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4章

毛姆

「她可不是個小姑娘,路易莎,」他說,「我們在林肯郡的時候她就不小了,那可是二十年前了。當時她扎個馬尾辮,在背後一甩一甩的。」

「她那時候可能還不到十歲。」菲利普說。

「肯定比這大。」伯母說。

「我覺得她得有二十歲左右。」牧師說。

「不,不,威廉。頂多也就十六七吧。」

「這麼說她現在肯定三十多了。」菲利普算了一下。

正說着,威爾金森小姐踱下樓來,嘴裡還哼着本傑明·戈達德的一首歌。她早就戴好了帽子,準備要和菲利普一起出門散步。她伸出手來讓菲利普把她手套上的紐扣系好。菲利普有點緊張,覺得這樣做既尷尬又殷勤。他們一路走着,自然而然地聊起天來,上天入地無所不談。她告訴菲利普柏林是什麼樣子,菲利普則跟她講起自己在海德堡生活的那段日子。之前覺得索然無味的事兒,現在一提反倒覺得挺有趣味:把厄林夫人家的住客挨個兒描述了一遍,又轉述了海沃德和維克斯的談話。當時這些談話對他來說影響可不淺,但現在他略加扭曲,使這兩個人顯得格外可笑。威爾金森小姐笑個不停,他覺得自己也很有面子。

「我可是怕了你了,」她說,「你這張嘴可真厲害。」

隨後她半開玩笑地問菲利普是否在海德堡有幾段花前月下的風流逸事。菲利普想都沒想就照實否認了。但她可不信。

「好啊你,還偷偷摸摸的!你這個年紀,可能嗎?」

菲利普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止不住大笑起來。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他說。

「啊,我猜對了,」她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你看你臉都紅了。」

看到威爾金森把自己當成花花公子,菲利普竟然挺高興。他開始轉換話題,好讓她更加相信自己是在故意隱瞞過去的風流韻事。另一面,他又生起了自己的氣,當初怎麼就不在海德堡邂逅幾段艷遇呢?只可惜自己那時沒有什麼機會。

威爾金森小姐對不得不靠自己謀生計的命運抱怨連連。她跟菲利普講起自己的表舅。這個男人本來準備把遺產都留給她,但是中途娶了廚娘,改寫了遺囑。她言語之間暗示着過去富麗堂皇的宅子,還把在林肯郡的奢華生活和現在窮酸的處境一一對比。想想過去自己出門要麼騎馬,要麼坐車,再看看現在這種寄人籬下的可憐日子!菲利普後來和伯母聊天時說到了這件事,可伯母卻說她從剛認識威爾金森時,他們家就只有一匹矮種馬和一輛小馬車。這可讓菲利普摸不着頭腦了。路易莎伯母還說她倒是聽說過這位有錢的表舅,但是在威爾金森小姐出生前,他就已經結婚生子了,所以繼承遺產絕對是沒譜的事。威爾金森小姐把柏林說得一無是處,可她目前就生活在那裡。她覺得德國俗不可耐,總是酸溜溜地把在這裡度過的日子和在巴黎五光十色的生活相對比,說自己在巴黎待了「好些年」,卻從來不說清楚「好些年」到底是幾年。她曾在一個時髦的肖像畫師家裡當家庭教師,這個畫師娶了一個闊綽的猶太女人。在那裡,她接觸到好多聲名顯赫的大人物。這些人光聽大名就夠菲利普激動一陣了。法蘭西喜劇院的演員是他們家的常客,科奎林[70]吃飯的時候就坐在她旁邊,還跟她說自己從來沒見過一個外國人能把法語說得這麼溜。阿爾豐斯·都德[71]也來拜訪過,贈予了她一本《薩芙》。他答應要在書里簽上威爾金森的名字,可是後來她也忘了提醒。雖然書上沒有簽名,她還是一樣把它當作寶貝,並且願意借給菲利普看。來訪的客人里還有莫泊桑[72]。說到這兒,威爾金森小姐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菲利普,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多麼有男人味兒的人!多麼偉大的作家啊!海沃德之前提起過莫泊桑的為人,菲利普也算對他略知一二。

