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深 - 第6章
浣若君
當初祖父和父親一同貶往嶺南,除了她和趙寶松一家子,餘人全部跟着去的,當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寶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個幌子誘自己,還是姨娘果真逃了出來。遂回道:「識得,那是我的親姨娘。」
季白道:「季墨與我是遠房兄弟,我若開口討,不過一個婦人而已,他會給我的。但商人不行無利之事,你總得承諾點什麼,我才好開這個口!」
寶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誘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進去,剛要開口,便聽遠處一人叫道:「老爺,老爺,不好了!」
季白調戲侄兒媳婦調的正歡,生生被打斷,勃然大怒,回頭吼問:「何事?」
小廝季羊猛然衝過來,迎面看到仿如萬綠從中一點紅般嬌姿楚楚的二少奶奶,連忙恭恭敬敬一禮,湊手在季白耳邊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來。」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監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過信撕開火漆,匆匆掃了兩眼便臉色大變,穩着心氣對寶如一笑,柔聲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長地久,伯父有的是時間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寶如不語,目送季白離去,手中一隻青石榴上攥出幾個指頭印子來,丟進了草從中。
寶芝堂是家開滿大魏國內各州的大藥房,秦州這一家,與季家隔着兩條街。
寶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滿街蔥花嗆菜油的香氣,等她趕到寶芝堂時,藥鋪里的夥計已經在鎖門板了。
她來的太晚,眼看到下門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經走了。連忙上前道:「這位小哥兒,實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訂了藥,命我來取,勞煩你了,開門讓我取了藥,好不好?」
小夥計摸着腦袋問道:「但不知娘子貴姓,是誰交待的藥?」
寶如道:「免貴姓趙,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藥。」
小夥計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進藥房,上二樓右手邊第三間房,藥就在那屋子裡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來取。」
門板只剩下一扇,藥房裡黑洞洞的,隱隱可見櫃檯後面上下人的樓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兒,唇紅齒白,雙眸含情,對着小夥計笑了笑,轉而一個人進了寶芝堂,順着那樓梯上二樓,木質走廊,兩邊皆沿伸出去。她數到右手第三間房,見門半掩着,輕敲了敲,還未張嘴,門應聲而開。
裡頭朝後窗站着個男子,瘦高個兒,一件深青色的直裰,髮結竹簪,只瞧背影,寶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尋常人不會像他一樣,僅憑背影,就能看出種隱忍和韌性來。
他應聲而轉,顯然早知寶如會來,兩步迎了過來,問道:「為何來的這樣晚?」
寶如道:「天都黑了,趕路要趁早的,你怎麼還沒走?」
季明德已經拉開椅子,等寶如落坐時,輕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穩穩的坐着。兩人離的很近,寶如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蘭茵房裡染上的。
桌上一隻青花沿的瓷碗,上面蓋着一隻圓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遞過一把調羹給寶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涼粉拌皮蛋,涼粉玉白,皮蛋烏青,蛋黃醃出了油,上面灑着油嗆蔥花,淋了滿滿的醋,並幾絲綠油油的胡菜。回門那天,她在早餐攤前看了眼涼粉,略有些饞,大約他是想解她的饞。
寶如喜吃涼粉,尤其是加了紅糖水的。但那東西上火,在京城的時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嬤嬤才會買一份回來給她吃。
季明德見寶如怔着不肯接調羹,解釋道:「皮蛋敗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爛,想必是上了火的緣故,快吃了它,好敗火。」
寶如終於接過調羹,舀了一調羹粉,舌舔得一舔,無聲吞了下去。
她這件藕色褙子實在好看,袖口一圈兒翠綠色的纏絲紋,襯着纖纖一點細腕。那點小細手兒,揉着那一大盆髒衣服時軟綿綿無力掙扎的可憐樣兒,在季明德腦中揮之不去。
方才她在樓下說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說的那樣順溜。季明德在樓上聽了,笑了許久。
她鼻尖沁着一層子的汗,吃的極慢,偶爾看他一眼,隨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過去,囑咐道:「一日三次,與雪蓮酒同服,會有奇效。」
寶如隨即抬頭。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給她送過雪蓮酒。
他的手忽而伸過來,骨結分明,指骨細長,外面看着白淨修長是讀書人的手,掌心卻有一層粗繭。他也有一股匪氣,但不似季白那樣外露,平時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內粗。
