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2章
毛姆
菲利普為這番言論所觸動,他不知道有多少無能之輩正是抓住這種小錯誤聊以自慰。
維克斯再邀海沃德去做客時,他總禁不住誘惑想扳回一局。但是維克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再次拐到陷阱里。海沃德不情願地發現自己和身邊的美國佬一比簡直稱得上才疏學淺,但生為英國人的那股倔勁,和他傷痕累累的虛榮心(可能這倆本身就是一種東西)讓他沒有辦法不反抗。他似乎很樂意展現自己的無知、自滿和固執。每次海沃德的邏輯出現瑕疵,維克斯都寥寥幾個字一針見血地點出錯誤所在,然後稍微一頓,享受自己的勝利,再急忙轉換下一個話題,好像基督教的慈悲天性迫使他對手下敗將慈悲為懷。菲利普時不時地想插句話幫自己的朋友解圍,但卻敵不過維克斯的輕輕一擊。他對菲利普的態度實在友好,和與海沃德的針鋒相對截然不同,即使是像菲利普這樣敏感的人也不會覺得難堪。有時候,海沃德覺得自己在打擊之下顯得越來越愚蠢,他老羞成怒,破口大罵,但維克斯臉上那種美國人特有的、彬彬有禮的笑模樣總是能使爭論不至於惡化為爭吵。這種場合下,當海沃德離開維克斯房間時,都要低聲咒罵:
「去他媽的美國佬!」
爭論就此結束。對於一個找不到答案的論點,這算得上完美的結局。
他們在維克斯的小屋裡暢所欲言,但話題最後總會歸結到宗教問題上:這個神學學生對自己的專業很感興趣,而海沃德也喜歡這一話題,因為說起宗教里的種種事實,他總不至於漏洞百出。「感覺」是研究這門學問的標準,所以人們大可對「邏輯」嗤之以鼻。恰好海沃德的邏輯是弱項,這豈不是正合他的胃口。海沃德發現想要跟菲利普解釋自己的信仰就必須得費一番口舌。但其實這是明擺着的事(根據菲利普內心對萬物因果的看法,很容易能看出),因為海沃德是從國教教堂里長大的。儘管他現在已經放棄了皈依羅馬天主教的念頭,但仍然對這個教派心存同情。在他口中,天主教的優點不勝枚舉,他偏向天主教隆重的宗教儀式,還把它和英國國教簡陋的禮拜儀式做對比。他給了菲利普一本《為吾生辯》,讓他讀讀看。菲利普雖然覺得這書枯燥無趣,但還是堅持讀完了。
「要讀它的風格,不是讀內容。」海沃德說。
他興沖沖地談在奧拉托利會[62]聽到的音樂,講了一些關於焚香和虔誠之心的有趣聯繫。維克斯在一旁聽着,臉上有一抹冷冷的微笑。
「你覺得這證明了羅馬天主教的真諦?就憑約翰·亨利·紐曼寫的一手好英文,和曼寧紅衣主教瀟灑倜儻的外表?」
海沃德暗示自己的靈魂曾經遭受重重苦難。整整一年他都在一片黑暗海洋中苦苦掙扎。他用手捋捋自己金黃色的長鬈髮,告訴他們即使一年給他五百鎊他也不願再去忍受那樣的痛苦。幸運的是,最終他還是到了風平浪靜的水域。
「可是您究竟信仰什麼?」菲利普從來都不接受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
「我信仰全、善、美。」
海沃德氣派十足地說着,伸展了自己修長的四肢,把頭擺出好看的角度。
「這就是你在人口調查表上填寫的信仰嗎?」維克斯淡淡地問。
「我痛恨古板的定義,太醜陋,太一目了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說我信仰威靈頓公爵和格萊斯頓先生的教派。」
「那就是國教啊。」菲利普說。
「真是個機靈的年輕人!」海沃德頂了回去,他的笑容讓菲利普一下窘得面紅耳赤,因為他覺得自己用這樣的大白話替換了別人意義深遠的措辭,實在是有傷大雅,「我心屬國教。但同樣愛慕羅馬教會牧師身上的錦衣綢緞,喜歡他們的獨身禁慾、他們的懺悔室和煉獄。在意大利香煙繚繞、神秘莫測的昏暗教堂里,我全身心地信仰彌撒的奇蹟。在威尼斯的一座教堂,我看到一個打漁的村婦赤腳走進來,把一籃子魚放在身邊就雙膝跪地開始向聖母祈禱。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信仰,所以我隨着她一起祈禱、一起信仰。但同時我也相信阿芙洛狄忒、阿波羅和偉大的潘神。」
