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香事 - 第3章

浣若君

  齊梅略有些不自然的挑了挑眉:「哪來的,你外婆給的唄,她就希疼你生的俊,回回給了銀角子,只叫我拿給你用。」

  陳淮安接過銀角子,轉身出了門。

  其實不然。

  上輩子到京城認了親爹後,陳淮安跟生母聊過,記得生母陸寶娟說自己因故不能養他,心中有愧,就每隔半年就會從京城寄銀票到秦州,算是給他的貼補體已。

  所以,齊梅給他的錢,其實是他生母陸寶娟給的。

  以上輩子十年權臣,五年內閣輔臣的辣眼,陳淮安當然早就明白了齊氏為何刻意隱瞞銀子的來歷,又為何非得勸着他出去吃酒了。

  但畢竟從小到大齊梅都對他格外的疼愛,婦人的那點小心思而已,鬧不起什麼風浪來,陳淮安也不說什麼,接過銀子便轉身出了門。

  他沒有像平常一樣出門吃酒,反而是進了書房,重新撈起那本《論語》便翻了起來。

  他自幼聰穎,但考試卻回回落第,便那個秀才,還是陳杭跟考官是同年,最後放水讓他過的,漸漸的他也就對讀書生了反感,這些考科舉八股文的書,只要多看上一眼就頭疼。

  吟風作對也不過閒過時間而已。生身為男子,就都有一顆干一番大事業的心,所以在知道生父位居高位以後,陳淮安立刻投身官場,開始了他長達十二年的舞權弄柄生涯。

  重新睜開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重來一次,對於自己的人生也還沒有規劃,翻開一本論語來:

  十五而致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死在三十二歲,正當而立之年。從京城到幽州,從大權在握高高在上,到那間悶熱的打鐵屋,至死時,他看透了太多人,太多事,重活一世,才發現《論語》中所講的,果真才是真理。

  將本《論語》輕輕擱在桌上,陳淮安又撿起了本《中庸》,重活一回,才發現這上輩子他所厭棄的,反感的,這些書本里的每一字每一句,才真真是警言良語。

  一巴掌拍在臉上,陳淮安心說,上輩子死的實在不冤。只是羅錦棠死的也太冤了些,還有她腳上那雙破了洞的鞋,可以清晰分明看見裡面腳趾上的凍瘡。

  就在他們合離的時候,在她寄宿的客棧里,他去求她回家,她光着兩隻腳踢他的臉時,他除了生氣惱怒,恨不能跳起來揍她兩拳,也恨不能咬一口她那雙潔白玉嫩的足兒,概因那雙足兒着實生的惹人愛。

  那雙足是怎麼會生的凍瘡,又為何會穿着那樣一雙爛鞋去幽州找他,在他離開京城之後,到底把日子過成了什麼樣子?

  最可怕的莫過於彼此厭棄,還深知對方的底細。剛剛發現羅錦棠也回來的時候,陳淮安還妄圖矇混過關,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再往前推一步的,豈不知倆人對彼此恨的太深也太熟悉,不過一眼她就看穿了他。

  遙想上輩子他從一個小生意人到最後入閣拜相,錦棠一路不離不棄,若非最後看到他養外室,孩子都五六歲了,是不會跟他和離的。

  再想想臨死之時,錦棠穿着件薄衣服,背着個小包裹兒,鞋上那一層層的補丁,雖說她曾當着皇帝的面差點扯掉他的耳朵,踩着他的臉讓他抬不起頭來,讓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茶餘飯後笑話他,可最後她終究還是去看他了。

  窮的身上打滿補丁,腳上滿是凍瘡,終歸還是應他一諾,去看他,給他收屍了。

  陳淮安閉上眼睛默了片刻,便打算再勸勸錦棠,畢竟她那娘家也不是個好地方,回去還得吃苦受罪,倒不如先呆在齊家,二人慢慢計議謀出路的好。

  正要出門,便聽正房裡齊氏一聲喚:「錦棠。」

  錦棠摔着帘子就從臥室里出來了:「啥事兒?」

  齊梅道:「跟翠娥去廟裡拜拜菩薩吧,她都嫁進來五年了,到如今肚子還是空的,正好今兒寒衣節,拜拜菩薩,不定就能懷上了。」

  說着,她在窗子裡掃了錦棠一眼,格外有些吃驚:「你怎的穿的這樣素靜?快換件鮮艷色的衣服來,咱們是好人家,你又是新媳婦兒,不興這般素靜的,光光亮亮的穿件紅衣裳到竹山寺去。」

