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3章
毛姆
「哦,我往王座山那邊走呢。」
「我沒出去,」她主動說,「我今天頭疼。」
坐在她旁邊的中國男人一轉頭,說:
「真遺憾,希望您現在好些了。」
西西里小姐明顯地拘謹起來,她又對菲利普說:
「您今天在路上看見了很多人嗎?」
菲利普每次說謊都會不由自主地臉紅。
「沒。我一個人影都沒瞧見。」
他發覺西西里小姐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慰藉。
可是很快,大家就確定這一對兒之間肯定有事。其他人在教授夫人的房子裡看見他們窩在黑暗的角落不知道在幹些什麼。那幾個坐在餐桌上首的老婦人開始嘰嘰喳喳議論這樁現在已經變成醜聞的事。教授夫人很生氣,被搞得焦頭爛額。她已經盡全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冬天馬上就到了,這段時間不像夏天那麼容易招攬租客。宋先生是個好房客。他在一樓租了兩間屋,每頓飯還都要喝一瓶摩澤爾葡萄酒。每瓶酒教授夫人收他三馬克,從中能掙不少錢。她的其他房客里沒有一個喝葡萄酒的,甚至有些人連啤酒都不喝。教授夫人也不想失去西西里小姐這個租客。她的父母在南美做生意,為了感謝教授夫人對女兒如母親般的關懷,付生活費時表現得很慷慨。她知道如果自己給西西里住在柏林的叔叔寫信說了這件事的話,他就會立馬把西西里帶走。教授夫人在飯桌上狠狠瞪了這兩個人一眼,對她來說,這就足夠解氣了。她不敢惹這位中國男人,只能對着西西里小姐出出氣。可房子裡的三個老婦人還是很不滿意。其中兩個是寡婦,還有一個長得像男人婆的荷蘭女人,從來沒有結過婚。她們的食宿費給得最少,毛病又最多,但是因為要一直住在這兒,所以教授夫人不得不忍着她們。這三個老婦人找到教授夫人讓她必須採取點行動。這種事情實在有傷風化,害得整個房子都不體面了。教授夫人軟磨硬泡,時而佯裝大怒,時而淚水漣漣。三個老婦人可不吃這套。忽然,她也出於道義憤慨起來,答應一定要了結這件事。
午餐後,教授夫人把西西里帶進臥室,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但讓她驚訝不已的是,這個女孩竟然如此厚顏無恥。她說自己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她想和那個中國人一起散步,其他人憑什麼多管閒事。教授夫人威脅說要寫信給她叔叔。
「那海因里希叔叔就會讓我去柏林待一冬天了,這對我來說反而更好。宋先生也會跟着去柏林。」
教授夫人聽完哭了起來,淚珠一顆顆從她紅撲撲的、又粗又胖的臉蛋上滾下來。西西里還在一旁笑她:
「這樣的話,整個冬天可有三間屋子要空着咯。」
教授夫人心頭無奈,只好更換策略。她試圖觸動西西里小姐性格中較好的那一面:善良、敏感和寬容。不再把她當作孩子,而是像一個成熟的女人那樣和她交心。她說本來這事還不算糟,但對方可是個中國人,黃皮膚、塌鼻子,眼睛長得像小豬玀。和這樣的男人交往簡直不能接受,想想就反胃。
「拜託,停停吧!」①西西里喘着粗氣說,「誰說他不好我都不會聽的。」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厄林夫人倒吸一口涼氣。
「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我的上帝啊!」②
教授夫人滿臉驚恐,瞪大眼睛看着西西里。她之前一直把這件事視作一場愚蠢透頂的兒戲,但是西西里語氣里的熾熱情感卻揭露了一切。西西里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之後她聳了下肩膀走出房間。