他的聲音迷人,每句話之前都有所斟酌,這些句子幾乎讓他念出了韻律感。他還想繼續,但維克斯開了第二瓶啤酒。
「我給你倒點喝的。」
海沃德把頭轉向菲利普,他高高在上的姿態讓菲利普印象深刻。
「你現在滿意了嗎?」他問。
菲利普不知怎地感到一頭霧水,但還是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真遺憾,你怎麼不捎帶着再信些佛教。」維克斯說,「坦白說,我挺同情默罕默德,你把他一個人晾着真是遺憾。」
海沃德哈哈大笑,他今晚心情不錯,自己抑揚頓挫的聲音似乎還迴蕩在耳際。他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我沒想着讓你理解我,」他說,「憑着你們美國人冷冰冰的智慧,你們對誰都持批評的態度,像愛默生這種。到底什麼才是批評?批評具有純粹的破壞性:誰都能破壞,但不是誰都能創造。你啊,我親愛的朋友,你就是個書呆子。真正重要的是創造。我是個具有創造性的人,一個詩人。」
維克斯看着他,眼神嚴肅,臉上卻笑得燦爛。
「希望您別介意我的話,我想,您是喝多了。」
「這點兒酒算什麼,」海沃德來了精神,「要讓我醉得說不過你,這還差得遠呢。來,我都沖你剖白心跡了,該告訴我你的信仰是什麼了。」
維克斯的頭靠到一側,看上去像棲息在樹上的麻雀。
「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找。我覺得我信仰一位論派。」
「但這樣的話,你就成了不信奉國教的人了。」菲利普脫口而出。
他不懂為何面前的兩個人都忽然放聲大笑,海沃德笑得前仰後合,維克斯也咯咯不停,笑聲聽起來特別滑稽。
「在英國,不信國教的人都不是紳士,對吧?」維克斯問。
「嗯,你要是這麼問的話,他們的確不是紳士。」菲利普生氣地回答。
他痛恨成為別人的笑柄,但這兩個人又大笑起來。
「你能告訴我什麼才是紳士嗎?」維克斯繼續發問。
「我不知道怎麼說,但大家心裡都有數。」
「你是位紳士嗎?」
菲利普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但他知道這件事是不能由自己宣布的。
「要是有人告訴你他是位紳士,那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不是。」菲利普反駁道。
「那我算紳士嗎?」
一向誠實的菲利普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但好在他生來就有禮貌。
「哦,您不一樣的,」他說,「你是美國人,不是嗎?」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這麼想,只有英國人才是紳士。」他神情嚴肅。
菲利普沒有反駁這個說法。
「你就說些具體特徵不行嗎?」
菲利普紅着臉,越來越生氣,也顧不上害怕出醜了。
「好,我能說的可有很多。」他想起伯伯曾經說過的話:想要培養一位紳士,需要三代人的努力。俗話說,豬耳朵做不成綢錢包,指的也是這個道理。「首先,你的父親就得是位紳士,必須是公學的學生,還在牛津或者劍橋讀過書。」
「我猜愛丁堡大學就不行咯?」維克斯問。
「他必須像紳士一樣說英文,穿戴得體,而且紳士總能辨認出他的同類來。」
菲利普越說越覺得底氣不足,但他心裡確實就是這麼想的,而且他認識的其他人也都這麼想。
