整個秦州最大的藥材商,各類御藥直供皇家。楊氏小打小鬧,種了幾畝黨參和黃杞,收回來曬乾,再叫販子收走,便是她一臉的生計。

  寶如學着切了兩把險些切了手,楊氏就不肯要她幹了。單獨給她個撥攪藥片的活兒,要她時時把曬在太陽下的藥片攪撥翻曬。

  一間正房,兩間廂房的四合小院兒,正中一棵大杏子樹,如今正是杏子黃的時候,時不時往下掉一棵。曬黃杞和黨參的板子搭了滿院,大日頭底下曝曬着。

  寶如攪的很耐心,一件半舊的藕色衫子,挽着兩隻窄袖,兩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兒小小,耐心細緻,看得出來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愛說話。

  季明德也是個悶葫蘆,這孩子也是個悶葫蘆,倆人只怕話也沒有多說過幾句。而那胡蘭茵,楊氏是打聽過的,聽說她在娘家的時候,因是嫡長女,頗受知府胡魁重視,有時候商戶之間打個官司,求誰都不管用,只要見上一面胡蘭茵,官司必能贏。

  如此可見,那胡蘭茵是個心機深沉的。大房二房不過隔着一堵牆,有那麼個心機深沉,年齡又大的在隔壁,這小小一團孩子氣的寶如,若不攏住季明德的心先生個孩子,等那胡蘭茵生出兒子來,季明德那個人,從此也就屬於大房了。

  楊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勸寶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這么小的年紀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齡。但是隔壁那個已經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牽掛是什麼?就是個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來,明德等於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寶如道:「媳婦明白!」

  她話音甜甜,面相乖巧。楊氏心說相爺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這樣乖的孩子來,只可惜還是一團孩子氣,全然不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

  隔壁胡蘭茵的房中。她與季明德算是同齡,未婚夫季明義既死,本該擇婿再嫁的。

  誰知去年秋閨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親胡魁覺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與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議,辦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後,順理成章,胡蘭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個丫頭兩個婆子,一溜水兒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書,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讀,高燭照在他濃而簇的眉毛上,白淨的肌膚上眉毛根根分明,總歸一攏,彎成極漂亮的弧度。

  他與死了的季明義有七分像,同樣濃眉深眼高高的鼻樑,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來兩頰都會有酒窩。

  男人笑起來會有酒窩,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蘭茵只見過一回他的酒窩。

  胡蘭茵親手拿銀簽子戳了枚西瓜來:「吃上一口?」

  季明德換個姿勢:「我不吃瓜!」

  胡蘭茵又捧了杯茶來:「那,喝口茶潤潤嗓子?」

  季明德側眸掃了一眼:「我晚上從來不吃茶。」

  胡蘭茵訕訕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過來,手才欲觸季明德的肩,他臉色忽變,兩條眉擰到一處,猙獰恐怖:「幹什麼?」

  胡蘭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輕輕放下書,眉宇間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燈忽而不知怎的滅了,胡蘭茵順勢湊了過來,閉眼等了片刻,見季明德不肯湊過來,自己一雙軟臂纏了過去!

  「大嫂!」黑暗中這聲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蘭茵怔了怔,又湊了過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當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脅,說若不娶你,他總有辦法治死我娘,我被逼無奈,才肯娶的你。當時也曾去你們胡府說過,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過替大哥娶的你,咱們永遠只是叔嫂關係,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蘭茵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那咱們總得有個孩子吧?你一肩承兩房,我們大房的香火,還得你傳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說話。胡蘭茵順勢靠了過去,誰知靠了一場空,季明德的聲音卻從窗側響起:「孩子會有的,但不是現在。」

  胡蘭茵兩隻粉拳輕攥,急匆匆問道:「那得是什麼時候?得等趙寶如懷孕之後?」

  等不到季明德回話,胡蘭茵又試探着問道:「你跟寶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為何到了咱倆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頭整夜在小門上趴着聽壁角,成沒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氣沖沖反問,聽聲音已經出門,走遠了。

  胡蘭茵頓時嘴噎,就連在外偷聽的蒿兒也嚇了一跳,暗道這大少爺莫非是個精怪,否則他怎麼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晚上,寶如一人獨霸一張大床,將從娘家帶回來那紫緞面鋪開,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見方的大方塊兒。閉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條在那緞面上描描畫畫,雲紋打底,日出東方,仙鶴騰空而躍,她畫的,是朝廷一品大員官服上那補子的紋樣。