「他向你求愛了?」他問。

這幾個字好像梗在喉嚨里一樣不上不下,但他還是決意一吐為快。他現在已經很喜歡威爾金森小姐了,和她聊天時內心也總會小鹿亂撞。可他從來不敢想有人會向她示愛。

「這叫什麼問題!」威爾金森大喊一聲,「可憐的蓋伊(莫泊桑的名字),他見着每個女人都要上前示好。這是他改不了的毛病。」

她嘆口氣,眼波溫柔,仿佛想起了過去的種種,喃喃道:

「真是個魅力十足的男人。」

菲利普要是見識再多點,此刻就能從威爾金森小姐的話里推測到當時的見面情形:傑出的作家來做客了,這位女教師帶着自己的兩個高挑的女學生不聲不響地走進客廳。有人介紹道:

「這就是我們從英國來的小姐。」①

「小姐您好。」

席間作家和男女主人相談甚歡,這位英國來的小姐就靜靜地坐在旁邊。

然而,對現在的菲利普來說,威爾金森的話卻能勾起更多浪漫的遐想。

「把他的事都說給我聽!」他急切地請求着。

「沒什麼好說的,」她擺出一副真誠卻故弄玄虛的樣子,好像她和作家之間乾柴烈火的浪漫故事寫三本書都說不完,「好奇害死貓!」

她開始聊起巴黎這座城市。她熱愛那裡的林蔭大道和鬱郁樹叢。巴黎的街街巷巷都充滿着優雅氣息,就連香榭麗舍大道的樹都有着獨特别致的韻味。他倆現在正坐在公路旁邊的樓梯上,威爾金森小姐一邊回憶着巴黎,一邊不屑地打量眼前幾棵高大的榆樹。那裡的劇院也沒得說:演出精彩紛呈,演員無與倫比。富瓦約太太(她學生的母親)去試衣服的時候經常叫她陪着。

「唉,沒錢真可憐!」她感嘆道,「那些華麗的衣裙啊,只有巴黎人才懂搭配。我呢,壓根買不起。可憐的富瓦約太太沒有一副好身材。她的裁縫有時候悄悄跟我說:『唉,小姐,她要有您這樣的身材就好了!』」

菲利普這時才注意到威爾金森小姐壯實的身形,她自己對此很是自豪。

「英國男人都是蠢蛋,只看臉。法國人才是完美情人,知道身材的重要。」

菲利普之前從沒考慮過這檔子事,聽了這話以後才發現威爾金森的腳踝長得又粗又丑,他忙不迭地把眼神移開。

「你該去趟法國。為什麼不在巴黎待上他一年呢?你能學會法語,而且變得更『油滑』②。」

「『油滑』是什麼意思?」

威爾金森狡黠地笑了笑。

「去字典里找找吧。英國男人不知道怎麼對待女人,他們老是害羞。男人要是害羞那可真要鬧笑話了。英國人不會示愛,他們在誇讚一個女人有魅力的時候總是顯得呆頭呆腦。」

菲利普覺得自己特別可笑。顯而易見,威爾金森小姐在期待他更進一步。他本來應該就此開竅,油嘴滑舌地說些甜言蜜語,可無奈自己是塊不可雕的榆木疙瘩。要麼就是絞盡腦汁也都想不出句俏皮話,要麼就是想到了,卻不好意思說出口。

「啊,我愛巴黎,」威爾金森小姐感嘆道,「但我不得不跑去柏林。我在富瓦約太太家一直待到兩個女孩兒出嫁,之後就沒有事情可做了。後來找到一份在柏林的工作。僱主是富瓦約太太的親戚,他們找到了我。我住在布雷達街上的一套小公寓。房子在六樓,破破爛爛,一點也不體面。你知道布雷達街吧,住在那裡的女人,你聽說過吧?」