「這麼說我肯定不是位紳士了,」維克斯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信奉英國國教會讓你這麼驚訝。」
「我其實不太知道一位論派是什麼。」菲利普說。
維克斯又把頭偏向一側,樣子還是同樣古怪。甚至你會覺得他一張嘴就能像鳥兒那樣嘰嘰喳喳叫出來。
「別人相信的所有事情,一位論派教徒幾乎全都不信。而對於他不了解的事物,反而會虔誠地深信不疑。」
「你為什麼要開我玩笑呢?」菲利普說,「我是真的想知道。」
「親愛的朋友啊,我沒有開你玩笑。我可是經過了好多年的辛勤努力和焦慮、不懈的研究才總結出這個定義的。」
等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別時,維克斯遞給菲利普一本簡裝的薄書。
「我猜你現在讀法語書沒問題了吧?不知道你是否對這本感興趣。」
菲利普說了謝謝,拿起書看看標題。是勒南寫的《耶穌傳》。
第二十八章
海沃德和維克斯都沒想到他們用來打髮長夜的談話能在菲利普活躍的頭腦里縈繞不散。菲利普從來都沒想過原來宗教也是可以被拿來討論的。他覺得「宗教」就是英國國教,而對於其教義的質疑是一種任性的表現,早晚都會受到懲罰。但他對異教徒所受到的懲罰持質疑態度。也許有一位仁慈的法官把地獄之火都存着用來對付伊斯蘭教、佛教和其他的異教徒,但是對不信奉國教的人和羅馬天主教徒卻網開一面(儘管承認自己的錯誤本來就夠讓這些人丟臉的了)。又或許上帝很同情那些沒有機會了解真相的人——這很能理解,因為儘管傳教會的活動是負責傳播真相,但很多情況下肯定會有傳播不到位的情況——可如果他們本身有機會去了解,卻刻意選擇了忽略(這類人里顯然包括羅馬天主教和非國教信徒),那即便懲罰加身,也是他們咎由自取了。很明顯,異教徒處於危險的處境中。可能沒人如此詳細地教過菲利普這些道理,但是他早就有所意識,即只有國教信徒才有機會獲得永恆的幸福。
菲利普真真切切聽到的話里,有一條是說異教徒都是些邪惡、墮落之人。可維克斯儘管不相信菲利普的所有信仰,但還是過着基督教徒一般的、潔身自好的生活。菲利普的生命里沒有多少溫暖,卻被這個美國人熱心幫助自己的願望感動壞了。有次他傷風感冒在床上躺了三天,維克斯像母親一樣地精心照料他。從維克斯身上絲毫找不到邪惡和墮落,唯有真誠和關愛他人的熱心。可見,異教徒也能極富美德。
菲利普還從別處了解到那些信仰別教的人都是因為個性固執或僅圖一己私利。在他們的心裡也知道這些信仰是錯誤的,他們只是故意欺騙別人罷了。為了學德語,菲利普已經習慣了周日早晨去參加路德教的禮拜儀式,但海沃德來了之後,他倆又一起開始去做彌撒。他發現新教教堂門可羅雀,冷冷清清,教區會眾也都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而耶穌會教堂則門庭若市,信徒滿座,會眾們都在虔誠祈禱,一看就是發自內心的。這樣鮮明的對比讓他感到很吃驚;因為他知道路德教的教義與國教非常接近,所以比羅馬天主教更真實。前來做禮拜的大多數人——整個會眾里幾乎都是男人——都來自德國南部。他禁不住想要是自己也出生在那兒,現在八成也是羅馬天主教徒了。他是生在英國,但也完全有可能生在一個天主教國家;他是來自於一個信奉國教的家庭,但也同樣可能生在一個衛斯里教派、浸禮會或者衛理公會的家庭。他一想就覺得後怕。菲利普對每天吃飯時都坐在他旁邊的小個兒中國人挺友好。這個人姓宋,總是笑眯眯的,對人友好、有禮貌。這樣如果僅僅因為是中國人就要忍受下地獄的懲罰,實在太不合情理。但倘若不論信仰世人都可得救,那信奉國教又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呢?