和西西里談話的細節教授夫人對誰也沒說,一兩天後她調整了就餐的座位安排。她問宋先生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坐在桌子一頭,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宋先生微笑着答應了。西西里對這個變動也毫不在意。但是也許因為他倆之間的關係已經在眾人面前成了公開的秘密,他們也就更不害臊,大大方方地走在一塊,每天下午也當着大家的面一起出門去山上散步。顯然,這兩個人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們。最後連一向穩重的厄林教授都沉不住氣了,他堅持讓夫人找那個中國人談談。厄林夫人把宋先生叫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誡,說他正在毀掉一個女孩的名譽,給這所房子抹黑。他必須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邪惡的,犯下了大錯特錯。宋先生只是微笑着一一否認,他說自己不知道教授夫人在說些什麼,他根本沒有注意過西西里小姐,也從來沒和她一起散過步。教授夫人說的每個字都是假的。
「啊,宋先生,怎麼能這麼說?您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其他人撞見了。」
「不,是您搞錯了,這不是真的。」
宋先生還是微笑着看她,露出一排平整的白牙。他很鎮定,把所有的指控都否決了,厚着臉皮堅決不認。最後教授夫人忍不住爆發了,說人家女孩子已經承認了對他的愛慕。宋先生還是不為所動,只是繼續保持微笑。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這些都是假的。」
教授夫人從他那裡什麼也套不出來。這會兒天氣已經變得很惡劣,經常下大雪、降大霧,然後跟着幾天雖然天氣稍稍轉暖,但還是讓人提不起精神。這樣的天,散步也變得沒什麼意思了。一天晚上,菲利普剛剛聽完德語課,在客廳和厄林教授站着說話,安娜忽然快步走了進來。
「媽媽,西西里呢?」
「我猜應該在她房間吧。」
「她房間燈都沒亮。」
教授夫人大叫一聲,驚慌地看着女兒。安娜此時的想法也從她心頭掠過。
「叫埃米爾去。」她的聲音都沙啞了。
埃米爾就是那個負責端盤子的、笨手笨腳的小工,這裡的家務活大部分都是他來做。他走了進來。
「埃米爾,去宋先生房間,別敲門,直接進。如果有人,你就說是去看爐子。」
埃米爾遲鈍的臉上看不出驚訝的痕跡。
他慢慢走下樓。教授夫人和安娜打開門,豎着耳朵聽。沒一會兒就又聽到他上樓的聲音,她們叫住他。
「那兒有人嗎?」教授夫人問。
「嗯。宋先生。」
「就他一個?」
一絲狡黠的壞笑爬上了埃米爾的唇角。
「不,西西里小姐也在。」
「天啊,真不害臊!」教授夫人大喊。
埃米爾開始哈哈大笑。
「西西里小姐每天晚上都在。她一次待上幾個鐘頭。」
教授夫人的兩隻手緊握在一起。
「天啊,太可惡了!你之前怎麼不告訴我?」
「這又不關我的事。」他一面說,一面慢慢抬了抬肩膀。
「我想他倆一定給你開了個好價錢吧?滾開,滾!」
埃米爾一步三晃、東倒西歪地走到門口。
「他們必須得走了,媽媽。」安娜說。
「那誰來繳房租?馬上要上稅了。讓他們走,你說得倒是輕巧。要是他們一走我可就付不起賬了。」她轉頭看向菲利普,眼淚止不住地滑下來。「唉,凱利先生,今天聽到的話你可一點兒都不能說出去。如果福斯特小姐,就是那個荷蘭老姑娘知道了,她一定會立刻離開的。如果他們都走了,這房子也要關門大吉了。我可負擔不起。」
「當然,我什麼也不說。」
