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0章
毛姆
菲利普覺得去牛津不比在皇家公學強多少,但他沒有直說。他想成為自己生活的主宰。如果將來去了牛津,肯定有老同學知道自己的舊事,而他最想做的就是擺脫這些人。他在學校的日子一塌糊塗,想改頭換面,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菲利普想去德國的想法剛好和最近鎮上討論得熱火朝天的話題不謀而合。鎮裡醫生的朋友有時會來看他,和他聊聊外面世界發生的新鮮事;八月份來布萊克斯塔布爾海邊度假的遊客,看待事物也有自己的獨特視角。牧師聽這些人說現在社會上傳統教育早已失去風頭,再也不像以前那麼重要。外語反而成了一門必需的技能,而遺憾的是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都沒有學好外語。牧師的想法也受到了動搖。當年他的一個弟弟考砸了幾門,就被送到了德國。說來他也算是這種新式教育的先例,但最後卻因為傷寒引起的敗血症病死他鄉了。所以牧師理所應當地給這種實驗貼上危險的標籤。菲利普和伯伯唇槍舌戰幾百回合,最後的結果仍然是需要回特坎伯雷再讀一個學期,然後才能離開。他對這個結果不怎麼滿意,但是回到公學的幾天後,校長竟找到他說:
「我收到了你伯伯來的信。他說你想去德國,問我是怎麼想的。」
菲利普驚呆了。他怎麼也想不到伯伯竟然這樣出爾反爾。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決定了啊,先生!」他說。
「差得遠着呢。我已經回信告訴他,讓你離開是大錯特錯。」
菲利普立刻坐下來,開始給伯伯寫信。他的一腔怒火全部傾瀉到了紙上,措辭極為激烈,根本顧不上遣詞酌句。他氣得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很晚才睡着。第二天早早就醒了,把自己這幾年在伯伯家受到的待遇一樁樁、一件件都拿出來想了一遍。他等待着伯伯的回信,急得抓耳撓腮。兩三天後,路易莎伯母的信到了。這封信寫得非常委婉,然而字裡行間還是充斥着心痛。她在信里告訴菲利普,不該用這樣的態度和伯伯寫信,這害得他現在非常傷心。這樣做是刻薄、不符合基督教教義的表現。菲利普應該知道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他好,畢竟自己和伯伯年紀都大了,閱歷比他豐富,所以做出的決定也更正確。菲利普放下信,緊緊地攥起拳頭。這句話他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可是從來不覺得有道理。他們甚至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處境,又憑什麼理所當然地以為年紀大就代表有智慧呢?信的結尾還說凱利先生已經通知學校撤回了菲利普的退學申請。
學校每逢周二、周四會給學生放半天假,因為周六下午他們必須要去大教堂做禮拜。菲利普憋着這口氣一直等到學校放假。整個六年級都走光了,他跟在最後,走到校長面前停下來。
「今天下午我能回趟布萊克斯塔布爾嗎,先生?」他問。
「不行。」校長一口回絕了他。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伯伯說。」
「你沒聽見我說『不行』嗎?」
菲利普沒再接話,一言不發地走出教室。臉燒得發燙,胃裡翻江倒海。他感到無地自容,開口請求校長已經夠難為情了,竟然還遭到了這樣直截了當的拒絕。他恨珀金斯先生。這樣殘忍的獨裁專制似乎來得毫無道理,但菲利普卻不得不役於束縛、苦苦掙扎。他氣得失去理智,吃過午飯後就一人沿着熟悉的小道走到火車站,正趕上一班回布萊克斯塔布爾的火車。當他走進伯伯家大門時,凱利夫婦剛好坐在餐廳。
「哎唷,你從哪冒出來的?」牧師說。
顯而易見,凱利先生對這位不速之客很不待見,看上去有點坐立難安。
「我想回來和您商量退學的事。當時我在這兒的時候您答應得好好的,怎麼一周之後就反悔了?」
菲利普話一出口,不禁被自己的魯莽嚇了一跳。但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決定了和伯伯對峙時要說哪些話。儘管剛才他心跳得厲害,可還是逼着自己把已經排練好的話說了出來。