菲利普從未如此迷糊,決定去請教維克斯。他不得不非常謹慎,因為他對別人的嘲弄生性敏感。這位美國人談起國教時那種尖酸刻薄的幽默感讓他局促不安。維克斯的意見反而讓他更加困惑。現在他發現在耶穌會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國南部人對天主教的信仰與自己對國教的情感一樣堅定不移;而由此看來,他只能承認伊斯蘭教和佛教教徒也都各自篤信自己教派的教義。所以,自以為正確說明不了任何事,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對的。維克斯沒有要打擊這個男孩信仰的意思,但是他對宗教很感興趣,覺得這是條能夠引人入勝的談資。他之前說過,所有別人相信的事,自己一概不信,這已經把他的觀點表達得一清二楚。有次菲利普問了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之前在教區聽伯伯提到過,當時他們正討論一部在報紙上引起軒然大波的帶有理性主義特點的作品。
「但為什麼你是對的,而聖安瑟倫和聖奧古斯丁這樣的人[63]就錯呢?」
「你的意思是這種人都是有學識的智者,而你懷疑我不是?」維克斯反問。
「對。」菲利普猶猶豫豫地承認,他覺得這樣問問題顯得非常無禮。
「聖奧古斯丁還覺得地球是個平面,太陽繞着地球轉呢。」
「我不明白這能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說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仰啊。你心中的聖人生活在信仰至上的年代,現在我們看來不可置信的事物,他們當時卻不能不相信。」
「那你怎麼知道我們現在就掌握了真理呢?」
「我並不知道啊。」
菲利普想了一會兒,接着說:
「我不理解,現在我們確信無疑的道理為什麼不會像他們之前篤信的真理一樣大錯特錯呢?」
「我也不理解。」
「那你怎麼再去相信世上的萬物?」
「我不知道。」
菲利普又問維克斯怎麼看待海沃德的信仰。
「人按自己的樣子創造神的形象,」維克斯說,「他信仰具體實在的事物。」
菲利普又停頓了半晌,然後說:
「我壓根就不懂為什麼人要相信上帝。」
話一出口,他陡然意識到自己已然不再相信上帝。他驚駭得差點閉過氣去,就像一個猛子扎進冰水裡,瞪大眼睛看着維克斯,感到驚恐萬分。他急匆匆地和維克斯告別,想一個人靜靜。這是他經歷過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他想把思路釐清。他激動不已,因為這牽扯到了自己的一生(他覺得在這件事上做出的決定一定會深刻影響今後的生活),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復。然而,他越想主意越堅定。儘管之後的幾個星期他興致勃勃地閱讀了一些懷疑主義的書,但這卻令他更加堅信自己的本能感受。事實上,他已經不再相信上帝,而且並非出於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只是他本身就沒有信仰宗教的天性。他的信仰是外界強加的,是環境和榜樣的作用。一個新的環境和新的榜樣給予了他重新發現自己的機會。他輕而易舉地就放棄了童年時期的信仰,像脫下一件多餘的外套那樣輕巧。雖然自己從未有過意識,但信仰給了他源源不斷的支持。而現在沒有信仰的生活則變得陌生而又孤獨。他覺得自己像個一直拄拐卻忽然被迫獨立行走的人。白天好似更加寒冷,夜晚也變得愈發孤寂。但內心的澎湃支撐他堅持下去。生活仿佛成了一場刺激的冒險。沒過多久,被丟掉的拐杖、從肩膀滑下的外套就像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擔,被他卸了下來。多年來,他不得不遵守的宗教禮儀也成為其信仰的一部分。他想到之前被要求熟記於心的短禱文和使徒書,回憶起坐在大教堂參加禮拜儀式時,渾身都閒得痒痒,盼望着能稍微活動一下。又記起布萊克斯塔布爾那條通往教區的泥濘小路,和陰森森的、寒冷的教堂,他坐在裡面雙腳凍得像冰塊,手指已經失去知覺,空氣里瀰漫着令人作嘔的怪味。唉!他曾經是多麼無聊啊!而現在終於獲得自由,不用再受這些事情的拘役,心臟興奮得怦怦直跳。
