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香事 - 第2章

浣若君

  為了義氣,羅錦棠拼着死,也要把陳淮安的屍體收斂,安葬。

  *

  兩個衙役圍着炭火洶燃的火爐,嚼着拳頭大,烤成兩面焦香,內瓤軟糯的大白饅頭,喝着火邊熬出來的,苦中帶着些澀的磚茶,便見那瘦瘦高高的女子一邊嚼着塊饃,風雪寒天之中,拖着陳淮安的身子,一步一步,費力的往前挪着,似乎想要背負着那高大健壯,仿似鐵塔般的男人離開這座打鐵場,於那更廣闊的天地之中去。

  一個衙役伸手想去阻止,另一個按下了他的手。

  這時候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一步又一步,她艱難的往前走着,一步比一步更低,抽搐着,還想強撐一種屬於生者的體面,不想跌的太狼狽,緩緩臥倒在地上,還費力的呼吸,想掙扎着爬起來,把陳淮安帶出這座打鐵場,帶出禁錮他的牢獄,可手腳都不聽自己使喚了。

  羅錦棠沒想到死竟會是這樣的,並沒有疼,只是心臟明顯抽搐成了一團,混身的熱氣頓時流散,她只是覺得冷,格外的冷。

  就在羅錦棠冷到唇角發青,面色發寒,縮成一團,覺得每一粒雪點子都像一支洞穿自己的利箭時,冷透了的陳淮安高大的身子壓下來,就壓在她身上,替她罩住了漫天紛揚而下的白雪。

  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來,覆蓋天地,最終,也將倆人整個兒的罩在了裡頭。

第2章

再為夫妻

  寒冬臘月滴雪成冰的天氣,一想到早晨起來就要聽婆婆煩人的嘮叨羅錦棠便懶得起床,很想在這暖和和的被窩裡多賴一會兒。

  陳淮安是個打小兒的少爺性子,不會悶爐子,每天早晨起來,別人房裡的爐子不過添點兒炭就能暖起來,他們倆卻天天都得大煙小火的生爐子。

  生爐子就得費柴禾,還得去隔壁屋子裡借燃炭,陳淮安自己又不肯去,回回都是羅錦棠邊聽着婆婆喬氏那老媽子何媽的嘮叨,邊拿火鉗子夾炭火,回來便要和陳淮安置兩句氣。

  今兒她非但不覺得腳冷,反而覺得房子格外的暖活,一股子煤炭氣。

  睜開眼睛,望着房頂的櫞梁,前塵後事如水湧來,從她一次次的小產,再到陳淮安的外室和兒子,以及一回回上門臊皮的無賴們,再到陳淮安最後死在幽州那間打鐵房裡,她想起來了,自己這是在幽州。

  摸了把軟軟和和的被子,羅錦棠又覺得不對勁了,既是在幽州,她最後閉眼時是在風雪連天的打鐵場裡,那來這麼軟和的被子?

  忽而地上哐的一聲響,羅錦棠猛得坐起來,便見地上一個穿着鴨卵青棉直裰的年青人,正在拿煤鉗子搗弄爐子。

  這人眉剛目毅鼻樑挺挺,唇緊抿成條線,低頭拿鉗子搗得幾搗,爐糠里的火呼啦啦躥了起來,瞬時之間,整間屋子立刻就熱活起來了。

  錦棠想起來了,這還是年青時候的陳淮安,難道說,她做夢了?

  一把撩開被子,身上除了個肚兜兒再沒別的東西。錦棠立刻就捂上了被子,冷冷問道:「你是誰?你在此做甚?」

  陳淮安抬起頭來,幽幽的眸子盯着錦棠看了半晌,將火鉗子掛到了煤煙筒上:「你先穿衣服,我出去給爹娘請安去。」

  他轉身就出門了。

  錦棠立刻勾手,從床旁邊的妝檯上夠了面銅鏡過來,鏡子裡一張瓜子臉兒,兩隻水杏兒似的眼睛,一點櫻桃紅唇,眨巴下眼睛便是勾人的媚氣,這正是年青時候的自己啊。

  她狠命掐了把白生生的臉,疼的哎喲一聲,心說我這是活過來了,還是前世都是一場夢?