「你今天下午請假了嗎?」
「沒。我找珀金斯請假,沒同意。要是想寫信告狀讓我挨罵,儘管做吧。」
坐在一邊打毛衣的凱利夫人聽到這話手都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她最見不了這樣的情景,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人讓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我就算告訴他讓你挨了罵,你也是活該!」凱利先生說。
「你不就是想偷偷摸摸地打個小報告嗎?上次你給珀金斯寫的信可真好,你還真是有告密的天賦啊!」
菲利普糊塗了,他沒想到這樣說正中了牧師下懷。
「我不會在這傻坐着聽你說些沒大沒小的話!」他怒氣沖沖地說。
牧師站起來,快步走回書房。菲利普聽見他關上門,還上了鎖。
「上帝啊,我要是二十一了該多好!這樣被人牽着鼻子走真是可悲!」
路易莎伯母開始靜悄悄地抹起眼淚。
「哦,菲利普,你不該這樣跟你伯伯說話。求你了,跟他道歉。」
「我可一點沒覺得抱歉。是他在戲弄我。讓我繼續留在那個學校上學純粹是浪費錢,但他可不在乎。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錢。這種不懂事理的人還要管着我,真是沒有天理!」
「菲利普!」
路易莎伯母尖叫一聲,讓大吐苦水的菲利普一下愣住了。
「菲利普,你嘴巴怎麼這樣惡毒!你難道不知道我和你伯伯都是對你好嗎?我們沒有拉扯孩子的經驗,如果我們有自己的孩子,現在也不至於這樣不知所措。所以我們才寫信給珀金斯先生,向他請求建議。」她情緒激動,嗓子沙啞,「我一直想做個好媽媽,一直把你當親兒子對待啊!」
眼前這個女人是那麼纖弱瘦小,她蒼老的臉龐和少女式樣的髮型格格不入,那副模樣看上去別有一分悲涼,令人心生同情。菲利普覺得心像大錘錘過一般,喉頭哽咽着,淚水溢滿眼眶。
「對不起,我沒想這麼混賬。」
他跪在伯母身旁,把她摟在懷裡,親吻着她沾滿淚痕的憔悴臉龐。伯母還在止不住地抽泣,菲利普忽然為她這碌碌無為的一生感到遺憾。她從來沒有這樣赤裸直白地將自己的感情表露出來。
「我想做個稱職的母親,可我沒有做好。菲利普,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可是沒有孩子給我帶來的痛苦就像你失去母親一樣啊!」
菲利普此刻已經無心顧及自己的憤怒,他結結巴巴地勸着,笨手笨腳地撫慰着,只一心想安慰伯母。這時,鬧鐘響了,他必須馬上走才能趕上火車,只有坐這班車才能在老師點名前趕回特坎伯雷。在回程的路上,他窩在車廂一隅想到今天這一趟回來什麼事都沒解決。他開始生氣,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竟然因為伯伯虛張聲勢就退縮,因為伯母掉了幾滴淚就屈服,這是多麼可鄙啊!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牧師兩口子又商量了很久,給珀金斯先生去了第二封信。珀金斯強忍着不耐煩勉強讀完,不住地聳肩嘆氣。他把這封信給菲利普看。信上寫着:
親愛的珀金斯先生:
很抱歉又因為我侄子的事情打擾您,事實上,為了這孩子,我和他伯母都操碎了心。他迫切地想退學,他的伯母認為他過得不愉快。我們不是他的父母,也很難決定這時應該怎麼做。他對自己的成績不甚滿意,認為繼續留在公學是浪費錢。如果您能和他談談,我將不勝感激。但如果他去意已絕,那麼就按之前決定的,讓他聖誕節退學吧。
威廉·凱利
敬上
菲利普看完,把信還給校長。他心裡竊喜:這一仗終於打勝了。看到自己的行事方法取得成功,自己的意願也戰勝了他人的想法,他非常滿足。
「我可懶得抽出半個小時再給他回信了。說不定你一寫信給他,他又換了主意。」校長被激怒了。
菲利普什麼也沒說,看上去風平浪靜的外表下其實暗潮湧動。珀金斯發現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光,大笑起來。
「終於得逞了,是吧?」他問。
菲利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再也掩蓋不了內心的狂喜了。
「你真的很迫切地想離開這兒?」