放棄信仰竟然如此輕易,這讓菲利普自己都吃了一驚。他沒有發現這是因為自己的天性發揮了微妙作用,而將這種乾脆利索的行為歸結於自己的機智。他對自己太過滿意,又因為年紀尚輕,對不同於自己的態度看法缺乏同情感,他非常鄙視海沃德和維克斯,因為這兩人竟還滿足於那種被稱之為「上帝」的模糊信仰,不願跨出就菲利普看來非常明顯的關鍵一步。有一天他獨自爬到山頂去欣賞一出壯景。不知為何,這樣的景色總是能讓他心神蕩漾。即使已經入秋,天空卻依然萬里無雲,閃耀着更加奪目的光彩。好像大自然有意識地攢足了勁把滿滿的熱情投入到一年中僅剩的晴朗日子裡。山下的廣闊平原盡收眼底,太陽光顫巍巍地傾瀉而下,在面前塗滿一片金黃:遠處可見曼海姆的層層屋頂,再向遠眺,就能看到朦朧一片的沃爾姆斯。波光粼粼的萊茵河穿梭在城市、山谷中,時隱時現;看不到頭的河面在日光照耀下反射點點金光。菲利普站在山頂,喜悅的心簡直要跳出胸膛。他想到當年在高山之巔,魔鬼站在上帝的身邊,給他指點人世間的天國。菲利普陶醉在這迷人的景色中,仿佛在他面前鋪陳開來的,就是整個世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下山去,享受生活。他已經掙脫了可恥的恐懼和偏見的桎梏,大可走自己的路而不用擔心受地獄之火的折磨。忽然他發覺自己也毋需為繼續承擔責任而煩惱,責任的重擔讓之前的他必須先考慮後果,才敢做出行動。現在他終於可以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了,他只需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而負責。自由啊!他成了自己的主人。只是舊時的習慣根深蒂固,他此刻竟然在心裡默默地感謝已經不再相信的上帝。
對自己的機智無畏深感自豪的菲利普慎重地邁入了人生新篇章。只是他拋棄信仰的決定並不像期望的一樣,給自己的行為帶來多大的不同。即使一方面他將基督教的教條棄之腦後,可另一方面,他從未想過要批判基督教的道德標準,對教派頌揚的美德也照單全收。他覺得純粹地修德行善,而不為獎罰所煩憂是一件大好的事。在教授夫人家鮮有機會表現所謂的英雄主義,但菲利普使自己比過去更誠實。以往老太太聊天時會叫上菲利普,而他對這些無聊透頂的對話完全提不起興趣。現在他強迫自己比之前更專注地傾聽。彬彬有禮的咒罵、激昂慷慨的形容詞,這些都是英語的特點,菲利普也一直將其視為男子漢的標識,可現在他對這些避之不及。
關於宗教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菲利普再也不願去想它,可這說起來容易,做來難。他沒有辦法阻止後悔之情再度襲來,也沒有辦法將疑慮不安統統扼殺。這些感覺時常將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他這麼年輕,朋友又不多,所以並不介意靈魂是否能得以不朽,這種事情說不想就不想了。可有一件事害得他萬分糾結。他再也沒法見到自己美麗的母親了。自母親離世後,她對自己的愛反而變得日益珍貴。菲利普覺得自己不可理喻,他深陷痛苦之中,還企圖一笑了之。有時候似乎無數崇敬上帝的、虔誠的祖先在冥冥中向他施加影響,讓他感到惶恐。也許一切都是真的:蒼穹之上有一位嫉妒心很重的上帝,將用永不熄滅的烈火懲罰無神論者。這時菲利普的理智就幫不上什麼忙了。他想象着無盡折磨給人帶來的肉體上的痛苦,恐懼之情害他有些反胃,渾身被冷汗浸透。最後他絕望地自言自語:
「畢竟這不是我的錯。我沒法逼着自己去相信。我發自內心地不信上帝,如果他要因此而懲罰我,那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第二十九章
入冬了。維克斯跑去柏林參加保爾森的講座,海沃德也想着去南部過冬。當地劇院開演,菲利普和海沃德一周去看兩三次,想藉此提高德語水平,這也算是值得稱讚的理由。菲利普認為換這種方式比聽布道更有趣。他們發覺此刻正置身於戲劇復興的浪潮中。劇院上演的劇目里有好幾齣易卜生的戲。蘇德爾曼的新作《榮譽》一經推出就在安靜的大學城激起軒然大波:捧的人把它夸上了天,踩的人也毫不留情地抨擊詆毀。其他劇作家也貢獻出諸多深受現代主義影響的劇本。菲利普在這段時間裡看了不少,人性的卑劣在舞台上暴露無遺。他之前從來沒看過戲(曾經有些窮困潦倒的劇團到布萊克斯塔布爾的集會廳巡演,但牧師從來沒去過,一部分是因為他的職業使然,一部分則是因為他覺得看戲有失風雅),現在卻被舞台魅力迷得神魂顛倒。每次一走進這座狹小破爛、燈光昏暗的劇院,他就興奮不已。很快他就把小劇院的特點摸得一清二楚,只看演員表的安排就能猜出劇里每個角色的特點。但這不算什麼。對他來說劇里上演的就是真實的人生,陌生、卑鄙、苦難重重。男男女女在冷漠的看客眼前暴露內心的陰暗:白淨的面孔下心靈早已墮落;賢善之人用美德掩飾不可告人的邪惡動機;外表強悍的人在內心的怯弱前敗下陣來;誠實者品性敗壞,聖潔者下流不堪。坐在台下就好像坐在這樣的一間小屋:這裡前一晚還有人徹夜狂歡,早上窗戶也沒有打開;空氣里混合着啤酒的酸臭和香煙的嗆鼻氣味,油燈沒有熄滅,火苗還在搖曳。沒有人能笑出聲,最多只是被道貌岸然或裝瘋賣傻的表演逗得暗暗一笑。舞台上的角色用來表達自己的語言,似乎是被羞愧和痛苦從自己的內心狠狠逼出的。
菲利普被台上這種張力巨大的罪惡感深深吸引了。他似乎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看完戲他和海沃德會去小酒館坐會兒,在亮堂堂、暖融融的地方吃上一塊三明治,再喝杯啤酒。周圍坐滿了有說有笑、三五成群的學生,經常還能看到父母帶着兒子女兒一起來用餐。有時候伶牙俐齒的女兒會把父親逗得背靠椅子,笑得前仰後合。這般情景是多麼的和諧溫暖,但菲利普卻對眼前的其樂融融毫不在意。他的腦子裡像過電影一樣閃現着剛才看過的那出戲。
「你說這就是生活,是吧?」他興沖沖地問海沃德,「你知道的,我不認為自己能在這裡長待。我想去倫敦,開始新的生活。我想長點見識。我受夠了一直都在為生活做準備,我要真的開始生活了。」
有時候海沃德會把菲利普一個人留下,自己先回家。對於菲利普的急切發問,他從來都不明確回應,只是臉上堆滿傻笑說起一件風流韻事,還會引用幾句羅塞蒂[64]的詩。他有一次給菲利普背了一首十四行詩,這首詩圍繞一位叫特露德的年輕女子而展開,詩句之間充斥着激烈的情感、華麗的詞藻,也流露着濃濃的悲哀和憂愁。他用詩歌的光輝粉飾了這段猥瑣庸俗的艷遇,還覺得自己能與伯里克利和菲迪亞斯[65]比肩,因為他特地選用了「hetaira」①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意中人,而沒有用英語裡某個更直接、唐突的字眼。有天白天,菲利普受好奇心驅使跑到詩里描寫的那座古橋,在邊上的小街走了一趟。街道兩旁整潔的白房子裡掛着綠色的百葉窗。海沃德說這就是特露德小姐的住處。但是大門一開,出來的女人都滿臉兇相,俗脂艷粉,她們朝菲利普大叫,把他嚇得不輕。他一溜煙跑了,把幾隻試圖抓住自己的大手甩在身後。他太想長點見識了,覺得自己這個年紀都還沒有體驗過小說里寫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實在是可笑。