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1章

毛姆

「哦,別管我吃飯的事。喝瓶啤酒當飯吃,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樣我的腦袋反而更清醒。」

他曾經醉得滾到了床底下(床單因為很久沒洗,已經變成了灰色),還不忘用手摸索着再來一瓶。菲利普還太年輕,尚不理解這杯中物是生命的頂級享受,所以每次讓他來一杯,他都拒絕。沃頓只能一個人悶頭喝。

「你要在這待多久?」沃頓問。

他和菲利普都已經徹底不拿學數學當幌子了,乾脆聊起天來。

「我不知道。可能一年吧。我家裡人想讓我去牛津大學。」

沃頓一撇嘴,輕蔑地聳聳肩。聽到牛津大學這樣的神聖之地竟然沒有表現出絲毫敬畏,菲利普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

「為什麼非要去那兒?從牛津畢業,也就是聽起來很厲害罷了。為什麼不在這裡讀大學?一年的時間遠遠不夠,怎麼也得五年吧。你知道,生命中有兩大樂事:思想自由和行動自由。在法國,你能擁有行動上的自由,想做什麼就去做,沒人會煩你。在德國,別人做什麼你得跟着,但是想什麼,可就是你自個兒說了算。自由總是好的。我個人更推崇思想上的無拘無束。如果回到英國,這兩樣可就都不沾邊了。只能被習俗慣例牢牢控制,不能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所做。英國還是個民主國家呢,我想美國肯定更糟糕。」

他說完,小心翼翼地向後靠在椅背上。這把椅子有根腿兒已經鬆動搖晃,要是在他口若懸河的時候忽然一屁股摔在地板上,那可真是下不來台了。

「我本來該今年回英國,但只要我能省吃儉用,勉強糊口,我就再待上他一年。不過之後我就不得不離開了,和這裡的一切告別。」他揮揮手臂,仿佛對所有東西都依依不捨——這間又破又爛的頂樓小屋裡,支着一張沒鋪好的床,衣服散落一地,牆根下排着一溜兒空啤酒瓶,每個角落裡都扔着幾本快散架的、皺巴巴的書。「去地方大學謀個語言學教授的職位。平時打打網球,喝喝茶。」他忽然一停,看了看面前衣着潔淨得體,頭髮整整齊齊的菲利普,怪聲怪氣地說:「哎呀,上帝啊!我要去洗臉了。」

菲利普紅着臉,感覺自己乾淨漂亮的外表竟成了對沃頓無聲的責備。最近他開始在穿着打扮上下起功夫來,還從英國帶過來好幾條別致的領帶。

夏天帶着征服者的氣勢闖入了德國。入夏之後,每一天都陽光明媚,美不勝收。天空的藍,張揚跋扈,像馬刺一樣直刺人的神經。公園裡樹木成群,濃艷的綠色粗獷不羈。太陽底下的屋舍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明晃晃的,照得眼睛生疼。有時從沃頓那兒往家走的路上,菲利普會在公園裡揀片涼蔭,找個長凳坐下乘涼。他看着陽光透過綠蔭,在地上灑下斑駁的樹影,心裡也似這閃爍的光束一般歡欣雀躍。他很是享受這忙裡偷閒的片刻時光。有時候他會在老城的街道里漫遊散步,遇到大學聯合會裡的學生就向他們投去尊敬的目光。他們紅彤彤的臉蛋上劃着口子,戴着五顏六色的小帽在街上昂首闊步地走着。下午的時候,菲利普會和教授夫人家的女孩子們去山上逛逛,有時候他們沿着小河一直往上遊走,去一間綠樹成蔭的露天啤酒店喝點茶。晚上他們在市立公園裡遛彎,聽聽那裡的樂隊演奏。