「是的,先生。」
「你在這不開心?」
菲利普臉唰地紅了。他不願別人窺探自己的情緒,只是靠近都不行。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用手指慢慢捋了捋鬍子,靜靜地看着菲利普。他好像陷入了沉思,幾乎在自言自語:
「學校本來就是面向資質平平的孩子所建的。世界上到處都是圓圓的孔兒,就算你是個格格不入的方頭栓子,早晚也要適應其中。誰有精力去注意那些特別有才華的人呢?」他忽然對着菲利普說:「聽着,我有些事要囑咐你。這個學期馬上就結束了,再待一個學期也沒什麼壞處。如果你想去德國,那麼最好過完復活節再走。德國的春天比冬天舒服多了。如果下個學期你還是決意要走,那我絕對不阻攔了。你看怎麼樣?」
「多謝,先生。」
菲利普想到在這的苦日子只剩最後三個月,復活節一過完他就能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他心裡非常痛快,不再感覺學校是個密不透風的牢房,剩下的一個學期也不那麼難熬了。晚上在教堂里,男孩子們都按班級站好,規規矩矩地守着自己的位置不敢亂動,菲利普一想以後再也不用和這些人打交道了,就不由心花怒放。這種竊喜感讓他覺得周圍的人順眼多了。他打量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了羅斯身上。當了班長的羅斯現在做起事來有板有眼,他心裡自有主意:要在全校師生面前做好榜樣,帶好頭。當晚剛好輪到羅斯宣讀禱文,他讀得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菲利普在台下微微一笑,他很快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六個月以後,羅斯個子再高,四肢再健全都和自己沒有丁點兒關係。別說他就是區區一個班長,就算是耶穌十二門徒里的老大,又有什麼了不起呢?菲利普又轉頭看那群穿着長袍的老師。除了「機關槍」戈登老師缺席——他兩年前因為中風去世了——剩下的老師悉數到場。菲利普覺得這是一窩可憐蟲。特納先生是個例外,在他身上還有點兒男人氣概。一想到自己曾經受制於這些窩窩囊囊的人,菲利普就覺得心裡很彆扭。不過等到六個月後,這些就都無所謂了。他們殷勤誇獎或是橫眉冷對,對於菲利普來說,不過是聳一聳肩。
他早就參透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儘管羞澀的個性讓自己一再受擾,他從來沒有陷入沉悶難以自拔。校園裡總是能看到他一瘸一拐、踽踽獨行的身影,可這樣侷促緘默的皮囊下,有一道聲音在大聲嘶吼。在他心中,自己的步伐從未如此輕快,腦海一片五光十色,被各種各樣的新奇點子塞得滿滿當當。時常是靈光一現,還沒等他去捕捉,就匆匆逃逸了。然而,這些想法的來來去去還是讓菲利普歡呼雀躍。他現在渾身都是勁兒,終於能踏下心來學習。剩下的幾個禮拜他決定要把之前落下的功課都補回來。菲利普的腦袋轉得快,也樂於發動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期末考試考得特別好,珀金斯先生對此只淡淡地評價了一句——當時菲利普正在和他交流自己寫的一篇文章,他先是針對文章給了些平常的點評,然後說:
「你終於不裝傻了,是吧?」
他呲着一口白牙笑了起來,看着菲利普。菲利普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勉強回敬了一個微笑。
前一段時間,六七個為了得獎暗暗競爭的男孩已經不把菲利普視作勁敵了,但這次成績一下來,他們又開始提心弔膽。菲利普也懶得費口舌,沒跟他們解釋自己復活節就要退學,所以不會參與競爭;他巴不得讓這幾個人整天惶惶不安呢。他發現羅斯去法國度了幾次假,就老是覺得自己法語牛得不行;還知道他對牧師會的英語作文獎垂涎已久。而羅斯心裡也明白,菲利普在這兩項上都遠超自己,所以心裡很沮喪。看見他這般垂頭喪氣,菲利普自豪極了。還有一個叫諾頓的同學正為了獎學金焦頭爛額。他必須拿到至少一次獎學金才能去牛津讀書。他問菲利普是不是這次也要競爭。
「關你什麼事?」菲利普反問了一句。
這種把他人的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覺實在有趣。學校里的各種獎項就在他手邊兒,說拿就拿,但他根本不稀罕,情願打賞給別人。離開的那一天終於到了,他去找珀金斯先生道別。