  錦棠方才起來的時候,因床邊掛着一件大紅羽紗面,內里鑲着灰鼠毛的夾襖兒,也就穿上了,方才只等陳淮安一走,翻出箱子裡的衣服來,發現除了大紅,翠綠和粉紅之外,竟就只有一件青蓮色的布面夾襖兒,遂立刻脫了大紅面的,將那青蓮面的布面襖兒給換上了。

  她身量高瘦,該鼓的地方着實鼓,可該細的地方也是着實的瘦,穿上衣服身姿纖纖,脫了衣服,那綿乎乎的細肉兒,一把掐不到骨頭。

  用陳淮安的話說,恨不能時時揉着捏着弄着,成親七八年他沒覺得膩過,只覺得餓,上了床就餓,回回都想生吃了她。

  齊梅的心思上輩子錦棠也不甚懂,於是整日的桃紅柳綠,偏她又生了一張勾人的臉兒,每每出門,無時不惹些浮蜂浪蝶在後面指指點點,而偏偏陳淮安又是跟那些人鬼混的,回來就愛學些那等浮男子的酸語說,將她壓在床上就是一通折騰。

  直到和離的那日,陳淮安指着她的鼻子大罵:「成日仗着張狐媚子的臉勾三搭四,連自家公公小叔子都為你而死,老子忍你到今日,若是高僧,都已坐地成佛,若是棵樹,滿頭的綠菌菇,你還有什麼不滿?」

  那時候,錦棠才回味過來,打一成親開始,婆婆就故意給她銀錢,故意誇她穿着花紅柳綠的好看,其實就是想惹陳淮安的眼,讓陳淮安噁心她,厭惡她。

  她一輩子都沒想二房人口安寧過。

  這不,羅錦棠是想通了,素素淨淨,清清爽爽,才是她的真實模樣兒,又何必整日穿的花紅柳綠招搖過使,白白惹些登徒子的眼熱?

  她道:「我穿這身兒就很好,沒覺得有啥不喜慶的,況且,我此刻要回趟娘家,竹山寺就讓大嫂一個人去。」

  一說錦棠想回娘家,齊梅立刻就生氣了。

  「錦棠,要我說,你那個娘家媽還是少招惹的好,她在這渭河縣城名聲可不大好聽,你是她閨女,當着你的面兒我也就不說了。說白了,要不是當初淮安看上了你的好容樣兒,哭着喊着要娶你,就憑他的相貌,咱們齊家的家境,多少地主員外家的姑娘我都看不上,斷然不可能娶你的。

  你要回娘家,這我不能准。」

  錦棠的娘名叫葛牙妹,生在離渭河縣不遠的葛家莊。在渭河縣確實算個名人,無它,因為她就跟錦棠一樣生的媚艷,天生一幅勾人的嬌美皮囊,年青的時候因像貌出挑,頭一回進渭河縣城趕集販山貨便惹來屁股後面一群浮蜂浪蝶圍觀,指指點點的。

  她是個鄉下姑娘,因為生的媚艷,心氣兒也有些高,。

  年青的時候在縣城裡販山貨,一直到十八歲上,才嫁給了錦棠的爹羅根旺。婚後,倆人雖說也時有入拌嘴,但天下間的夫妻,哪一對不是這樣?

  後來,生了錦棠和弟弟念堂兩個,一家四口,曾經是個格外和美的小家庭。

  前兩年羅根旺幫大哥家修房子的時候,從牆上掉下來摔斷了腰,家裡一點小賣買,全靠葛牙妹一個人操持,婦人當街拋頭露面,又還生的美貌,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就沒有停過。

  葛牙妹雖說相貌生的浮浪,但是個實在人兒,要不,當初那麼多的男子圍着,不可能挑個最老實的羅根旺不是?