菲利普很快就打聽清楚教授一家人的事。教授的大女兒,塔克拉小姐和一個英國男人訂了婚。他曾經在這裡待了十二個月學德語。兩人的婚禮本來預計今年年底舉行,但是這位小伙卻寫信來說自己的父親——一位住在斯勞的橡膠商人——不同意這門親事。塔克拉小姐從那之後就經常以淚洗面。有時候這位嫌東嫌西、猶豫不決的准女婿寫信寄來,塔克拉小姐和母親就會瞪着眼睛,抿緊嘴唇讀完,一肚子不滿。塔克拉會畫水彩,她和菲利普,以及其他女孩偶爾會外出寫生。漂亮的海德薇小姐也是個為情所困的可憐人。她是柏林一位商人的女兒,一名時髦的輕騎兵愛上了她。你猜怎麼着,這個小伙可是出身貴族。他的父母不同意他找這種出身的姑娘,所以把她送到了海德堡,想讓她忘記自己的兒子。可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來了海德堡後就一封接一封地給小伙寫信,而這個小伙也想方設法地試圖說服自己冥頑不化的父親改變心意。海德薇小姐把這些事都跟菲利普說了,嘆氣顰眉的樣子楚楚動人,說着說着就羞紅了臉。她拿出照片給菲利普看,照片上英俊瀟灑的中尉正是她的夢中情人。教授夫人家的所有女孩里,菲利普最喜歡的就是她。所以一起出去散步時,他也儘量挨着她走。旁人都看得出他喜歡海德薇小姐,紛紛打趣起鬨,他也因此害了無數次臉紅。菲利普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就獻給了海德薇,儘管那只是出於意外。有時,他們晚上不去散步,幾個年輕女孩就會在鋪滿了綠色天鵝絨布的客廳里唱幾首歌。安娜小姐一向樂於助人,賣力地替她們彈琴伴奏。海德薇小姐最愛的歌是《Ich

liebe

dich》,「我愛你」。一天晚上,她唱完這首歌走進陽台,站在菲利普身旁。菲利普正仰頭看着滿天的點點繁星,他忽然覺得應該評價一下這首歌,於是說道:

「Ich

liebe

dich.」

他的德語一直說不成句,在他停頓下來想要找個恰當的詞語形容時,儘管這個空當很短,但海德薇小姐還是說:

「啊,凱利先生,Sie

mussen

mir

nicht

du

sagen——您不能直接用第二人稱和我對話啊。」

菲利普渾身燥熱難安,他是不敢這樣與人親昵曖昧的,此刻窘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想直接跟海德薇解釋,說自己不是在表達想法,只是提到了那首歌的名字,可這樣做似乎顯得太冒失無禮。

「Entschuldigen

Sie,」他說,「請您原諒。」

「沒關係的。」海德薇輕輕說。

她笑得很甜,溫柔地拉過菲利普的手,攥了一下,轉身走回客廳。

第二天,菲利普還是尷尬得緊,不敢同她說話,儘可能地迴避着她。別人叫他一起去散步,他也回絕了,藉口說自己還要做功課。但是海德薇小姐還是逮着了一個和他單獨說話的機會。

「為什麼要這樣呀?」她彬彬有禮地問,「昨晚的事,我並不怪您。如果您真的愛上了我,這也是難以控制的事。我很榮幸。雖然我沒有和赫爾曼正式訂婚,但我也不會再愛上別人了。我已經把自己當成他的新娘了。」

菲利普的臉又紅透了,他裝出一副被心上人拒絕了的模樣:

「願您幸福。」

第二十四章

厄林教授每天給菲利普上一節課。他列了張書單,讓菲利普在讀《浮士德》之前先做些必要的閱讀準備,還帶着他研究莎士比亞一部劇作的德語譯本。這部劇作菲利普在中學時就已經學過了。那段時間是歌德最聲名顯赫的時期。雖然他對愛國主義持輕蔑的態度,但還是被視作民族詩人,甚至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戰爭過後,他就成了國家團結的最重要的代表之一。熱情的人們愛戴擁簇着他,似乎像是在五朔節[39]前夜聽到自格拉沃洛特傳來的隆隆炮響。想要判定一位作家是否偉大,其標準就是看不同身份的人能否從他的身上獲取不同的靈感。儘管厄林教授痛恨普魯士人,但依然對歌德的文學作品欽佩不已。他的文字不嚴自威,為那些頭腦清醒的人提供了唯一的庇護所,保護他們不受當代人愚昧而瘋狂的思想影響。最近在海德堡有個劇作家的大名時常被人提及,去年冬天他的一部作品在劇院上演。追隨者無一不拍手叫好,而一些體面的人物則不禁面露尷尬,大喝倒彩。菲利普在教授夫人家的長桌前聽到大人們在討論這件事,厄林教授一提起自己看戲的經過就幾乎喪失理智,用拳頭狠捶桌子,低沉的怒吼里充滿了憤怒,淹沒了一切與他相反的聲音。這齣戲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下流不堪!他強忍着陣陣反胃坐在劇院看完,簡直是度秒如年。要是劇院是為了上演這種垃圾而建,那還不如乾脆讓警察做主,關門大吉為好。厄林教授不算是個古板的人,以往皇家劇院裡演荒誕劇時,儘管裡面的段子有些傷風敗俗,但他也跟身旁的觀眾一樣被逗得捧腹大笑。可這部劇里除了些淫言穢語,再沒有任何閃光點了。他做了個特別的手勢用以強調自己的觀點,還拿手捂住鼻子,從牙縫裡呲出怪聲:「家沒有個家的樣子,道德敗壞,德意志離大去不遠了!」