「你不會真的就這麼走了吧?」
看着校長的一臉驚訝,菲利普拉下臉來。
「你說過不會阻攔我的,先生。」
「我以為這是你一時心血來潮,那樣說只是想遷就你。我知道你是個倔骨頭,不聽勸。你現在究竟為什麼想離開?還有一個學期,你就能輕而易舉地拿到莫德林的獎學金。學校的各種獎,你也能拿走一半。」
菲利普看着校長,一臉慍色。他覺得自己又被耍了。但珀金斯先生曾經信誓旦旦地許諾過,現在總不能反悔吧。
「你在牛津一定會過得很好。現在還不用考慮將來要做什麼。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條路前景一片光明,就看你能不能發現了。」
「我已經做好了去德國的一切安排,先生。」菲利普不為所動。
「難道這些改變還不能調整了?」珀金斯先生邪邪一笑,揶揄了一句,「如果你退學的話,我真的覺得特別遺憾。在學校,那些笨頭笨腦但是勤奮努力的孩子一直比聰明但不用功的考得好。可是一旦這些聰明孩子認真起來,他們就能取得你這學期一樣的成績。」
菲利普臉變得緋紅。他還真不習慣被人誇獎,況且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校長把手放到菲利普肩膀上。
「你知道嗎,把知識灌進一個個不靈光的腦袋實在很無聊。可是為什麼當老師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呢?因為你總有機會能教到幾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他們在你張嘴之前就知道你想說什麼,和你心有靈犀,一點就通。」菲利普的強硬態度在這樣掏心窩的話語面前也軟了下來。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去留對珀金斯先生來說是這麼重要的事。他深受感動,同時又受寵若驚。要是能榮耀加身地從這兒畢業,再昂首挺胸地考進牛津大學,這該有多好。他眼前閃現過一幕幕想象中的大學生活的畫面。此前他對於大學的了解都是從回校參加校友比賽的學生那兒聽來的,或者來自某個書房收到的從大學寄來的信箋。可如果現在屈服了,他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伯伯肯定會因為珀金斯先生的詭計得逞而竊喜不已。因為區區那點兒獎學金,自己就要俯首稱臣,這難道不是不可原諒的罪過?他一向對名利不屑一顧,即便得到它們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現在哪怕珀金斯先生再多勸一句,菲利普就能保住自己的自尊心,順着走下台階,照校長說的做。可他不管內心多麼掙扎,外表都還是悶悶不樂的嚴肅模樣。
「我想我還是走吧,先生。」他說。
珀金斯先生是一個喜歡用自己的威嚴把事兒擺平的人,但這次說了那麼多,對菲利普似乎都像耳旁風一樣沒有影響。他的耐心已經耗盡,決定不在這個頑固不化的犟孩子身上下功夫了。
「好,我既然答應了就會做到。你什麼時候去德國?」
菲利普一下慌亂了。他看似打了場勝仗,卻沒有贏得些什麼。現在竟忽然糊塗起來:也許輸比贏更好。
「五月初,先生。」他回答。
「好,等你從德國回來一定要來看我們。」
珀金斯先生一邊說,一邊握住菲利普的手。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說不定他會就此反悔;但珀金斯似乎已經視此為定局。菲利普走出校長室。他的學習生涯到此正式告一段落。他解放了,自由了。但期待已久的欣喜若狂的感覺卻遲遲不來。相反地,在他繞着教區躑躅徘徊時,一股濃濃的悲傷狠狠扼住了他。他多麼希望自己當時沒有犯傻。他不想離開,但也絕對不會撇下面子跑去找校長。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他無從得知,只是一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就滿腹惆悵,悶悶不樂,只好自問:是不是每次當你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後,都會後悔不迭?