  急匆匆穿上褲子,她立刻就起床了。一把拉開門,面前一張同樣年青嬌嫩的臉,正從房廊下走過,這是她的大嫂劉翠娥,她頗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怎的不多睡會兒?」

  錦棠也跟到了廚房,見劉翠娥磕着雞蛋,便坐到灶下燃起了火,問道:「大嫂,今兒初幾來着?」

  「十月初一,寒衣節。」劉翠娥打好了雞蛋,再往大鍋里倒點子油,刺啦一聲,一鍋軟嫩金黃的攤雞蛋便出鍋了。

  其實是干慣了的活兒,只要在陳家,每個人像那織機上的梭子一般,下意識的就要轉起來。雖說只是古早的記憶,可錦棠知道此時該做什麼。

  婆婆齊梅有個老媽子,但那老媽子尊貴着了,在家只服侍齊梅和陳淮安兩個,做飯洗碗,向來都是兒媳婦的活兒。

  所以羅錦棠見粥鍋子刺啦啦往外冒着泡子,連忙揭開蓋子攪了幾攪,再撿了兩張早晨新出的豆腐皮出來切成絲兒,跟泡好的粉絲豆芽兒一起拌了,熱油蔥花一淋,還刺啦啦的冒着油香氣,兩個菜並一鍋子粥,端着就進正房了。

  正房裡,陳家三父子都已經坐到了桌子邊兒上。

  陳家在這渭河縣有田有地,還經營着點子走口外的小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個書香人家,陳杭是陳家老二,上頭還有個叫陳進的哥哥,另有一個叫陳全的弟弟,一大家子,住在一條街上連着的三道院子裡。

  陳杭親生的兒子有兩個,老大陳嘉利今年二十四,前年考過一回舉人,沒能考得上,如今還在攻讀。老二就是陳淮安,老三叫陳嘉雨,十五歲就中了秀才,在整個秦州都算得上是個神童,《三字經》、《千字文》早已背的滾瓜爛書,如今已經在學四書五經和論語。

  於四書五經上,他經常出言獨到,於書院裡連夫子們都讚不絕口的。

  錦棠把飯擺在桌子上,便聽婆婆齊梅說道:「好了,吃罷了飯他們兄弟還要去學堂,大清早的考什麼考,你要真有學問,早考上進士當官兒了,那還需要在縣衙坐硬板凳。」

  陳杭是個屢考進士不中的舉人,在當今朝廷,舉人若是考不上進士,除了等着三年一考之外,還可以到縣衙去坐班,幫縣太爺處理政務,職務就叫朝奉郎。

  說是處理政務,其實就是坐硬板凳而已,一坐一整天也沒人會搭理他。

  但在這個家裡,公公還是極具權威的。三個兒子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也就唯有妻子齊梅敢說他兩句。

  聽到這兒,錦棠也就出了屋子。她記得自己和陳淮安成親一年後,陳家發生變故,敗了家業,倆人就搬出去單過,做生意了。

  她是六月間成的親,掐指一算的話,這是她成親之後第五個月。

  這時候陳淮安的親爹被貶謫,還沒有起復,不知道在那個地方挖煤球了。

  陳淮安也不知道自己有個有權有位的爹,只當這閒散朝奉郎家是自己的家,不知道像陳嘉利和陳嘉雨一樣攻讀學業,好好讀書考科舉,整天跟着幫子閒散子弟四處吃酒填詞,舞刀弄劍,做個紈絝二少爺。

  錦棠上輩子叫陳淮安的生母和這養母折磨到褪了一層皮,也恨透了陳淮安永遠冷冰冰的看着,從不肯幫自己一把的冷漠勁兒,當然就不肯再過下去,她也不去廚房吃飯,轉而四處找着陳淮安。