菲利普點點頭,雖然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是能勉強猜到一些。他不想讓威爾金森小姐覺得自己太無知。

「但是我不在乎。我就是這麼放蕩,對吧?」③她特別喜歡說法語,也的確說得不錯,「有次我在那兒碰上件奇事。」

她故意停下來賣弄玄虛,等着菲利普央求她繼續往下說。

「可是你都不告訴我你在海德堡的事。」她反擊道。

「那些事一點兒意思都沒。」

「要讓凱利夫人知道咱倆談了這些,真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

「我絕對不告訴她。」

「你發誓?」

菲利普發了誓,威爾金森小姐開始娓娓道來:她的樓上住了一個學藝術的學生——忽然,她岔開了話題。

「你怎麼不去學藝術?你畫得挺好啊。」

「比起專業的還不夠好。」

「好不好不是自己說了算。要我說④,你有成為大藝術家的潛力。」

「要是我冷不丁地跟伯伯說要去巴黎學藝術,你想象不到他得是什麼表情?」

「你自己難道做不了主?」

「你這就是在拖延時間。快點講你的故事吧!」威爾金森小姐笑了一下,繼續講起來。這個學藝術的學生在樓梯上撞見過她幾次。她從沒正眼瞧過他,只注意到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每次碰面都會很有禮貌地摘帽示意。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門縫下塞進來一封信。是他寫的。他說自己已經仰慕威爾金森小姐好幾個月了,經常在樓梯上等很久,只為能和她擦肩而過。多真摯動人啊!威爾金森當然不會回復他,可哪有女人不喜歡被恭維呢?第二天,門縫下又塞進來一封!內容還是如此熱情洋溢、感人至深。等她再在樓梯上遇到這位學生時,她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了。後來,他天天寫信求威爾金森小姐見自己一面。他說他想晚上九點左右來,而威爾金森小姐對此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會見他,這是理所當然。也許他會一遍一遍地摁門鈴,可她就是不開門。但是真到了晚上等她做好門鈴響起的準備時,樓上的學生卻忽然一下出現在她面前。她進屋時竟忘了關門。

「這就是命。」

「然後呢?」菲利普追問。

「故事講完啦。」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菲利普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快,奇怪的感覺一波接一波湧上來。眼前仿佛出現了黑漆漆的樓梯和發生在那裡的邂逅。一封封露骨的書信讓他崇拜不已——老天啊,借他個膽子,他都不會這麼做——他還佩服那個學生竟然就這樣靜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了威爾金森的房間。在菲利普看來,這才是觸到了風流韻事的精髓啊!

「他長什麼樣?」

「哦,他很英俊,是個迷人的小伙子。」⑤

「你倆現在還聯繫嗎?」

菲利普感覺這個問題有點激怒她了。

「他對我不好。男人都一個樣兒。他們,包括你,都沒心沒肺!」

「我不知道。」菲利普感到有點尷尬。

「咱們回去吧。」威爾金森說道。

①原文為法語。

②原文為法語。

③原文為法語。

④原文為法語。

⑤原文為法語。

第三十三章

菲利普對威爾金森小姐講的那個故事念念不忘。儘管她最後沒點透,但他還是能猜到發生了什麼,這讓他有點震驚。好似這事兒對已婚婦女來說稀鬆平常。他之前讀了很多法國小說,知道在法國這樣的風流韻事已經司空見慣。可威爾金森是個沒結過婚的英國女人啊,況且她父親還是牧師。菲利普忽然想到這個藝術生可能不是威爾金森的第一個或最後一個情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從來沒以這樣的眼光看待過她。竟然有人會向她求愛,簡直不可思議!他單純老實,對威爾金森的故事就像對書本里的知識一樣深信不疑,可一想到這等好事從來降臨不到自己頭上,他就又變得氣鼓鼓的。要是威爾金森小姐堅持讓他講自己在海德堡的奇妙經歷,他又沒什麼能拿來說的話,那可太丟人了。儘管他確有幾分編故事的能力,但他不確定是否能讓她相信自己曾經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女人的直覺真要命,他之前就在書中讀過,威爾金森小姐一定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在撒謊。也許她會因此掩面而笑,菲利普一想到這點,臉上就紅彤彤地燒成一片。