可是他有一種不幸的天賦,總能一眼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現實生活中呈現在眼前的事物和他夢想中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菲利普尚不知道要想達到清醒現實的境界,需要跋山涉水經過一片多麼漫長的荒蕪貧瘠。「青春是美好的」是一種幻覺,是韶華已逝之人的美夢。青年人反倒覺得苦悶無比,滿腦子都是別人灌輸的不切實際的想法,一旦真的伸手觸及現實,總會落得遍體鱗傷。青年人似乎成了一場陰謀的受害者:他們讀的書都是經過篩選而留存的,描繪的儘是理想和完美;他們的長輩早已健忘,如今總是透過一層玫瑰色的霧靄回望,之間的對話也深刻影響了他們的思想。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們懷抱浪漫的心理進入了一片現實殘酷的世界。他們必須意識到,所有之前讀到的書、聽到的教導都是謊言、謊言、謊言!每次有了這樣的發現都無異於往他們已經釘在人生十字架的軀體上又敲進一枚釘子。奇怪的是每個品嘗過這種幻滅之苦的人,都受到內心某種強大於自身意志的力量驅使,反又不自覺地助長了幻想。對菲利普來說,和海沃德相處是一件再糟糕不過的事了。海沃德從來不會用自己的眼睛審視世界,總是戴着一副「書生」眼鏡打探萬事萬物。而他又善於自欺,對自己的一套理論毫不質疑,所以這絕對是號危險人物。他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的縱慾好色是種浪漫的情感,游移不定的性格是藝術家的獨特脾性;而遊手好閒的態度則是富有哲思的坦然無為。他一門心思追求盡善盡美,思想卻因此變得庸俗。在他眼中,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比實際更大一點兒,輪廓模模糊糊,籠罩在一層感性的金色光霧之中。他撒起謊來從不自知,一旦有人點破,就推辭說「謊言是美麗的」。他就是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
①希臘語,意思接近「情人」「伴侶」。
第三十章
菲利普最近坐立難安、事事不能順心。海沃德對兒女私情的詩意暗示讓他想入非非,內心渴望開始一段羅曼史。至少他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厄林夫人家裡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更是助長了菲利普對性的熱情。之前有兩三次在山裡散步時,他看見西西里小姐都在一個人走。他路過她時鞠個躬,再往前幾步就能遇見那個中國男人。他沒把這當回事兒。可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黑了下來,他撞見兩個挨得很近的人。這兩人聽見他的腳步聲,一下子就分開了,儘管周圍一片漆黑看不太真切,但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西西里小姐和宋先生。從他們一下分開的舉動中不難猜出兩個人剛才正在手挽着手走。菲利普既驚訝又不解。他之前沒怎么正眼瞧過西西里小姐。這是個平凡無奇的女孩,臉方方正正的,五官也長得大條。一頭金髮還梳成馬尾辮的樣子,最大也不會超過十六歲。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菲利普好奇地看着她。雖然最近她在飯桌上一直不言不語,但這會兒還是先開口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