第二十二章
菲利普的伯伯有個老朋友在柏林,人們叫她威爾金森小姐。她父親是林肯郡教區的牧師,凱利先生擔任副牧師的最後一段日子正是在他身邊度過。父親過世後,威爾金森不得不為生計奔波,先後在法國和德國找了幾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她和凱利夫人一直有書信往來,還曾在牧師家待過幾個假期,像偶爾來這兒小住的客人一樣,付點生活費。凱利夫婦發現和阻撓菲利普相比,還是順着他更省麻煩,於是就給威爾金森小姐去了封信,問她怎麼安置菲利普比較妥當。在回信里,威爾金森小姐建議菲利普去海德堡學習,還說他可以住在厄林教授夫人家,一周三十馬克[38]生活費便夠。厄林教授是當地高中的老師,也能幫菲利普學德語。
五月的一天,菲利普到了海德堡。腳夫把他的行李放上手推車,帶他出了站。海德堡的天藍得發光,他們沿着大街走,兩旁蔥鬱的大樹投下濃綠的樹影。這裡的角角落落對菲利普來說都新鮮極了,混合着那種初來乍到的膽怯、陌生,形成一種令人顫慄的喜悅。腳夫把他帶到一所白色的宅第前,轉身離開了。剩下他一個人,既緊張又有點不悅——竟然沒人出門迎接自己。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衫不整的邋遢小伙兒開了門,把他帶進客廳。客廳里放着一套大件家具,上面蒙着綠色的天鵝絨布。正中間是一張圓桌,上面擺着一束插在清水裡的花,包花的紙緊巴巴的,皺成羊肋排的樣子。幾本皮面兒的書整整齊齊地放在旁邊。整個屋子聞起來像是發了霉。
就在這時,教授夫人走進客廳,身上帶着一股廚房的油煙味。她矮胖結實,髮髻盤得油光水滑,紅撲撲的臉上雙眼像珠子一樣閃閃發亮。她舉止大方,熱情四溢,一把握過菲利普的手,開始跟他打聽威爾金森小姐的近況,說她曾經在這裡待過幾個禮拜。夫人講德語,也零零碎碎地會點英文,但是串不成行。菲利普不認識威爾金森,連說帶比劃也沒能讓她明白。這時候她的兩個女兒進來了。對菲利普來說她倆不算年輕,但也超不過二十五歲。稍大一點的叫塔克拉。跟母親一樣,長得不高,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但是她臉生得俊俏,還有一頭濃密烏黑的秀髮。妹妹叫安娜,體型修長,可惜長相平平,臉上掛着一抹恬靜的微笑,讓她立刻成為三人當中菲利普最有好感的一個。寒暄片刻,夫人把菲利普帶到臥室,留他一個人在那兒稍作整理。臥室在角樓上,從窗戶往外能俯瞰到遠處公園的樹梢。床支在壁龕里,坐在桌子邊看,這屋子一點也沒有臥室的樣子。菲利普打開行李箱,把帶來的書擺放整齊。他現在終於擁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下午一點鈴聲響起,他便下樓去吃午飯。此時賓客都已在客廳坐齊等着他了。教授夫人把他介紹給自己的丈夫。教授先生個子不矮,腦袋很大,頭髮已經開始有點斑白,藍色的眼睛裡投出柔和的目光。他能用英語和菲利普交流,可他的英語實在太過「準確」,簡直是書上扒下來的。也難怪,教授的英語全是積累自英國古典文學作品,不是從對話中學到的,一些詞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讀過,平常聊天說出來顯得相當彆扭。教授夫人口口聲聲把自己的這間寄宿所在稱作「家庭」而不是「公寓」,但想要理解這兩者的含義,恐怕需要點玄學家的精思妙想。餐廳在客廳外面,是一間昏暗狹長的屋子,等大家都坐定後,菲利普數了數竟然有十六個人之多。他覺得害羞極了,大氣都不敢喘。教授夫人坐在桌子的一端,手底下切着一塊肉。