「好了,阿道夫①,」教授夫人從桌子的另一端說,「冷靜,冷靜。」

教授朝妻子晃晃拳頭。他性格極其溫和,平時做決定都要先跟妻子商量。

「不,海琳,我告訴你,」他大吼道,「我寧肯看見自己的親閨女慘死在腳邊,也不願意聽那幫沒臉沒皮的人滿口胡言了!」

這齣讓他大動肝火的戲劇叫《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40]

厄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納[41]當作一類人,但是談起瓦格納,他總是能好脾氣地笑笑,而不是這樣怒髮衝冠。瓦格納吹起牛來也是不着邊際,但他總歸是有點真本事,這種人耍起貧嘴來還是有幾分幽默在裡頭。

「瘋子!簡直是個瘋子!」②他說。

他覺得《羅恩格林》還算差強人意,即使有點無聊,但總不至於太糟。但是《齊格弗里德》簡直是前無古人!每次提起它,教授先生都用手撐着頭放聲大笑。這部劇里簡直沒有一段流暢的旋律。他似乎都能看到瓦格納坐在劇院包廂里,看着滿場觀眾都像模像樣地看戲,自己笑得前仰後合的畫面。這部戲堪稱十九世紀最大的幌子。教授拿起一杯啤酒,一仰脖就灌了下去。他用手背揩揩嘴角,說:

「告訴你們吧,年輕人。不出十九世紀,大家就都會忘了瓦格納是誰。瓦格納啊!寫了那麼多曲子,卻連多尼采蒂[42]的一部也趕不上!」

①原文為德語。

②原文為德語。

第二十五章

在菲利普的所有老師里,最奇怪的要數他的法語老師了。迪克羅先生是日內瓦人。這位高個兒老先生皮膚蠟黃,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上沒有一點肉;他花白的頭髮留得很長,但是稀稀拉拉的沒剩多少了。穿着又破又爛的黑色衣裳,外套的手肘破着洞,褲子也早就磨壞了,甚至連內衣都是髒兮兮的。菲利普從來沒見他的領子乾淨過。迪克羅先生不愛言語,講起課來兢兢業業,只可惜勁頭並不高。每次上課、下課都是按着點來,卡着點走。他要的學費很少,也從來不多話,菲利普從別人那裡打聽到一些關於他的事:好像他曾經在反抗羅馬教皇的戰役里和加里巴爾迪[43]並肩作戰。但是等到這場戰鬥塵埃落定,他發現自己原本想爭取自由,建立共和,到頭來所有努力卻付諸東流,只換來另一副枷鎖。於是他帶着厭惡之情離開了意大利,後來又因為不知什麼的政治原因被逐出日內瓦。菲利普頓時崇拜起迪克羅來,但他既驚訝又不解,因為這個老頭看上去可一點都沒有革命精神:他做事低調有禮,說話低聲慢語;別人沒讓他坐下,他就一直站着。有時候偶爾在街上撞見菲利普,還會摘下帽子打招呼。他從來不笑,甚至微笑都很罕見。如果有人的想象力比菲利普更豐富,那在他心裡年輕時的迪克羅一定是個大有希望的青年。他在1848年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而這一年剛好國王想起遠在法國的兄弟,不由感覺如坐針氈。當時在歐洲,對自由的熱忱追求橫掃了這片大陸,其途經之地,所有1789年法國大革命遺存的、最近又冒頭的專制和暴政全部焚燒殆盡,被清得一乾二淨。每個人心裡都劇烈燃燒着自由的火焰。也許在一些人心中,迪克羅還會是這種形象:深諳平等和人權,舌戰群雄,更在巴黎的街壘後面英勇作戰,在米蘭的奧地利騎兵面前飛馳而過。他到處遭到監禁和放逐,可始終沒有令他棄掉信念、失掉希望的是那個似乎有魔力的字眼「自由」。只是步入暮年後的他饑寒交迫又病痛纏身,甚至找不到能勉強維生的法子,只能去給窮學生上幾節課掙點活命的錢。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小鎮,儘管看似規整乾淨,但卻受制於最殘酷極端的個人專制,甚至比歐洲所有出現過的專制主義都更慘無人道。也許在他沉默不語的外表下,隱藏着對全人類的輕蔑鄙視。人們啊,早已放棄了他年輕時那股對自由的不懈追求,只顧懶洋洋地享受安樂。又或許,這起起伏伏的三十年革命道路讓他知道,人的天性本就與自由不相契合。他的一生都在尋覓那本不值得被尋覓的東西。還有可能他其實只是疲累了,只想冷靜甚至冷漠地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一天,菲利普憑着其初生牛犢的莽撞,試着向迪克羅求證,是否真的曾和加里巴爾迪並肩作戰。老先生似乎沒當回事,用慣常的低沉嗓音輕輕回答:

「是,先生。」①

「有人說你曾經參加過巴黎公社?」

「是嗎?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吧?」

他把書翻開,菲利普開始戰戰兢兢地翻譯起預習過的一段課文。

後來有一天迪克羅先生好像害了嚴重的病。他強撐着上了樓梯,把身子挪到菲利普的臥室。一進門,他就重重往椅子上一坐,想着喘口氣。蠟黃的臉皮鬆松垮垮地塌下來,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恐怕您是病了吧。」菲利普說。

「沒關係。」

菲利普看他實在遭罪,就在下課前問他是否想等身體好點再繼續。

「不用,」老先生的聲音又沉又穩,「只要能上課,我就繼續上。」

菲利普此刻面紅耳赤,每次一提錢的事他就會變得病態般地害羞。

「但您上不上課都一樣的,我會照常付您課費。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提前把下周的課費先給您。」

迪克羅先生每小時收十八便士的學費。菲利普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十馬克的硬幣,紅着臉放到桌子上。他沒法直接把錢遞過去,這顯得好像把老先生當成乞丐一樣打發。

「這樣的話我就等身體好點再來上課吧。」迪克羅收下硬幣,像往常一樣對菲利普深深鞠了一躬,再沒說什麼就離開了。

「祝好,先生。」②

菲利普覺得有點兒失望。他自認表現慷慨,理應得到來自迪克羅潮水般的感激。可這老先生卻淡定地收下了,好像本來就是應得的。菲利普驚訝不已。他還太年輕,沒能意識到比起受惠者,施惠之人反而會有更強的圖報心。迪克羅先生五六天後才回來。他的步子還是不太穩當,看上去也依然虛弱,但總算是從鬼門關繞了回來。他還像之前一樣神秘、冷漠、邋裡邋遢。一直到課上完,他才提到自己的病情,在馬上就要出門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猶豫片刻,好像開不了口:

「要是沒有你給的錢,我可能已經餓死了。這幾天就靠這糊口了。」

他鄭重其事、幾近諂媚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出門。菲利普覺得嗓子哽住了。他好像忽然之間理解了這位老先生無力而苦澀的掙扎,在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一片明媚的同時,迪克羅先生的生活是多麼陰暗痛苦。