「如果西西里留下,我再也不會和她說話了。」安娜說。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西西里小姐的臉比往常都要紅潤。她帶着固執的神情準時到了飯桌。宋先生卻沒有出現。菲利普覺得他應該是想逃避眾人譴責的目光。但最後他還是來了,依然是春風滿面,他的小眼眨了眨表示出遲到的歉意,和以前一樣堅持倒一杯自己的摩澤爾葡萄酒給教授夫人,又倒了一杯遞給福斯特小姐。餐廳很熱,爐子開了一整天,但窗子又很少會打開透氣。埃米爾還是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卻奇蹟般地把每個人的菜都按着順序很快端了上來。三個老婦人靜靜坐着,不滿之情明擺在臉上;教授夫人剛哭過的眼睛還是紅通通的;她的丈夫也心煩意亂、默不作聲。沒人有興致交談。菲利普隱隱覺得身邊這群朝夕相處的人現在變得有點可怕,在兩盞吊燈的光暈下,他們看上去似乎有點異樣。他開始感到不安。有次在和西西里小姐的眼神交匯中,發現她看自己眼神裡帶有仇恨和不屑。餐廳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好像這對狗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攪得所有人都不能安寧。房間裡有一種東方式的墮落氛圍;線香的煙霧裊裊飄散,到處瀰漫着邪惡的神秘氣息,讓人喘不過氣來。菲利普覺得額頭上的血管不停跳動。他被這種感覺攪得心神不安,卻不能理解這感覺究竟是什麼,只覺得其中暗藏着致命的吸引力,對它又怕又恨。
接下來的好幾天情況都沒有改觀。大家都對這段不合常理的戀愛心知肚明,整座房子的氣氛讓人作嘔,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着。只有宋先生還是一臉沒事人的樣子,他和以前一樣笑眯眯的,友善而有禮。沒人知道他現在的狀態究竟是文明之風的勝利,還是東方人征服西方後流露的輕蔑。西西里則洋洋得意、玩世不恭。最後教授夫人對這種情形忍無可忍。她感到一陣惶恐,因為厄林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樁人人皆知的醜聞可能造成的影響,教授夫人發現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聲和整座房子的名譽都被這件遮掩不住的醜聞徹底毀了。之前出於某種原因,也許是被利益蒙蔽雙眼,她選擇對這樣的後果視而不見,但現在驚惶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喪失理智,她要立即把這個女孩趕出自己的房子。多虧安娜還算冷靜,提議要給西西里住在柏林的叔叔先寫封信,謹慎地講明要他把西西里帶走。
失去這兩位房客的決心一下,教授夫人長期以來積累壓抑的怒氣終於能好好發泄了。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把想跟西西里說的話一股腦倒出來。
「我給你叔叔去了封信,西西里,讓他把你帶走。我不能讓你再待在我這兒。」
看着女孩的臉變得煞白,她心滿意足,兩個滴溜兒圓的小眼閃閃發光。
「不要臉!沒羞沒臊!」
她把西西里臭罵一頓。
「你跟我叔叔說什麼了,教授夫人?」西西里問道,之前那種我行我素的神氣態度瞬間敗下陣來。
「哼,聽他自己跟你說吧。我想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了。」
第二天,為了能在眾人面前把西西里好好羞辱一番,教授夫人特意隔着一整張桌子朝對面的女孩大聲嚷嚷。
「我收到你叔叔的來信了,西西里。你今晚就收拾鋪蓋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把你送上火車。他會在柏林中央車站親自接你。」
「好極了,教授夫人。」