  上輩子這會兒,倆人應當正漚着氣了。

  是為着什麼漚氣錦棠忘了,但她記得就在寒食節的當日,倆人大吵一架,若非齊梅勸着,差點就和離了。

  趁着這個節骨眼子,錦棠想跟他說說和離的事兒。他應當在氣頭上,她也想合離,一拍兩散,她想立刻就離開這個家。

  這輩子寧死,她也不肯再受前世的氣了。

  她先找到書房。

  這是陳淮安在外吃了酒,回來之後怕她要吵要鬧,最愛躲的地方。那時候他跟些官宦子弟們整天在外吃酒吟詩,一身臭熏熏的回來,怕她要踢他下床,在書房裡一和就是一宿。

  書房裡爐子沒生着,也沒有人。於是錦棠又折回來,尋進了臥室,還未進門,便見陳淮安拿着本子《論語》,正在她的妝檯前慢慢兒的翻着。

  他邊翻着書本兒,邊一根火鉗子透下去,爐子裡的火呼啦啦的燃了起來。

  冬日,在北方冷似冰窖的屋子裡,一個暖和爐子就是人的命,但陳淮安從來不會管爐子的,熄了他便抱着她取暖,令可凍死,也不會添一隻煤球進去。

  錦棠銀牙一咬,指着陳淮安的鼻子道:「好啊,是你,你居然也回來了?」

  這不是上輩子的那個陳淮安,那個陳淮安在陳家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動過火鉗子。

  而上輩子臨死時候,他在個鐵坊里打鐵,一看如今那手勢就很會侍弄爐子。

  而且,上輩子的他只喜歡讀《淳化閣帖》、《百賢名家集》那類風雅類的書,於《論語》、《大學》、《四書》、《五經》這類書是碰都不碰的,若有閒時間,他寧可翻一本《天工開物》過時間,也絕不肯去碰八股來的書,用他的話說,那些書透着一股子的酸勁兒,讀了只會死腦筋。

  既捧上了《論語》,那就決對是死過一回的陳淮安。

  錦棠一巴掌還未搧上去,陳淮安一把抓住了她纖白細膩,還泛着少女光澤的手腕:「你最後不是拿走了我所有的積蓄在京城開當鋪開書齋,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嗎,怎的最後連一件好衣裳都沒有,連雙棉鞋都是破的?」

  要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錦棠就來氣。

  「還不是你整日使着些潑皮無賴去砸我的店面,你還……」一語未盡,陳淮安還年青的臉上立刻蒙起一股子冷漠來。

  那麼多的傷心和憤恨,絕望,罵了一輩子的錦棠上輩子臨死都未能消解憤怒,居然在陳淮安冷漠的神情中忽而就平靜了:「這輩子我不想多看見你那怕一刻鐘,也不想再和你多說一句,和離,咱們立刻就和離。」

  陳淮安啪的一把合上了書,棉袍子輕落落,眉宇間是成年為權臣之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陰戾:「我一個內閣輔政大臣,一天朝事都辦不完,還要隨時應付皇上的宣召,有什麼閒時間去砸你的鋪子?」

  錦棠是打他還是個無賴的時候就跟着他的,自來就沒怕過他,一咬銀牙道:「呸,你還不是氣我打爛了你的狗頭,當着皇帝的面拿腳踩過你的狗臉。明明白白多少回,我見好幾個臊我攤子的都是你們相府的狗腿子。」

  陳淮安覺得錦棠這就是一種心疑症,因為她自己出身卑微,隨着他漸漸位高權重,無論別人說什麼,她都覺得是在笑話自己,無論別人做個什麼事兒,她都覺得人是要害自己。

  出門做客,她回來便抱怨別家的貴婦們笑她是個村婦,給她穿小鞋,到相府去請個安,她回來便要說他生母給她甩臉子。整天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他是回來了,可經過上輩子的一生,他也看穿了她嬌美皮囊下那淺薄,無知的空洞,就像她娘葛牙妹一樣,全然無可救藥。

  上輩子成親十年吵了十年,他也已經受夠了,啪一把合上書。

  「和離就和離。」

  驀地,他又折身回來:「那你又是怎麼死的?你不是總疑心有人害你,連別人的一杯水都不敢喝嗎,怎麼我才回來半個時辰,你也跟着回來了?」

  錦棠想了想,道:「饃,那塊饃。」

  這就對了,她是吃了他吃過的饃才死的。陳淮安毒發太快,沒有吃完那塊饃,沒想到饃居然就把她給害死了。

  剛回來的那一刻,他才從她的身上下來,剛成親的男女沒有節制,他每每夜裡折騰她兩三回,早晨起來雷打不動還要來一回,很多時候那東西都是在她肚子裡過夜的。

  就在她還沉睡的那一刻,他望着她嬌媚媚的臉蛋兒,心說既然回來了,她還是當年天真無知的少女,乾脆就順着她的燥脾氣,順着她的犟性過下去,他只要多忍一忍,不要叫她整日在外瘋,帶她離開這個家,躲開上輩子那些紛雜事擾,或者這輩子倆人能有個善終。