寶如盯着那隻手,想象它在胡蘭茵那身媚肉上遊走,旋上胡蘭茵的細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對鼓脹時的情景。忽而躲過他的手,抱起那裝着虎骨的罈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該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來,疾行兩步,將寶如堵在牆角,拇指揩過她紅了口子的唇角,帶着一股冰涼涼的麝香味。
原來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爛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藥。
寶如知道這個人不會輕薄自己,克已守禮,遂閉上眼晴靜待着。
他指腹揩過的時候,她唇角溢出一絲口水,順着那白色的藥膏潤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紅似花瓣開合的兩瓣唇,軟嫩嫩一點舌頭,在裡面輕輕哆嗦。
他盯着看了許久,柔聲道:「季白前些日子從扶南採購了一批伽藍給王定疆,誰知到了京城打開箱子一看,伽藍變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趕去京城查辦此事,一個月內,他是不會回秦州的。」
伽藍是沉香中的珍品,有異香,可為飾,亦可入藥。若為藥,能生男子精氣,使人返老還童。但因難得,民間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寶如原來曾有一隻伽藍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遺落到了何處。
常人只是拿伽藍做裝飾,但王定疆有個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藍,每天都吃,上癮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東西是他的命,季白丟了這樣貴重的東西,難怪會臉色大變。
寶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藥酒,還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離去,更向她解釋原委。這人雖自己不敢吃,但顯然也在能力之內,盡力的幫襯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撲扇撲扇:「既你要趕遠路,就走些出發,路上留個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趙寶松從京城回秦州,就是住進黑店露了財,才叫山匪方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兒。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潔的牙齒,並頰側兩個深深的酒窩:「好!」
他說着,就來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鎖扣兒。這褙子是立領,衽格外的高,將脖子捂的嚴嚴實實,解開裡面濡濕一股子的香汗。
寶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麼,倆人中間只隔着一隻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發濃烈。
季明德蘸了滿指的冰涼藥膏子,輕輕往寶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紅色的勒痕上塗着,柔聲道:「每天塗三回,約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後穿件薄衣,不許捂出一身的扉子來。」
他那粗糙,滿是繭子的指腹撫過寶如細膩敏感的肌膚,她喉頭油然竄着一股癢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會塗,你快走吧!」
季明德順勢將兩隻手都支到牆上,彎腰,唇在她貝殼一般小巧,紅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雖死,英靈猶在。胡蘭茵是大嫂,莫說同床,便是同室,若無外人,也是不該的。所以別信長房那些蠢仆們的鬼話,我昨夜是宿在外頭的,不在大房。」
寶如下午才去過一趟胡蘭茵的閨房,看見胡蘭茵時不時在揉腰肢兒,也看到蒿兒端的補品燕窩,當然不信季明德這番話,反而頗佩服他這兩邊討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曉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懷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第9章
李少源
「寶如!」季明德在身後一聲輕喚。
寶如也不回頭,直衝衝出門,奔回家時,楊氏已經做好了飯,正在正房裡等她回來。
見寶如來了,楊氏略有埋怨,遞給她筷子道:「李翰當年做過大官,聽聞如今禮部監考的大員們,多是他的學生,明德能拜到他門下,明年的會試咱就不用愁了。
寶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從京城落難,在秦州半年多無人幫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過日子。五百兩銀子,那還是他這些年替人寫訴狀打官司作賬目,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來的,是他所有的積蓄。
雖說咱們如今家貧,等明德果真中進士了,有官兒做了,兩進深的院子,咱也會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好不好?」
顯然,寶如不過傍晚出了回門,楊氏就着急了,生怕這嬌滴滴的小媳婦兒賴不住寂寞要跑掉。
寶如搶着從楊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說道:「娘,您放心,我是落過難的人,知道銀子值錢,不會亂來的。」
楊氏奪過寶如手中的碗,佯裝嗔怒,眉眼間卻全是笑:「就你刷的碗,貓貓洗臉一樣,還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會洗。」
寶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絲線,埋頭而繡一方五彩明亮的補子,已漸有雛型。