宋先生在教授夫人的注視下微微笑着,儘管她一再拒絕,還是堅持給她斟了杯葡萄酒。她胃口大開,高高興興地飽餐一頓。只可惜她高興得太早了。她在睡覺前把僕人喚來:
「埃米爾,要是西西里的行李箱收拾好了,你最好今晚就把它拿到樓下。吃早飯前,腳夫就會來取的。」
埃米爾奉命去西西里的房間查看,可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西西里小姐不在屋裡,她的包也不在了。」
教授夫人大叫一聲飛快地跑去看:箱子被繩子捆得好好的,還上了鎖,放在地上;包已經拿走了,帽子和斗篷也一併不見了。梳妝檯上空空如也。教授夫人大喘着氣拔腿就往樓下中國人的房間跑,她這二十多年還沒有跑過這麼快呢,埃米爾在後面緊跟着,連聲囑咐她小心點,別跌倒。到了門口,她連門都不敲就徑直闖進去。房間空蕩蕩的,行李已經無影無蹤,通往花園的門大敞着,顯然他們是從這兒逃跑的。桌上有一個裝着幾張鈔票的信封,裡頭是當月的食宿費和一些其他的費用。教授夫人被剛才的一陣恐慌折騰得不輕,呻吟着癱坐在沙發上。毫無疑問,這倆人私奔了。埃米爾呆滯的臉上還是沒有一點兒表情。
①原文為德語。
②原文為德語。
第三十一章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海沃德每天都說自己第二天就要動身去南方,但又下不定決心收拾行李,加上害怕旅途的枯燥無趣,就這樣一周又一周地耽擱下去。最後在聖誕前,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準備過節,濃郁的節日氣息讓他終於決定啟程。他受不了日耳曼民族尋歡作樂的方式。每次想到聖誕季人們縱情狂歡的盛況,就不由自主地起一身雞皮疙瘩。為了不顯得在眾人之間格格不入,他選擇趁這個日子起身旅行。
菲利普送海沃德離開時心裡並沒有多麼不舍,他是個直來直去的人,看見別人磨磨唧唧下不了決心自己都會生一肚子氣。儘管海沃德對他影響很深,可他卻不覺得他的優柔寡斷是種招人喜歡的細膩心思,也很討厭海沃德總是嘲諷自己做事直接的方式。他們保持着書信往來。海沃德寫信很有一手。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有天賦,所以總是特別注重字斟句酌。他善於入鄉隨俗,從羅馬寄來的信里夾帶着一種來自意大利的獨特氣質。羅馬古城在他眼裡不過爾爾,只在帝國沒落之際顯得稍微突出罷了;而「教皇的羅馬」[66]卻深得他心,用他的話說,這裡非常別致,有一種洛可可式的美。他在信里描寫了古色古香的教堂音樂和起伏綿延的阿爾巴諾丘陵,提到了焚香散發出的讓人睏倦的氣味,以及雨夜裡朦朧路燈下昏暗而神秘的街道。也許他將這樣動人的信箋寄給了很多朋友,但卻完全不知道這些信給菲利普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和信里的五光十色一比,菲利普的生活顯得索然無趣。春天一到,海沃德變得更加興奮。他慫恿菲利普來意大利,因為留在海德堡純粹是浪費時間。德國佬蠻橫乖戾,在德國生活更是百無聊賴。在那種呆板的環境下,靈魂的自我發現又如何能夠實現?托斯卡納的春天到處點綴着花朵,菲利普才十九歲,等他來了,他們就可以一起在翁布里亞的山裡漫步。這些地名在菲利普心裡不斷迴響。西西里和她的愛人也去了意大利。每次想到這兩個人時,他就會感到一陣煩亂,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生活不易,手頭不夠寬裕,沒有足夠的錢可以出去旅遊。伯伯一個月最多才會寄來十五鎊,這是之前商量好的生活費。他一直不會控制開銷,每個月除了食宿費和學費之外就所剩無幾了。和海沃德一起外出總是要花很多錢。每到月末菲利普捉襟見肘的時候,海沃德要麼提議去遠足,要麼就是去看戲或者開瓶紅酒。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太要面子了,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支付不起這樣的開銷。