①原文為法語。

②原文為法語。

第二十六章

菲利普來到海德堡的三個月後,一天早晨教授夫人跟他說有個叫海沃德的英國人要來這裡住一段時間。當天晚上,他就見到了這張陌生的面孔。一連幾天,幸運之神似乎蒞臨這所房子,裡面的人都很亢奮。先是經過塔克拉小姐的不懈懇求和含蓄恫嚇,她未婚夫的父母終於鬆口邀請她來英國拜訪。天知道這裡面有什麼鬼把戲。她出發之前帶上了自己的水彩畫冊,以顯示自己頗有幾分藝術造詣;還拿上了一大捆未婚夫給自己寫的信,證明這個小伙為了愛情已經做出了不少妥協。再是一周後,海德薇小姐笑容滿面地宣布自己心愛的那位年輕中尉將帶着父母一併來海德堡。這老兩口經不住兒子的軟磨硬泡,再加上被海德薇父親慷慨的嫁妝打動,終於同意來海德堡見見這個年輕姑娘。會面的結果很圓滿,海德薇小姐在市立公園裡大大方方地將心上人介紹給厄林教授一家人認識。平時那幾位坐在教授夫人旁邊用餐、總是沉默寡言的老太太這下都激動得渾身顫抖。當海德薇小姐宣布她這就要回家籌備一場正式的訂婚儀式時,教授夫人不怕破費地張羅着要請大家喝五月酒[44]。厄林教授調配這種淡酒是一絕,晚飯後一大碗摻了蘇打水的白葡萄酒被鄭重其事地擺上了桌,上面還飄着香草和野草莓。安娜小姐拿菲利普逗趣,說他的夢中情人要走了。這樣的玩笑話讓菲利普心中鬱悶,坐立難安。海德薇小姐唱了幾支歌,安娜小姐彈了一曲《婚禮進行曲》,教授則唱了一首《萊茵河上的衛士》。大家一派喜氣洋洋,而身處其中的菲利普也沒怎麼注意到新來的海沃德先生。他們吃飯的時候面對面坐着,但菲利普一直在和海德薇小姐談天說地,對面這個陌生人完全不懂德語,只好埋頭吃飯。菲利普看見他戴了條淺藍色領帶,瞬間對他沒了好感。這個男人二十六歲,眉清目秀,時常漫不經心地抬手梳攏自己的一頭波浪長發。他的眼睛大而藍,是那種清淺的淡藍,看上去透着疲倦。他的臉颳得乾乾淨淨,儘管嘴唇很薄但形狀卻很完美。安娜小姐對人的面相很感興趣,她讓菲利普日後留心觀察一下這個陌生人的頭骨形狀是多麼優美,以及他臉的下半部分長得多麼不盡人意。她說這個頭顱一看就屬于思想家,而下巴卻絲毫沒有特色。註定要成為老姑娘的安娜小姐顴骨極高,鼻子又大又丑,她一再強調「特色」是很重要的。眾人都在討論海沃德先生,而他和這群亂糟糟的人保持着一定距離,獨自站在一旁打量着他們,笑眯眯的神態下清高姿態若隱若現。他個子很高,人又精瘦,總擺出一副優雅斯文的模樣。有一個叫維克斯的美國學生看他一個人站在旁邊,就上去與他攀談。這兩人形成了鮮明的比對:穿着整潔的黑外套和黑灰色細點褲子的美國學生長得又干又痩,言談舉止里頗有幾分牧師特有的熱情;而穿着寬鬆花呢套裝的英國人則四肢發達,慢條斯理。

菲利普直到第二天才和新房客說上話。午飯前,他們兩個單獨待在客廳的陽台。海沃德先發話:

「你是英國人,對吧?」

「對。」

「這裡的飯菜一直都像昨天那麼差勁?」

「差不多就是這些東西。」

「糟透了,是吧?」

「糟透了。」

菲利普對伙食沒什麼意見,其實他每餐都胃口很好,能津津有味地吃上很多,但他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好賴不分:別人難以下咽的自己卻視作佳肴。

塔克拉小姐去了英國,她的妹妹就得在家干更多活,這樣一來就勻不出時間去散步了。梳着金色長髮辮、臉小鼻翹的西西里小姐近來總是不願和別人來往。海德薇小姐搬走了,而一直陪他們散步的美國學生維克斯也去了南部旅行,只剩菲利普一個人在家。海沃德有心結識他,但不幸的是,菲利普不知是出於害羞的本性還是因為從生活在山洞的祖先那裡返祖遺傳,總是對第一眼見到的人喜歡不起來。一直到慢慢相熟,他才會克服這種厭惡的第一印象。這種特點讓他變得難以接近。海沃德向他獻殷勤,他也只是害羞拘謹地接受。有一次邀請他去散步,他不得已答應下來,也只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得體的託辭。他習慣性地表達了歉意,臉不受控制地脹得通紅,恨自己如此不爭氣,試圖用大笑掩蓋尷尬。