剛才給他開門的那個小伙兒現在負責端菜上桌,他依舊笨手笨腳,碗碟碰得噼啪亂響。他端着盤子一溜小跑,可還是忙不過來。第一個人已經吃飽了,最後一個還沒拿到飯。教授夫人規定餐桌上只能說德語。即使菲利普好容易解開心結,克服羞澀,但因為不會德語,也只能緘口不言。他打量着這些將來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夫人身邊坐着幾個老婦人,菲利普沒怎麼在意。還有兩個年輕女孩,長得都不差,其中一個算得上很漂亮。菲利普聽別人稱她們海德薇小姐和西西里小姐。西西里小姐的馬尾辮長長地垂在背後。她倆挨着坐,嘰嘰喳喳地聊天,不時掩嘴大笑。其中一個偶爾往菲利普這兒瞥一眼,接着就壓低聲音跟另一個咬幾句耳朵。她們咯咯笑起來,菲利普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他覺得這兩個女孩一定在開自己的玩笑。她倆旁邊坐着一個黃皮膚的中國人,笑起來無拘無束。他在這兒的大學研究西方世界的問題。他語速快,還帶着奇怪的口音,兩個女孩每次聽不懂他的話時,都會爆發一陣大笑。他是個好脾氣的人,也跟着女孩們一起笑,一對杏核眼眯得都要找不見了。還有兩三個穿着黑外套、皮膚干黃的美國人是到這裡來攻讀神學的。他們德語說得磕磕巴巴,菲利普聽出這是新英格蘭地區的口音,他滿腹狐疑地掃了這些人幾眼。之前別人告訴他,美國人大都沒有規矩、粗野無禮。
吃過飯後,大家在客廳那幾張罩着綠色天鵝絨的、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了一小會兒,安娜小姐問菲利普想不想和他們去散個步。
菲利普答應了。同行的人還真不少:教授夫人的兩個女兒、兩個年輕的女孩和一個美國來的學生。菲利普覺得很有面子。他之前沒有接觸過任何女孩。在布萊克斯塔布爾的時候,鎮上只有農民和商販的女兒。他最多只知道她們的名字,或者有過幾面之緣。在她們面前,菲利普變得格外膽小,總擔心她們會嘲笑自己的殘疾。他欣然接受伯伯、伯母的觀點,認為自己的身份高高在上,不屑與鄉野粗人混為一談。鎮上的醫生也有兩個女兒,可她們比菲利普大得多;在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她們就已經分別嫁給醫生的兩個接班助手了。學校有個別男孩認識幾個女生,傳言她們作風潑辣,不夠莊重,和這些男孩之間有扯不清道不明的私情。菲利普對女孩一直擺着一副輕蔑鄙視的嘴臉,但實際上是為了隱藏心裡對異性的恐懼。他之前讀的書,再加上自身的豐富聯想,讓他覺得自己有一種拜倫式的性格特點。一方面他的自卑達到了病態的程度,另一面又覺得自己有義務對女孩獻獻殷勤。他夾在這兩種想法中間苦不堪言,雖說自己應該表現得開朗陽光一點,但是敵不過腦袋空空,搜腸刮肚也想不到什麼談資。教授夫人的女兒安娜小姐總是和他搭話以盡地主之誼。海德薇小姐則少言少語,時而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菲利普一眼,時而忽然大笑。這讓菲利普摸不着頭腦,覺得小姐一定把自己當成個笑話來看。這一行人在山側的松樹林裡穿行,松脂的奇異香味讓菲利普覺得心情放鬆。天氣暖洋洋的,天空澄淨,沒有一絲雲彩。他們走到一處高地,蜿蜒的河谷流淌在腳下,波光粼粼的萊茵河盡收眼底。遠處田野蔓延,無邊無際,陽光下金黃的麥浪隨風起伏。田野的那邊,城市隱約可見,萊茵河如一條銀帶橫穿而過。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角落沒有這樣廣闊的空地,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無邊的大海。