好在海沃德來信不多,菲利普在此期間又能安下心來節儉地過日子。他進海德堡大學聽了一兩節課。庫諾·費舍爾[67]正如日中天,他在冬天做的幾場叔本華講座妙語連珠,頗有見地。這算是菲利普的哲學入門。他的頭腦偏重實際,一接觸到抽象就容易不知所措;但是有關玄學的講座對他來說卻特別有吸引力,把他迷得魂不守舍。就像看走鋼絲的演員在萬丈深淵之上做驚險的表演一樣,讓人覺得特別刺激。玄學的消極主題吸引了他這顆年輕的心,他覺得自己將要步入一個冷酷的世界,那裡暗無天日,災難頻發,但他卻更急切地想要進去一探究竟。恰逢凱利夫人寫信來傳達了他的監護人讓他回英國的意思,菲利普高興地一口答應下來。他現在必須決定自己將來要做什麼。如果在七月末能離開海德堡,那麼八月就能和伯伯商量好日後的安排了。這實在是個做決定的好時候。
菲利普離開的日子定了下來,凱利夫人又給他寄了封信。她跟菲利普提到了威爾金森小姐,正是多虧了她菲利普才能來到海德堡,住在厄林教授家。她告訴菲利普,自己已經安排讓威爾金森小姐來布萊克斯塔布爾小住幾周。她說不定哪一天就從弗拉辛路過這裡。要是菲利普也能同時出發,就可以一路照料着她,和她作伴回來。天性害羞的菲利普立刻寫信回絕伯母,說自己還要等一兩天才走。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在人海之中找到威爾金森小姐,又是如何面紅耳赤地湊上去問她是否是威爾金森本人(他可能之前已經因為認錯人而被奚落一番)。到了火車上也不知道究竟是應該和她攀談還是應該把她晾在一邊,自個兒看書。
最後,菲利普終於離開了海德堡。整整三個月,他滿腦子都在想象未來。他走得瀟灑,不留遺憾,也沒有意識到在這裡度過了多麼開心的一段時光。安娜小姐送了他一本《塞京根號手》[68],他選了威廉·莫里斯[69]的書作為回禮。這兩個人都算聰明,因為對方贈予的書他們一下都沒翻過。
第三十二章
菲利普再次見到伯伯和伯母時大吃了一驚。他從沒想過這對老兩口兒已經變得如此衰老。牧師見到他時的態度還是和以往一樣不冷不熱。他好像臃腫了一些,頭頂禿了不少,剩下為數不多的頭髮也比之前更加花白。菲利普覺得伯伯現在已經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臉上掛着倔強卻軟弱的神態。路易莎伯母把他擁進懷裡,親吻着他,激動的淚水撲簌簌滑落下來。菲利普覺得很感動但是又挺難為情,他之前不知道伯母是這樣地疼愛自己。
「哦,你這一走可就是好久啊,菲利普!」
她一遍遍地撫摸他的手,眼睛裡流露出喜悅之情。她仔細地端詳他的臉,聲音裡帶着哭腔。
「你長高了。現在成了個男子漢了。」
菲利普的嘴唇上有了短短的胡茬。他早就買好了剃刀,不時小心翼翼地把下巴上長出的絨毛颳得乾乾淨淨。
「你不在,我們可孤單啦,」伯母忽然害羞起來,聲音開始發顫,「你回到家裡也很開心,對吧?」
「是啊,很開心。」
路易莎伯母幾乎瘦成了紙片人,她抱着菲利普的脖子,菲利普覺得這兩條手臂瘦骨嶙峋,硬邦邦的好像是小雞骨頭一樣。她的臉變得——天啊!溝溝壑壑布滿皺紋。灰白的頭髮還是梳成小卷,這是她年輕時候的髮型,現在看起來又古怪又心酸。她瘦得皮包骨的身體像是秋天的枯葉,似乎第一陣疾風吹來就能將她捲走。菲利普感覺到眼前這兩個讓人可憐的、瘦小的人兒已經生無可望:他們屬於已經過去了的時代,現在只能耐住性子、麻木愚蠢地等待死神降臨。而他正當青年,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迫切渴望着刺激和冒險。伯伯和伯母頹廢荒蕪的生活態度使他大驚失色。他們碌碌無為、毫無貢獻,最後在離世之際,卻好像從沒有在這個世界活過。他替路易莎伯母覺得可惜,也忽然疼惜起這個一直愛着自己的可憐女人來。