「恐怕我可走不多快。」

「老天吶,我又不是競走。我更喜歡散步。你不記得佩特[45]在《馬里烏斯》里說過散步是最好的談話助興劑嗎?」

菲利普是個很好的聽眾。儘管他也時常想說些妙趣橫生的話,但每次都要等他張嘴的機會溜走,才能想起要說什麼。海沃德則非常健談;那些比菲利普見過更多世面的人也許會說海沃德喜歡聽自己滔滔不絕。他目中無人的姿態給菲利普留下深刻的印象。菲利普覺得很了不起的、畢恭畢敬對待的東西在他眼裡都不值一文,這樣的人讓菲利普既崇拜又畏怯。他瞧不起別人對運動的熱情,認為投身體育事業的人無非是為了拿獎牌。菲利普沒有意識到的是,其實他只是用對文學的熱情替代對體育的迷信罷了。

他們一路到了山上的古堡。在高處的平台俯瞰,整座城鎮臥在腳下。這座愜意的小城位居風景宜人的內卡河谷,煙囪飄出的裊裊青煙浮蕩在城上空,形成一層朦朧的淺藍薄霧。高聳的屋頂和教堂的尖塔給小鎮平添幾分中世紀色彩。這裡有一種能夠溫暖人心的、家的歸屬感。海沃德談起了《理查·弗浮萊爾》[46]和《包法利夫人》[47],又說到魏爾倫[48]、但丁[49]、馬修·阿諾德[50]。在那個年頭,菲茨傑拉德翻譯的歐瑪爾·哈亞姆詩集[51]還僅僅在少數上帝的選民中流傳,海沃德把裡面的詩一句一句背給菲利普聽。他很喜歡用一種單調的聲調背誦詩歌,不管是自己寫的還是別人寫的。等他倆回到家,菲利普對海沃德的猜度懷疑早就化成了滿腔的崇拜仰慕。

他倆約好每天下午一起散步,菲利普現在也得知了海沃德的一些情況。他是鄉村法官的兒子,父親前陣子過世了,留給他每年三百鎊的遺產。他在查特豪斯公學的表現出類拔萃,甚至在他畢業去劍橋的時候,三一學院[52]的院長親自出面,恭迎他來本院進修。而他自己也準備好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進入了最傑出的文人圈子,滿懷熱情地誦讀勃朗寧[53]的詩歌,而讀到丁尼生時,就不屑地聳聳自己俊俏的鼻子。他對雪萊和哈利特的交往始末如數家珍,還對藝術歷史有一定涉獵(他屋子的牆上掛着G.F.華茨、伯恩瓊斯和波提切利畫作的複製品);他寫過幾首別致的小詩,風格傷感消極。朋友間相互議論說他天賦異稟,而他也樂意聽朋友預言自己的似錦前程。一來二去,他成了藝術和文學大家。受紅衣主教紐曼[54]《為吾生辯》的影響,羅馬天主教教義的生動逼真給他敏感的審美觸覺帶來了巨大的吸引力;他之所以沒有皈依別教,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父親對此大發雷霆(這位鄉村法官樸素平凡、直言不諱,他思想狹隘,平時喜歡讀麥考利[55]的作品)。畢業的時候,海沃德只拿到了通過的成績。他的朋友全都驚訝不已,而他只是一聳肩膀,隱晦暗示自己不願做考試的傀儡。這話的意思就是想讓別人知道考試中的佼佼者都不免有些庸俗。他調侃一次口語考試的經過:某個戴着愚蠢衣領的傢伙問他邏輯學問題,整個過程枯燥難捱,忽然他看見這個人穿了一雙側邊系帶的、奇醜無比的靴子,就不由神遊出竅,想到金斯美輪美奐的哥特式小教堂。他在劍橋也過了些快活日子;他吃得比認識的人都好;在宿舍和朋友的聊天也讓人難以忘記。他引用一句精闢的詩句來告誡菲利普:

「他們給我說,赫拉克利特,他們給我說你已經死了。」[56]