威爾金森小姐會彈鋼琴,唱起歌來聲音沒精打采。她唱的歌都是馬斯內[73]、本傑明·戈達德[74]和奧古斯塔·霍爾姆斯[75]寫的,菲利普從來沒聽過。他們一起在鋼琴前度過了好些時候。一天,威爾金森小姐問菲利普會不會唱歌,還使勁攛掇他亮亮嗓。她說菲利普有把好聽的男中音,自己可以教他唱歌。起先,生性害羞的菲利普謝絕了,但她一再堅持,所以最後決定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後,她抽一個小時的空教菲利普唱歌。她很有當老師的天賦,也特別適合做家庭教師。她講課深入淺出,張弛有度,雖說還是一如既往地帶着法國口音,可那股膩人的嗲勁兒此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乾脆利索,一句廢話都不說,語氣里多了些命令似的口吻。出於本能,菲利普只要一走神她就要敲打他,態度鬆懈也會立刻糾正過來。她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逼着菲利普爬音階、吊嗓子。

一下課,她又自然地掛上招牌式的嫵媚微笑,聲音也恢復柔軟可人。但是菲利普還沒法立即從剛才的情景走出來。他想起威爾金森小姐之前講的故事,故事裡風情萬種的她和現在作為老師的嚴肅形象大相徑庭。他又仔細觀察了這個女人。晚上的威爾金森要比早上漂亮些。清晨,她臉上的條條皺紋暴露無遺,脖頸的皮膚看上去也有點粗糙。菲利普想讓她稍微遮着點,可現在天氣暖和,她反而穿起了低領襯衫。她喜歡白色,可這個顏色在白天和她極不相稱。一到晚上,穿上一件禮服般隆重的長裙,再戴上紅石榴石項鍊,整個人平添幾分魅力;胸前和胳膊的蕾絲讓她看起來嬌柔萬分,身上的香水味(布萊克斯塔布爾人只在禮拜天或者頭疼時才會噴古龍水)帶着異國情調,格外誘人。這樣一打扮,好像年輕了不少。

菲利普為了猜她的年紀可沒少費腦子。他用二十加上十七,算來算去也得不到一個說得過去的歲數。他纏着路易莎伯母,問她為什麼覺得威爾金森小姐已經三十七了,她看上去還不到三十呢!況且人人都知道外國女人比英國女人更容易顯老;威爾金森小姐在外國待了這麼久,也算半個外國人了吧。菲利普自己覺得她最多也就二十六歲。

「她可不止二十六。」路易莎伯母說。

菲利普很有些懷疑伯伯、伯母的話。他倆只記得上次在林肯郡見到威爾金森小姐時,她還沒有把頭髮梳上去,這樣也許她當時才十二歲。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伯伯應該記錯了,再說他本來就不怎麼可信。伯伯和伯母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可人總是習慣化零為整,也許只有十八年,或者十七年都說不定。按十七來算,再加上十二,看來威爾金森小姐應該只有二十九歲,這麼說她一點也不老,對吧?想想看,安東尼為克里奧帕特拉[76]放棄了整個世界的時候,這位絕世美人已經四十八歲了。

那年夏天天氣很好。每一天都太陽高照、萬里無雲。夏季的炎熱被海水帶來的涼爽沖淡,空氣中瀰漫着宜人的快樂氣息,每個人興致勃勃,絲毫不受八月驕陽的影響。花園裡有一口噴泉,池裡飄蕩着睡蓮,金魚來回穿梭。菲利普和威爾金森小姐習慣用完午餐後帶着小毯和墊子到這來,躺在草坪上,在高高的玫瑰樹籬投下的蔭涼里乘涼休息。他們整個下午都在這兒閒談、讀書,還會吸上兩根煙,因為牧師家裡不允許吸煙,牧師覺得這是個讓人作嘔的癖好,他總說一個人要是成了習慣的奴隸,實在是有傷大雅。可他忘了自己也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一天,威爾金森小姐給了菲利普一本《波希米亞人的生活》[77]。這是她在牧師書房翻箱倒櫃找書時偶然發現的,和一堆牧師需要的其他東西一起買回來的,十年來一直沒人翻看過。