第7章

生財之道

  身為相爺最寵愛的孫女,寶如自幼趴在爺爺胸前在玩那補子,雖不過隱隱炭跡,卻也畫的惟妙惟肖。

  畫完一張又一張,她將從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補子紋樣在那緞面上繪了個全,聽正房裡楊氏不停的咳着,暗暗會意她是嫌自己費燈油呢,這才敢忙吹熄了油燈。

  懷裡抱着緞面入睡,寶如其實已經替自己找到了一條好生財的路,樂的夢裡都笑出了聲兒。

  次日中午的時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馮媽過來,說季明德要外出,叫楊氏和寶如兩個也去送送。

  兒子外出這樣大的事,楊氏居然要通過別人才知道,氣的臉越發扭成個苦瓜,拉着寶如急匆匆趕到大房時,季明德已經在外面上馬台處,肩背包袱,是個即將要走的樣子。

  而胡蘭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臉幽怨,正在細聲叮嚀着什麼。

  寶如本沒送他的意思,畢竟除了同床睡過三夜,說的話總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掃過去,他也在望她。寶如連忙轉過眼兒,卻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頗富意味的眼神。

  楊氏怒沖沖問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裡,我怎的事先一絲信兒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們的兒子了,我這個娘反而靠外了麼?」

  朱氏小聲解釋道:「咱們秦州成紀縣的李翰,人稱成紀老人,是貞元十四年的進士及第,曾做過御史中丞,廬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書立說也有不少。如今他辭官歸隱在老家,寫信命明德前去,說要指導指導他的學業,有這樣的好事,怎麼能不讓孩子去了?」

  楊氏是成紀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鄰而居,一聽季明德是去成紀找李翰,擺明了就是要躲胡蘭茵,心中暗道他雖被季白逼的緊,卻還沒忘了娘,也就不說什麼了。

  胡蘭茵還在絮叨個不停:「包袱里有銅板有銀子,鞋有三雙,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虧了自己,到了李府,打發小廝的時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銀子,若不夠的話,記得寫信來……」

  季明德昨忍無可忍打斷胡蘭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鬆開我的袖子。」

  他走過來的時候,寶如正在看遠處那照壁下兩隻狗兒打架,一個嗅着一個的尾巴。兩隻土狗,一個繞着一個轉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隻躍上一隻的背,屁股聳動起來。

  寶如想了半天,憶及偶爾偷翻過的,大哥房裡一本春宮圖,上面男女可不就這樣辦事兒的。

  她臉猛得一紅,便聽季明德說:「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寶如連忙應道:「快去吧,家裡有我,我會照顧好娘的。」

  她心裡想的卻是,他這一走,隔壁季白會不會把手伸進院裡來。

  季明德也順着寶如的眼眼掃了一眼那兩隻狗,小廝季羊忽而上前,一腳踹開兩隻狗,驚的兩條狗尖叫着跑了,身後抱臂圍觀的粗仆們一陣鬨笑。

  寶如心不在焉,見季明德還不走,遂忍不住勸道:「趕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銀錠交給寶如,低聲道:「我在寶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風濕的。你一會兒去一趟,只報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給你哥哥沖服。」

  他拉她時的親切,恰似胡蘭茵拉他一樣。再湊近一點,聲兒低低,沙啞的嗓音撓的寶如喉頭作癢:「記得不要帶娘,一個人來,我有些話兒要跟你說。」

  寶如記得他說過,自己給寶芝堂作帳,娶她那銀子,恰是這些年他替人做帳攢的。

  他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會在寶芝堂等她?

  寶如斜覷一眼季白,他站在不遠處,寶藍色暗銀紋的緞面袍子,鬢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歲的男人裡頭,即便在京城,寶如也未見過相貌會有如他一般標誌的,身後一字排開三個姨娘,另外兩個老了,唯蓮姨娘還能與之登對。

  他一手把玩着腰間綴玉,似笑非笑盯着遠處。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門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寶如不欲招胡蘭茵眼紅,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楊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轉身上馬離去。

  寶如轉身欲走,胡蘭茵卻笑嘻嘻趕了上來,挽過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裡坐會兒去!」