而眼前這浩瀚的遠景給了他一種無法言說的、奇特的震撼。他的心驟然放晴,儘管自己並沒有意識,但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麼是美。這種感情純粹而濃郁,沒有為任何其他因素所沖淡。菲利普和兩個女孩坐在長凳上歇息片刻,剩下的人則繼續往前走。她們用德語聊着天,語速很快,菲利普坐在旁邊絲毫不受打擾,沉醉在周圍如畫的景色中。
「天吶,我好幸福。」不知不覺地,他喃喃自語道。
第二十三章
菲利普偶爾會想起特坎伯雷,想起皇家公學,想起在某天的某個時刻他和其他男孩一起做的事,然後忍不住大笑。他有時還會夢到自己在皇家公學,但早上一睜眼,發現自己在角樓的小臥室里,不由長舒一口氣。躺在床上往外看,可以看到大朵的雲彩懸在蔚藍的天空。他着迷於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每天何時睡覺、何時起床都是自己說了算。沒有人對他發號施令,他也不用再昧着良心撒謊。
菲利普在這邊的課程已經安排妥當:厄林教授教他拉丁語和德語;一個法國人每天來給他上法語;教授夫人聽別人推薦,找了個正在讀語言學的英國人來教他數學。這個英國人叫沃頓,菲利普每天早上去他那兒上課。他的小屋在一幢破樓的頂層,髒亂差,到處散發着刺鼻的臭氣。上午十點,他看見菲利普到了家門口,才從床上一躍而起,胡亂披件髒睡袍,趿上氈子拖鞋,一邊匆忙扒拉幾口早飯,一邊上起課來。他個子不高,腆着個啤酒肚,鬍鬚蓄得又密又長,頭髮油膩膩的,還打着結。他在德國已經待了五年,養成了不少日耳曼民族的習慣。他在劍橋大學拿到學位,但一提起這個地方總是一臉不屑;說到自己的將來,語氣里又滿是恐懼。顯然在海德堡拿到博士學位後,他就不得不回家當個教書匠。可他真正嚮往的是在德國大學度過的這種日子,灑脫自如又不缺知己相伴。他社交活躍,參加了大學的聯誼會,還答應菲利普帶他一起去小酒館熱鬧熱鬧。可是他窮得時常口袋比臉還乾淨,給菲利普上課掙的幾個子兒剛剛夠他偶爾吃上幾塊肉犒勞一下被黃油和麵包搞壞的胃囊。有時狂飲一夜,早上宿醉未過,頭痛得像要裂開,連咖啡都喝不下去。講課的時候也昏昏沉沉,心不在焉。這時候,床底下藏的幾瓶啤酒可就派上用場了。他喝瓶酒,抽袋煙,清醒一下再繼續硬着頭皮上課。
「這叫以毒攻毒。」他一邊嘟嘟囔囔,一邊慢慢往杯里倒酒,這樣就不會起太多沫,不耽誤自己喝。
他端着酒杯,跟菲利普閒扯起學校里的雞毛蒜皮。比賽時和哪個隊伍又鬧翻啦,和誰又打起來啦,或者把幾個教授從頭到腳評價一番。菲利普從他這兒數學沒學到多少,但是生活瑣事卻了解得夠多。有時沃頓會往椅背一靠,大笑着說:
「嘿!我們今天還什麼都沒學呢。這節課你不用付錢了。」
「哦,沒關係的。」菲利普說。
他覺得這些事既新鮮又有意思。反正他怎麼也搞不懂三角形的幾何知識,倒不如多學點更重要的東西呢。沃頓先生似乎給菲利普打開了一扇窗戶,他站在窗邊緊張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卻還是忍不住探頭窺視生活的另一面。
「別了,這點臭錢,還是你留着吧。」沃頓說。
「那你怎麼吃飯?」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了解老師拮据的經濟情況。
原本說好了學費是按月支付,但沃頓曾經讓菲利普先付他一周的錢,每節課兩先令。看來這位老師已經捉襟見肘,急需用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