  可誰知那個恨他的,懷疑他的,怨了他一輩子的她只過了半個時辰,就跟着回來了。這麼說,除了和離,也沒別的路可走。

  一甩帘子,他轉身出了門。

  錦棠知道的。他無論對生母還是養母上輩子都格外孝敬,可他的孝敬只掛在嘴上說說,兩個婆婆,無論那一個病了,皆是她跪在榻前侍疾,親嘗藥湯,待這個稍好一點,那個心裡不滿,待那個好一點,這個心裡又不痛快。

  重活一世,她可不要再受那等閒氣。

  出門不過片刻,陳淮安端着一碗粥,兩碟子小菜,並騰好的熱饃進來了。

  「便要和離,也先吃了早飯好不好?」把飯放在桌子上,他又走了。

  錦棠端起那碗粥,軟糯糯的糜谷粥,再配上嗆着蔥花茱萸的豆腐皮兒,和虛蓬蓬的攤雞蛋,自己做的,格外的好吃。

  上輩子她臨死的時候,已經窮到連吃一碗粥都是奢侈的地步了。

  往幽州走的時候,半途上盤纏沒了,她一路都是邊討吃,邊打聽路邊往前走的。

  因為半塊髒饃而喪了命,確實夠憋屈的。這輩子別的不說,打死也要先吃飽了飯,就着兩樣清淡小菜,錦棠狠狠咬了一口熱饃,像要把兩輩子的餓都補上似的。

第3章

初議和離

  陳淮安進正房的時候,嘉利和嘉雨兩個已經去學堂了,只有一個齊梅坐在炕上,見陳淮安進來,伸着雙手道:「我的乖兒,今兒你準備往那玩去?」

  齊梅娘家是渭河縣有名的大地主,家裡良田千傾,還養着走西口的駝隊,嫁給陳杭算是低嫁。

  所以便陳杭是個朝奉郎,在兒子們跟前做足了威嚴,在這個妻子面前卻輕易不敢發聲,再婆婆分在陳杭的大哥陳進跟前兒,齊梅在這家裡一人獨大慣了,平日沒事兒炕都不肯下,就坐在炕上,指着窗子外面兩個兒媳婦替自己幹活兒。

  齊梅自己又偏疼陳淮安,每日都要塞幾個銀角子給他,讓他出去請朋友們吃飯,慣的久了,就慣出陳淮安個不愛上學堂的毛病來,這不,自打陳淮安記事以來,就一直在外面鬼混。

  「也不去哪兒,我想跟錦棠兩個和離,您收拾收拾,把她那份子嫁妝給還回去。」陳淮安道。

  齊梅頓時笑僵在臉上:「淮安,就算挑遍整個渭河縣,錦棠也算是最漂亮的女子了,休了她,再從那兒給你找嬌女子去?」

  陳淮安愣了愣,未說話。

  錦棠確實漂亮,她的面相,說難聽點兒,生的就跟只狐狸一樣,瓜子臉兒水杏眼,不說面相,就說在床上,那身條兒不瘦不胖,軟和的像一團面一樣,陳淮安記得自己年青的時候,只要好說歹說能把她哄壓到床上,一夜不來個三回五回都不知足。

  可經過上輩子他算是明白了,過日子不止床上那點子事兒,倆個人要是脾氣不投,一個深恨着一個,那日子就沒法過下去。

  因他上輩子三天兩頭子的也在吵和離,齊氏倒也不放在心上,轉身從掖下的銀袋裡掏巴掏巴,再多掏了一角兒銀子出來丟給了兒子。

  「出去找人吃吃酒,聊上幾句再敞一敞,回來就什麼氣兒都沒了,快去吧。」說着,齊梅埋頭,又去做自己的繡活兒了。

  陳淮安接過那角銀子,忽而心頭一動:「娘,這銀子打哪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