  朱氏也道:「寶如,跟着你姐姐去唄,你們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該親近親近的。」

  寶如不好推辭,轉眼去看楊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脫身,楊氏卻從腰上掐了寶如一把,湊在她耳邊道:「快去套套話兒,看昨夜明德與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寶如暗道,僅憑季明德方才與胡蘭茵那親密的樣子,可見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並非給楊氏謊稱的那樣,自己不行,那東西好似烙鐵一般,半夜偶爾觸到,燙的她混身都要起雞皮疙瘩,他不過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罷了。

  與胡蘭茵一起進了她的獨門小院兒,聽說原是季明義住過的,書房大而敞亮,陳設與京城大戶人家無二。

  聽說季明義自幼跟着父親為商,寶如以為房中陳設必定滿是銅臭氣,卻不想竟清雅得緊。

  黃花梨的書架,上面藏書滿滿。屋中琴幾皆備,牆上幾幅墨寶,落款皆是季明義,字書的豪放大氣,蒼勁有力,唯一一點不好,就是行筆太過匆匆,可見不是細心如塵之人,顯然行事魯莽,不會瞻前顧後,難怪他會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牆上還掛着一幅畫,畫上一個着裘衣的男子,策馬躍於雪中,眉眼與季明德肖似,寶如暗猜那當就是季明義的畫像。

  畫像下供着一盤大佛手,香氣淡淡。

  胡蘭茵道:「我與明義訂的娃娃親,定好去年成親的,誰知他去年給皇宮裡送御藥,回來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裡頭了。他是獨子,人死了,香火總還要有人傳承,只是委屈了你,要與我……」

  那蒿兒端着只盤子走了進來,湊在胡蘭茵耳邊道:「小姐,咱們二少爺交待好的,這碗燕窩你必得要喝了,好給你補身子!」

  寶如低着頭抿着唇,頰兒飛紅,暗道說的這樣大聲,生怕我聽不見似的。

  胡蘭茵頗難堪,厲眼制止蒿兒說下去,蒿兒只得退了出去。

  胡蘭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們本該比親姐妹還親的,隔壁也過的太清貧了,我這裡備着些燕窩,阿膠,你走的時候帶上些,回去也好補一補。

  寶如覺得自己也坐夠了,也不想跟胡蘭茵演什麼姐妹情深,畢竟她已有發財之道,眼看就能贖身,不像胡蘭茵早做好了兩妻侍一夫的準備,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兒火氣大,燕窩阿膠一吃就上火,生滿嘴的泡兒,吃它不補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領了。

  妹妹在寶芝堂定了兩味藥,說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閒話了。」

  胡蘭茵笑着送寶如出門,到自家小院門口時分別,寶如剛邁出門檻,便聽那蒿兒說道:「奴婢聽着二少爺昨夜折騰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壞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給您揉揉唄!」

  只這一句,寶如腦子遊絲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從未在她面前脫過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裡偶爾碰撞,也知他有個駭人物什。

  以他的年齡,並在她床上強抑的隱忍,到了胡蘭茵這裡,乾柴遇着烈火,當是能折磨掉胡蘭茵半條命的。

  胡蘭茵斥道:「快將嘴閉上,知道的說你嘴欠,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輕狂了。」

  寶如一笑,一人穿過大房第二進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後院栽了滿滿的石榴樹,如今滿樹掛着拳頭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橫財發的不少,但子嗣難求,才會栽這滿院子的石榴樹。

  石榴旺子嗣,但並未給季白旺來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時朱氏給他生過一個季明義,此後七八個妾來來去去,全不見音訊。他在外名聲不好,生意做的大,虧心事兒乾的大約也不少。

  原來在京城,寶如的父親趙秉義就幫他擺平過一樁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樹密處,季白一襲寶藍色的緞面袍子隱隱約約,由一身春桃紅褙子的蓮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麼。見寶如經過,季白一個眼色,蓮姨娘便轉身離去。

  他是故意在這道口上等着她的。寶如無處可避,上前叫了聲:「大伯!」

第8章

虎骨粉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腰身還似少年般緊窄,一雙狼眸,瞅着面前的小獵物:「寶如,那雪蓮酒你哥哥喝着可見效?」

  這點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斤斤計較且唯利是圖。

  寶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該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沒有效果!」

  她說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個季家上下幾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兒媳婦。

  季白也沒想過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兒能拋下年青俊貌,詩才秀懷的侄子,轉投自己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