  雖說人人傳的有鼻子有眼,但錦堂深知母親的為人,知道她絕非勾三搭四之人,叫婆婆這樣說,臉上當然受不下來,立刻就道:「我的娘是啥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要叫全渭河縣的人都知道她是個老實本分的婦人。兒媳婦要回娘家,這你有啥準不準的,難道說我嫁到你家就連娘家都不能回了?」

  說着,她轉身便走。

  齊梅一看怒了:「你要敢回去,我此刻就代淮安休了你,永遠回你那貧家去。」

  「隨你的便。」錦棠甩門而出,還真就走了。

  上輩子陳淮安天天吵和離,都是齊梅在勸和,錦棠畢竟喜歡他的容樣兒,也喜歡聽他歡喜時說些情話兒,多少回,只要齊梅一說自己從此不會替她做主,錦棠就服軟了,不過今天她可不打算再跟這老太太多搬纏,反正都要和離的人了,管她作甚。

  其實按錦棠的躁脾氣,此刻就該拍着屁股走人,與陳家斷個一乾二淨的。

  但是,她在屋子裡坐了片刻,掐着日子回憶上輩子,忽而就發現,上輩子的今天自己和陳淮安吵的不可開交差點和離的那件事兒,它還沒發生了。

  也正是因為那件事兒,她娘葛牙妹身上原本的風言風語才會坐實,人人都相信她在外勾三搭四,後來非但葛牙妹叫人一殺豬刀捅死了,她也在縣城裡徹底成了婊子生的。

  錦棠走在街上人人指指戳戳,做點子生意也天天有人上門臊場子,最後迫於無賴,才會跟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彼此紅頭對眼的陳淮安一起入京城。

  那時候,她還是希望在擺脫母親所帶來的污名之後,能和陳淮安兩個夫妻和美,好好把一生過下去的。

  重來一回,她若不能把娘護好,把娘身上那些污名除了,她在這渭河縣,依舊沒法穩穩噹噹的過一生不是?

  所以,錦棠才不屑跟齊氏爭吵,她得趕緊去阻止那件事的發生。

第4章

當壚賣酒

  錦棠前腳兒走,陳嘉利的媳婦劉翠娥穿着件鑲白羊毛的夾襖兒就從房裡出來了。

  劉翠娥是渭河縣最大的當鋪,天景典當行東家的大女兒,與陳嘉利門當戶對,也是一對難得的恩愛夫妻。但她打十五歲嫁過來,如今都雙十了,肚子就沒見過個音訊。一個女人嫁過來五年生不出孩子,在家裡當然就沒什麼說話的地方。

  這不,齊梅隔三差五叫她去廟裡,她明知出一回門就要叫人笑話一回,還不也得去。

  「娘,那我還去不去廟裡啦?」她道。

  齊梅道:「一個人還去的啥廟裡」

  齊梅的老媽子何媽拍打着件晾好的衣服走了過來,冷哼哼道:「要我說,二少奶奶就是太顧及她那個娘家媽,早晚有一日,她要在她那個娘家媽身上吃虧。」

  齊梅臉漸漸兒拉了下來,一把就合上了窗子。

  劉翠娥依舊柔眯眯的笑着。

  婆婆回回讓一個生的又漂亮又新鮮的二媳婦跟着她一起去廟裡,成日的招搖過市,表面上看着像是心疼兩個兒媳婦,但你若細想,又會發現壓根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她表面上縱着,疼着羅錦棠,誰都覺得她最偏疼二房,可二房兩口子的吵架聲就沒有停過。

  這不,小叔子陳淮安一從書房出來,何媽立刻就開始告狀了:「淮安,你方才可聽見了沒,夫人不過說了一句不准回娘家,二少奶奶娘都不肯叫一聲,一句回嘴硬頂過來,轉身就走,她如今是越發的沒規矩了。」

  陳淮安唔了一聲,在迴廊上容顏晦澀的站着。

  何媽又道:「啥是家教,這就是家教。葛牙妹是個葛家莊來的村婦,靠着一幅嬌皮囊在這渭河縣招搖過市,教出來的女兒就這般沒有家教,再瞧瞧咱們大少奶奶,大戶人家出來的媳婦兒,到底跟人不一樣。」

  劉翠娥五年沒生出兒子來,在這家裡自然沒地位,既婆婆的老媽子拿她做比,就是要她顯出跟羅錦棠的不一樣來,她也不說話,轉身經過陳淮安身邊,悄聲道:「勸勸錦棠,家和萬事興嘛。」

  說着,她從廚房端了只笸出來,裡面是給齊梅曬的桔梗,她便坐在迴廊上,一根根的剪起了桔皮。齊梅冬日有個咳疾,用的老土法子,桔皮煎成條兒,和着竹葉,花椒一燉,便是她鎮咳的藥。

  何媽猶還在嘮嘮叨叨。

  齊梅打開了窗子:「老二,去把錦棠追回來,她的性子倔,你可不能跟着她瘋。」

  *

  在陳淮安看來,羅錦棠上輩子初成親的時候性子還是好的。

  似乎正是從葛牙妹的死開始,她才會變的竭斯底里,動不動就發火發怒,分明不過個爭風吃醋而死的情殺,她卻總覺得葛牙妹是叫人給挖坑害的,看誰都像仇人,要真說是誰害的,她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天天疑神疑鬼,嘮嘮叨叨。

  要葛牙妹不死,是不是她就不會變成上輩子那個樣子?