現在,當他再活靈活現地談起這件考場逸事時,不由哈哈大笑。

「真是一出笑話,但是其中也暗藏玄機。」

菲利普覺得有點激動,心想這可稱得上是個了不起的舉動啊。

海沃德畢業後去了倫敦攻讀法律。他在克萊門特法學院宿舍租了幾間環境優雅的房間,牆壁都有鑲嵌裝飾。他試圖照着劍橋宿舍的風格裝飾這幾間屋子,讓這裡看起來得體而氣派。他多少懷有些政治抱負,自稱為共和黨人,有人推薦他加入了一個自由黨派的小組,但是這個組織里的紳士氣息卻很濃郁。他想做律師(並且選擇在法官大法庭工作,因為這裡相較於其他機構還算有點人情味)。一旦別人之前對他做出的許諾得以實現,他就能在某個理想的選區當上議員;同時他經常光顧歌劇院,結識了個把和他愛好一致的、魅力非凡的人。他還是一個俱樂部的成員,這個俱樂部經常湊到一起聚餐,其口號為「全、善、美」。他和一位長他幾歲的女人發展了一段柏拉圖式的感情,這個女人住在肯辛頓廣場[57],幾乎每天下午他們都要一起喝茶,談論喬治·梅雷迪斯[58]和沃特·佩特。罩着遮光罩的蠟燭在茶几上發出微弱的光。法律協會的考試連傻子都不愁通過,這一點一直為大家所詬病。海沃德對學業的態度一直都不急不慢,但最後期末考試竟然沒有通過,他把這成績看作是老師對自己的侮辱。就在這個節骨眼,住在肯辛頓廣場的那個女人告訴他,自己的丈夫要從印度出差回家了,他在各個方面都算得上理想,卻有副平庸的頭腦,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頻繁登門拜訪自己的妻子肯定會產生誤會。海沃德覺得生活實在太醜陋,一想到又要面對考試官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臉,就一陣反胃。他覺得把腳下的球用勁踢出去反倒不失為一個絕妙的主意。除此之外,他在倫敦還負債重重,因為靠着一年三百鎊的收入想在這兒過上紳士的生活可不是件容易事。他對約翰·羅斯金[59]筆下充滿魔力的威尼斯和佛羅倫薩心嚮往之。他覺得就算自己當了律師,也會和庸俗而忙碌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已經發現光把自己的大名掛在門上是不足以接到案子的,況且當代的政治似乎也缺乏威嚴。他覺得自己是個詩人。把在克萊門特法學院宿舍的房間處理掉後,他隻身去了意大利。在佛羅倫薩待一冬,又去羅馬待一冬,這個夏天是他在國外度過的第二次,之所以來到德國學習是為了能日後讀懂歌德的原著。

海沃德有種極為珍貴的天賦。他對文學有獨特的見解,能將自己的一腔熱情痛快淋漓地表達出來。他能與作者感同身受,看到其身上的所有閃光點,再滔滔不絕地圍繞作者進行評論,其中不乏許多自己的理解和感受。菲利普也讀過很多書,但他從來不加甄別,看到什麼就讀什麼。現在有了這樣一個能指導他鑑賞文學的良師益友,實在是件好事。他從鎮上的小圖書館裡借了很多書,一頭扎進海沃德跟他說過的各種美好、有趣的文字里。這樣的閱讀過程並非總是生趣盎然,但他卻依然堅持不懈地讀下去。他覺得自己既無知又渺小,想通過閱讀來提升自我。到了八月底,維克斯從德國南部旅遊回來卻發現菲利普此時已經完全被海沃德影響了。海沃德不喜歡維克斯。他討厭這個美國人黑外套、黑灰色細點褲子的衣着打扮;而一說起他作為新英格蘭人的做事原則,海沃德就會輕蔑地聳聳肩膀。菲利普聽到海沃德辱罵有意同他親近的維克斯時,只在一旁沾沾自喜;但是反過來維克斯對海沃德指指點點卻讓菲利普不禁火冒三丈。