威爾金森小姐一直躲在屋外,好給凱利夫婦一些空間,讓他們歡迎自己的侄子回家。這會兒,她也走進客廳。
「這就是威爾金森小姐,菲利普。」凱利夫人介紹道。
「我們的浪子回鄉了,」威爾金森小姐伸出手說,「給你帶了朵花,你可以把它別在領口。」
她莞爾一笑,把剛從院子裡摘的花別在菲利普的外套上。菲利普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傻。他知道威爾金森小姐是伯伯前任教區牧師的女兒。他一向善於和牧師的女兒打交道。這些女孩都穿着做工粗糙的衣裙和粗笨的靴子,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菲利普之前在布萊克斯塔布爾的時候,手織衣物還沒有傳到東英吉利地區,況且她們本來就不喜歡五顏六色的打扮。這些女孩的頭髮梳得亂七八糟,身上伴着一股嗆人的、漿洗過的亞麻布味兒。她們覺得展露女性魅力就是有失體統,因此不管老少都打扮成一個樣。她們因自己的信仰而高傲,與教會的密切關係使她們對待其他人時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威爾金森小姐可截然不同。她穿一件白色的棉布長袍,上面點綴着叢叢艷麗的花朵,腳下蹬了一雙尖頭高跟鞋配鈎花絲襪。涉世不深的菲利普只覺得她很會着裝搭配,卻沒發現她的大衣其實是件花哨的便宜貨。她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還精心留了一綹髮捲垂在額頭正中。一頭秀髮烏黑髮亮,發質很硬,看上去好像永遠不會散落下來。她長着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和一個鷹鈎鼻,從側面看有點像一隻兇猛的鳥,但是從正面看,這樣的五官又頗為動人。她一直保持微笑,但無奈嘴巴生得太大,所以每次一咧開嘴就要用盡千方百計,不讓滿口又大又黃的板牙露出來。最讓菲利普覺得尷尬的是,她總是搽着厚厚的脂粉。菲利普在心裡對女性的一舉一動有很嚴苛的要求,他覺得淑女不應該塗脂抹粉。但威爾金森小姐又顯然是一位淑女,因為她是牧師的女兒,牧師可絕對是不折不扣的紳士。
菲利普決意要討厭威爾金森小姐。她說話時帶着點法國口音,這讓菲利普很不解,因為她可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她一笑,菲利普就覺得矯揉造作。她不穩重的輕浮作風也惹得菲利普火冒三丈。有那麼兩三天的時間,他一直保持沉默,耷拉着臉,但威爾金森小姐顯然沒有察覺出來。她還是那麼友好,幾乎只同他一個人說話,還經常就某些問題請教菲利普的意見。這種做法本來就很討喜。再加上她時常引得菲利普哈哈大笑,而菲利普一向難以抗拒那些讓他覺得很有意思的人。他現在說話時不時能扔出個包袱,有個崇拜自己的傾聽者對他來講無疑是件好事。牧師和凱利夫人天生都沒有幽默感,不管菲利普說什麼,這兩人都不苟言笑。他就這樣漸漸和威爾金森小姐混熟了,也終於不再害羞,變得越來越喜歡她。他開始覺得她的法國腔生動而迷人,有時參加醫生舉辦的花園聚會時,也覺得威爾金森小姐穿得比誰都講究。她披着一件藍底白點的薄綢巾,一入場就引得全場驚嘆,菲利普也一同喜滋滋地享受這種萬人矚目的感覺。
「我敢說這些人一定覺得你作風不正。」他嘻嘻哈哈地開玩笑。
「我這一輩子啊,就偏偏樂意被人看成是蕩婦。」威爾金森小姐回應說。
有一天,趁着她在自己房間,菲利普問伯母她到底有多大。
「哦,親愛的,你不該這樣問淑女的芳齡。反正她比你大多了,你不能娶她。」
牧師笑了笑,肥胖的大臉上綻開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