  這樣想着,他道:「罷,我去勸勸她吧。」

  *

  渭河縣城說是個縣城,其實也就一條街,名叫瓊街,陳杭家是大戶,宅子並不在街面上,而羅根旺是個做小賣買的商人,一間鋪面連住帶營生,就在瓊街吊尾巴的末梢處。

  羅根旺兄弟兩個,老大叫羅根發,妻子叫黃茵,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叫羅念君,女兒叫羅秀娟,和錦棠祖母羅老太太住着一處占地兩畝的大院子,就在酒肆隔壁。

  葛牙妹如今經營的是羅根旺家祖傳的酒肆,店鋪門口就是幾口大酒瓮,進內便是櫃檯,櫃檯後面一座樓梯,上去便是他們一家人的住處。

  羅根旺是個極為孝順父母的孝子,屬於哪種,只要母親說什麼就是什麼人的。

  而葛牙妹,要說起來,羅錦棠也不知該怎麼說她。她生的極為漂亮,錦棠的相貌,就是自她身上傳來的。當然,她也極為能幹,羅根旺癱瘓以後,整間酒肆由她一人操持,她一直都操持的非常好。

  她勤勞,好強,當然,也因為生的漂亮而愛梳妝打扮。雖說用的是最劣質的胭脂,可是化出來的妝容,卻比這縣城裡最有錢的婦人們都好看。

  身在酒肆之中,她又生的美艷,還愛塗脂抹粉,難免名聲不好聽。

  但無論外表如何,錦棠比誰都知道,葛牙妹不過是個牙尖嘴利,但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婦人。

  羅錦棠就生在這酒肆之中,打小兒便在樓梯上跑上跑下,聽樓下來打酒的客人們聊天兒,間或說句葷話,爹憨實實的笑着,娘刀子一樣的嘴罵着,她人精兒一樣啥都懂,卻也裝成個傻子一樣跟着笑。

  那時候,她便是羅根旺和葛牙妹夫妻倆的掌上明珠,倆人的眼珠子。一路急匆匆跑到自家酒肆外,眼見得旗杆上那張叫風雨打光了顏色的酒字在風中飄搖着,聞着熟悉的酒香,羅錦棠止步在門外,並不敢進去。

  她生怕這是一場夢,就像上輩子一樣,多少回夢裡爹娘俱全,醒來急沖沖跑到酒肆外,酒旗已換成了新的,裡面的人也早換別人,那酒肆都歸別人家了,她童年時的家也沒了。

  忽而,酒肆的布門帘子搭起,一個三十出頭,綰着個偏髻的婦人一臉熱氣,潑了一盆帶着脂粉的熱水出來。

  這婦人恰與錦棠一般,瓜子臉兒水杏眼,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了年紀,眼角已經有了淡淡的魚尾紋。

  畢竟丈夫臥病在床,一人操持酒肆,脂粉掩不住臉上的憔悴。

  葛牙妹潑完了水一抬頭,見女兒站在門前,穿着件白衫兒,臉上也沒有一丁點血色,格外怪異的望着自己,連忙收了盆子就來攬羅錦棠:「棠,可是陳淮安又跟你鬧脾氣了?你怎的一個人跑回家來啦?」

  這果真是娘,身上永遠香噴噴兒的,那怕再忙再累,臉上也不會忘了施脂粉,永遠都會把自己打扮的光鮮光亮的葛牙妹。

  羅錦棠轉身揩了把存了兩輩子的淚,跟着葛牙妹進了酒肆,坐在了里一進的窗子旁,道:「沒什麼事兒,女兒不過是想你,想爹了,來看看你們。」

  葛牙妹一看女兒就不對勁兒,轉身到外面櫃檯里給羅錦棠沖了杯燙乎乎的炒米茶端過來,低聲道:「怕不是又跟淮安兩個吵架了吧?還是為了他在床上不肯停歇那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