繆爾熱的文字零零亂亂、東拼西湊,情節也荒謬離譜,但卻絲毫不影響這本書成為引人入勝的佳作。菲利普沒讀多久就被深深迷住了。繆爾熱把饑荒挨餓的經歷寫得讓人忍俊不禁,把下流猥瑣的私情描繪得栩栩如生,自私的愛情在他筆下變得浪漫起來,而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也讓人潸然淚下。這樣一幅多彩多姿的眾生圖讓菲利普內心覺得歡快而興奮。魯道夫和咪咪,彌賽特和舒奧納爾!這群人在巴黎拉丁區灰色的街道中來來往往,今天找個閣樓湊合一宿,明天又去找另一個。他們穿着路易·菲利普時代[78]的奇裝怪服,過着隨遇而安、有哭有笑的日子,今天不管明天會不會餓肚子。誰能不被這樣的人吸引?只有當你頭腦清醒下來時,才會發現這本書里描寫的快樂是多麼的放肆,那群人的思想又是多麼的惡俗。無論作為藝術家還是凡人,這群狂歡不羈的人都只是不堪一提的無名小卒。然而菲利普卻對他們無比着迷。

「比起倫敦,你難道不會更想去巴黎嗎?」威爾金森小姐看着一臉激動的菲利普,微微一笑。

「就算想,現在決定也太晚了。」菲利普回答。

剛從德國回來的半個月裡,他已經和牧師討論了很多關於未來的問題。他堅決反對去牛津讀書,而現在既然已經沒有機會能掙到獎學金,甚至連凱利先生也說他支付不起大學的費用了。他全部財產只有兩千鎊,儘管投資抵押貸款的收益為百分之五,也沒法靠這點利息過活。況且現在利率又跌了一點。大學生活費一年至少二百鎊,花這樣一筆錢上學簡直荒唐!在牛津讀三年書也不能保證他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菲利普只是一門心思地想去倫敦罷了。凱利夫人覺得紳士應該從事的職業只有四種:陸軍、海軍、律師和牧師。她覺得醫生也可以接受,因為她的姐夫就是大夫。但她記得在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把醫生當作紳士看待。前兩個職業已經沒門兒了,菲利普又堅決不同意擔任神職。所以選項就只剩下了律師。鎮上的醫生曾經說很多紳士現在開始做工程師了,但凱利夫人立刻把這條建議否決了。