次日一早,她順着嫂子給的地址,一路打問着尋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間乾淨整潔的小院子,迎門遮陰的葡萄架子,往後兩間房,清涼又舒適。
趙寶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蓮酒,見寶如來了,遠遠展給寶如看:「這酒確實有奇效,連着喝了兩天,滿身的關節發熱,你瞧瞧,我這手上的腫是不是消了許多?」
他原本腫成鴿子蛋大的手關節,如今消了許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寶如打開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攙入酒中,捧給趙寶松:「哥哥再嘗嘗這個,據說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風濕的,你與藥酒同食,喝上半個月,萬一還能站起來了?」
趙寶松道:「這也是季明德給的?」
寶如深深點頭。
趙寶松細砸了一口,笑的特別滿足:「當天李少源的退婚書剛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裡上吊,你嫂子與他在外頭交涉。他背着一褡褳十兩一錠的銀錠子,五十隻銀錠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勢就知道是個手裡有好東西的,果不其然,哥哥這病,只怕還得他幫襯着,才能好起來。」
青苗笑的特別靦腆,湊在旁邊說道:「小姑,我也想嘗一口。」
這孩子愛吃,吃什麼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皺眉頭,不敢拿牙咬它,拿舌頭一點點的舔着。
寶如從兜里掏了一把新鮮的甜杏仁出來,悉數裝進青苗的小衣兜里,撫着他的耳朵道:「藥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兒,等吃完了,小姑再給你送來。」
青苗比尋常孩子晚熟,說話又緩,等他說句話兒要等好半天。
他嘗了一枚,鮮杏仁清甜可口,喜的這孩子不住的笑:「好!」
趙寶松道:「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該退婚的,當初王定疆和尹繼業率群臣圍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開恩,咱們一家才免於誅族。
咱們回秦州,臨別時他連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樣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說自己必會整理好一切,來秦州親自接你,可人走茶涼,咱們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書就來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騎馬伴在她的車駕旁,自幼沒有操過心的世子爺,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親手教她如何生炭爐子,熏的滿臉是灰。
沒人看見的時候,抱着她在懷裡哭,一遍遍問她,她走了他該怎麼辦。惹的寶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誰知那樣的深情,不過半年時間,他連份私信都懶得差人送,隨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書給她,婚事就這樣做罷了。
寶如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它,咱們好好把日子往前過,好不好?」
青苗湊着小腦袋,舌尖上點着一枚甜杏仁兒,一口細牙咬破它,搖頭晃腦道:「好!」
寶如只要看一眼自己這可愛的小侄子,一顆心都要化了。兄妹倆同時想起死在半道上那個孩子,小丫頭,乖巧又伶俐,比這個還可愛。心仿佛被利箭穿過,爛了又爛。
回到季家,婆婆製藥,媳婦繡花兒,兩個人安安靜靜,偶爾閒聊一句就是一天。
楊氏很會過日子,院裡院外打掃的乾乾淨淨,牆角幾株花兒,都開的比別處更艷。
因為季明德不在,寶如過的很是愜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趙寶松慢慢能站了,風濕正在漸漸退去,黃氏臉上笑容也多了不少,總之一家子人否極泰來,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這天,寶如正埋頭繡的專心,便聽楊氏在外叫道:「寶如,快出來,家裡來客人了?」
寶如隔窗瞧見兩家間的小院門上站着三個嬌俏俏的小美人兒,連忙將自己所繡那補子息數抱起來,藏進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門笑道:「姐姐怎的來了?」
是胡蘭茵,她大約等了將近一個月也等不到寶如過去,遂主動到二房的小院裡,來看寶如了。
胡蘭茵身後還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蘭茵的兩個妹妹,一個穿着白玉蘭散花紗衣,一個穿着青掐緞裳,年不過十四五歲,一人手中一把團扇,眼兒滴溜溜四處打量小西屋:「想必這位就是寶如姐姐!」
寶如請她們在床沿上坐了,那胡蘭玉和胡蘭香對視一眼,望着牆上那幅畫着兩個大胖小子的版畫兒,彼此投個揶揄的眼神,寶如只當沒看見。
幾個人相對聊了幾句,胡蘭茵忽而捧胸乾嘔兩聲,拿扇子扇着風道:「這天何時能涼,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頭暈欲嘔?」
胡蘭玉喲了一聲道:「姐姐莫不是懷孕了吧!」
胡蘭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個月了吧,若他回來知道姐姐懷了身孕,還不得高興死?」
胡蘭茵氣的甩手:「沒有影子的事兒,不許亂說。」
胡蘭玉道:「姐姐,還是請個郎中來診一診的好,萬一懷上了呢?」
胡蘭茵甩了手中繡活起身,喚過寶如道:「寶如,走,咱們往隔壁後院敞一敞去。這屋子裡太悶熱了,悶的我喘不過氣來。」
兩個妹妹落在後面,只有胡蘭茵和寶如兩個,在那滿是石榴樹的園子裡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