「你這新朋友看上去像位詩人啊。」維克斯挖苦道,焦慮而刻薄的嘴角輕輕向上扯了扯。

「他就是位詩人。」

「他給你這麼說的?在美國,我們都管這種人叫大飯桶。」

「呵,我們可不是在美國。」菲利普冷冷地說。

「他多大?二十五?他就這麼無所事事,天天待在這兒寫詩嗎?」

「你不了解他。」菲利普有點着急了。

「不,我很了解。他這樣的人,我都遇見過一百四十七個了。」

維克斯狡黠地眨了眨眼,但菲利普卻不能理解這種美式幽默,他板着臉,嘴噘得老高。在他看來,維克斯已經是個中年男子了,但實際上他才剛剛過三十歲。他身子骨單薄瘦長,和所有搞學問的人一樣都駝着背;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大腦袋支在脖子上,稀稀拉拉的頭髮顏色很淺,皮膚乾裂粗糙。長着薄薄的嘴唇,鼻子又窄又長,顴骨高高地突出來,打眼一看就是個粗人。他待人接物冷酷而直接,但卻又有一股輕佻浮躁的氣質。受性格原因影響,他總是和嚴肅正經的人相處,而這些人又被他的古怪氣質嚇得夠嗆。他在海德堡學神學,但是同樣來自美國的其他學生總是對他敬而遠之。他們害怕這個異端分子,也經常被他天馬行空的幽默感引得頻頻搖頭。

「你怎麼可能遇到一百四十七個他這樣的人?」菲利普一本正經地問。

「我在巴黎的拉丁區見過他,在柏林和慕尼黑的寄宿學校里見過他。他住在佩魯賈和阿西西的小旅館裡。在佛羅倫薩,像他這樣的人十幾個湊成堆站在波提切利的畫作前;在羅馬,西斯廷教堂的長凳上坐滿了這號人。他在意大利紅酒喝上頭,在德國又會灌一肚子啤酒。只要是正確的,不管是什麼,他統統大加讚揚。有朝一日,他會完成一部偉大作品。想想吧,一百四十七個人腦子裡構思着一百四十七部舉世聞名的大作。可悲的是,這一百四十七部作品中沒有一個能等到完成那天。世界還是照常運轉。」

維克斯說得很嚴肅。發表完這通長篇大論,他稍微眨了下眼。菲利普的臉騰地紅了,看得出這個美國人是在開自己的玩笑。

「你就胡說八道吧。」他氣忿忿地說。

第二十七章

維克斯在厄林夫人家屋後租了兩間小房,其中一個改造成客廳,邀人到此一坐,倒也舒適愜意。他素愛搞怪,以前在坎布里奇的朋友都拿他沒一點辦法。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性格的驅使,他常請菲利普和海沃德晚飯後去自己那兒聊天。他招待起客人來禮數周全,執意讓他倆坐屋子裡僅有的兩把舒服椅子。他自己滴酒不沾,卻總是畢恭畢敬地把幾瓶啤酒擱在海沃德手邊。菲利普從這一舉動里隱隱感到了一絲嘲諷。每當舌戰正酣,要是海沃德的煙斗滅了,他都搶着給點上。剛認識的時候,海沃德認為自己畢業於名校,肯和維克斯這種區區哈佛畢業生交往,已經是俯尊屈就,給足了面子。海沃德是希臘悲劇作品這方面的行家,偶爾談到這個話題,他就以說教的姿態滔滔不絕,容不得別人討論插嘴。維克斯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地聽着,直到海沃德結束演講。他會接着問幾個看似無害但其實另有玄機的問題,海沃德沒意識到這是個陷阱,還有板有眼地解答這些問題。維克斯聽後先是有禮貌地表達一下反對意見,再糾正一下事實,然後引用某個鮮為人知的拉丁評論家的觀點,最後再把德國的某位權威搬出來印證觀點。這樣一套程序走完,結果一目了然:維克斯才是個大學問家。他就這樣笑眯眯、略帶抱歉地把海沃德的所有觀點踩在腳下,還客客氣氣地暴露了其淺薄的學識。他帶着微微嘲諷之情拿海沃德說笑。儘管不願承認,但菲利普着實發現海沃德此刻傻氣十足。海沃德被狠狠激怒了,自視甚高的他吃不下啞巴虧,反而力圖狡辯。他口出狂言,維克斯則友好指正;他找不着根據妄加推論,維克斯又證明這是多麼荒謬。維克斯跟他們坦白自己曾在哈佛當過希臘文學老師。海沃德對此只是鄙夷地一笑。

「我早就該知道。顯然,你是從學校老師的角度解讀希臘文學的,」他說,「可我是從詩人的角度。」

「這麼說你在不懂意思的情況下,反而覺得更有詩意咯?我以為只有在天啟教[60]里錯譯才能使原文更優美呢。」

最後,海沃德喝乾啤酒,氣急敗壞、一臉頹然地離開維克斯的房間,他氣得連連擺手,給菲利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