「我不能讓菲利普走這條路。」她說。

「是,他必須有個正兒八經的職業。」牧師表示贊同。

「為什麼不讓他子隨父業,做個醫生呢?」

「我討厭做醫生。」菲利普說。

對這樣的態度,凱利夫人並不遺憾。從醫似乎是不可能了,菲利普沒去成牛津,而在凱利夫婦的意識中,想當醫生必須取得學歷才行。一來二去,最後有人建議菲利普先去給律師當學徒。凱利夫婦給家庭律師艾伯特·尼克松寄了封信,問他是否願意帶帶菲利普。在處理亨利·凱利的房產時,尼克松和牧師曾經一併擔任遺產執行人。一兩天後,他回信了。信中告知他手下目前學徒已經滿員,並且極力反對這整件事的安排。干律師這行的人太多了,沒錢沒關係的人最多也就只能做個事務所職員。他建議菲利普去當個特許會計師。可牧師和夫人都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職業,菲利普也從沒聽說過有誰去當了會計。律師又發來了第二封信,說最近的現代工商業發展迅速,越來越多的公司建立起來,幫助這些公司審核賬目、處理財務問題的會計事務所應運而生。事務所的工作井然有序,之前的老路子可達不到這樣的效果。幾年前,會計這一行業取得了皇家許可證,變得愈發前途光明、受人尊敬。艾伯特·尼克松僱傭了三十年的會計師目前正好缺一位學徒,願意以三百鎊的學費收菲利普為徒。其中,五年的學徒期內他們還會支付菲利普一百五十鎊的工資,即學費的一半能掙回來。前景並非多麼理想,可菲利普覺得自己必須做些決定。儘管心裡有些微的不情願,但一想能去倫敦生活,他的不滿就全部抵消了。牧師又寫信詢問尼克松先生,會計師是否能算是紳士的職業。尼克松先生回信說自從皇家許可證下發以來,從事這門行業的人都是公學畢業、讀過大學的人。如果菲利普實在不喜歡做會計,學滿一年之後想離開,那赫伯特·卡特(那位老師的名字)會退還一半學費。這麼一來,這事就算定下了。他們安排菲利普九月十五號開始工作。

「我離出發還有一整個月的時間呢。」菲利普說。

「之後你就能解放了,我呢,又要被束縛起來。」威爾金森小姐回答。

她的假期有六個禮拜,菲利普出發前的一兩天她就要離開。

「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她說。

「為什麼不能呢?」

「唉,別說得這麼硬邦邦的。我還沒見過你這麼不易動情的人呢。」

菲利普臉又紅了。他害怕威爾金森小姐把自己當成懦夫。畢竟她還年輕,有時候看起來還很漂亮,而自己是個快二十歲的小伙子,要是他們聊天的內容只局限在藝術和文學,那才招人笑話呢。應該向她示愛。他們談了很多關於情愛的事,布雷達街上的藝術生,還有那個巴黎畫家,威爾金森小姐在他家住過很久。畫家曾經讓她給自己當模特,而他的示愛來得如此氣勢洶洶,讓威爾金森小姐不得不找藉口離開。顯然,威爾金森小姐對男人送的秋波習以為常。此刻,她頭戴一頂草帽,看起來很美。這是一個炎熱的下午,那年夏天,再沒有一天比這天更熱。她的上唇沁出一排細密的汗珠。菲利普忽然想起西西里小姐和宋先生。他之前從沒以愛慕的眼光看過西西里,只因為她平庸無奇。可現在回想起來,她和宋先生之間的感情似乎變得非常浪漫。菲利普原本也有機會能浪漫一把。威爾金森小姐算半個法國人,向她求愛一定很有挑戰性。他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花園讀書時,總是被這種念頭攪得心神難安。可他一見她,心裡的激動就減褪了不少。

不管怎樣,在跟他講過那麼多風流韻事之後,如果他向威爾金森小姐求愛,她應該不會覺得很吃驚。菲利普有種感覺,威爾金森小姐一定很納悶為何自己遲遲不做任何表示:也許是他多想了,但兩個人最後相處的幾天裡,威爾金森小姐的眼睛裡好像有幾次閃過了一絲不屑的神情。

「給你一便士,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威爾金森小姐笑着看看菲利普。

「我不會告訴你的。」他回答。

此時此刻,菲利普心裡想的是自己應該靠過去親吻她。他不知道威爾金森小姐是否也在期待他的吻,但菲利普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怎樣才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吻上去。她說不定會覺得自己瘋了,或者扇自己一耳光;又或許會去找伯伯告狀。他想知道宋先生是怎麼在一開始親近西西里小姐的。要是威爾金森小姐真去跟伯伯打小報告那可完了。他知道伯伯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一定會告訴醫生和喬西亞·格雷夫斯,到時候自己在這些人眼裡就會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一直強調威爾金森小姐已經三十有七,和這個年紀的女人鬧緋聞要遭受多少譏諷,他只是一想就覺得不寒而慄。別人可能會說威爾金森小姐已經老得夠做他的母親了。

「給你兩便士,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她還是微笑着。